李兰
卡尔维诺这个名字,或许有的同学会很熟悉,尤其是上过《外国小说欣赏》这本老选修教材的同学,肯定会对《牲畜林》这篇颇有些“动画感”的小说印象深刻。
这位出生于古巴、经历过二战的意大利作家,似乎总能让自己笔下的主人公,用一种颇为轻盈的姿态面对生活中的种种磨难。曾经编纂过《意大利童话》的他,颇有些与众不同的奇幻想象力。他的“我们的祖先三部曲”——《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以及《不存在的骑士》,叙事风格奇特,人物形象独特。
老实说,我刚开始看他的小说时,甚至感觉《指环王》的电影编剧一定读过卡尔维诺的文字才对——那种深邃的思考,那种举重若轻的调性,那种在压抑的现实中始终渴求自由的执着,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明显的精神传承。
据说,写出《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和《沉默的大多数》的王小波,其挚爱的作家就是卡尔维诺。对于这一点,我倒不需特地去考证就深以为然。而且我还感觉写出“青春三部曲”的村上春树也应该是超爱卡尔维诺的。
哈哈!好吧,兰姐并不是在这里跟大家秀自己读了哪些书,而是想告诉你们——如果没有看过上面这些书,你可以赶紧去找来看看。因为这些书不仅智性,而且有趣、好读,这些书里的文字都非常具有“电影感”(生动,形象,故事情节引人入胜)。你还能发现,这些作家似乎在用他们的作品进行一场超越时空的“对话”。这样好玩的书,读下来还能让自己找到开启智性之旅的钥匙,错过了岂不可惜?
另外,不知道你们是否听过一个词叫“小资”?比方说,这个地方的装修格调很“小资”;这个人生活得很“小资”;在慵懒的午后喝杯咖啡,很“小资”;专门去哪个网红书店打卡,很“小资”……归总一下就会发现,人们常常对那种在物质生活情调和精神生活格调上,有超出“琐屑”“庸俗”或是“老土”水平的要求,通称为“小资”。那么可以这样说,喜欢读卡尔维诺、王小波以及村上春树的人,多少都有点“小资”调调。
放到当下的社会情境里来看,既不想给自己过分注射鸡血,又不想“躺平”了任社会揉捏,多多少少有点“个性化追求”的人,其实都可以在卡尔维诺他们那里寻找到另外一条精神出路。我们甚至可以把“卡尔维诺们”看成有着西方文化倾向的现代“庄子”——这些人在沉重而倍感压抑的生活里,找到了一片浩渺的天空任自己飞翔,从而开启了自己的“逍遥游”模式。
应该说,“自由”就是《树上的男爵》最核心的主题,整本小说可以说是在用文学的方式来思考人追求自由必然经历的五层境界。
第一层境界:脱离父母的辖制,能够自食其力的自由。
主人公柯希莫的父亲是一名男爵,柯希莫是家里的长子,12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住到了树上。本来家人都以为他只是闹闹脾气,没想到他这一上树就待了一辈子,直到死的时候都没再落回地面。
柯希莫叛逃的原因很简单。他讨厌家里装模作样的氛围,讨厌凝重板滞的贵族生活方式,讨厌对人生充满怨怒情绪的姐姐做的“死亡料理”。更重要的是,他12岁了,有“资格”上桌吃饭,而不能再像小朋友那样在自己的房间里“自由发挥”不受约束。
父母不停地对我们唠叨,要用刀叉吃鸡啦,身体要坐直啦,胳臂肘不要靠在桌子上啦,简直没完没了!
在我们家里过日子总像是在进行应邀上访朝廷的大演习,我不知道是奥地利女皇的宫廷还是路易国王的皇宫或者都灵的那些山民的宫殿。一只火鸡端上桌,父亲就紧盯着我们,看我们是否按照宫廷里的规矩切割和剔骨,而神父连味道也不敢尝,以免当场出乖露丑,他还得在父亲训斥我们时帮腔。
我们的母亲女将军不管这一套,因为她在进餐时也使用生硬的军人方式:“就是這样,还有一点!好!”我们谁也不觉得好笑。她对我们不太讲究那些繁文缛节,但讲究纪律,她用练兵场上的口令助男爵一臂之力:“擦脸!擦鼻子!”
对一个孩童来说,在这样的氛围里就餐,几乎就是在忍受最残忍的刑罚。
最要命的是,柯希莫的父母都活在“过去”中:
他们两人同属于王位继承战争时代的遗老。她满脑子里想的是大炮,他念念不忘的是家谱、世系;她梦想我们这些儿子将来能在不论什么军队里得到军衔,他则希望我们能娶某位有选帝资格的公爵家的小姐……
而对于跨入了青春期的孩子来说,打破循规蹈矩、平庸无奇的生活,是他们的本能;寻找“与人们设计好的轨迹不同的出路”,是他们的天性。可是在这样的家庭里,任何发乎天然的行为都是被禁止的,都有可能招致“没完没了的责骂、鞭打、额外作业、只给面包冷汤的禁闭”。
于是柯希莫叛逃了,叛逃的时候他还穿着用餐时的那套华贵整齐的宫廷装——
头发扑上粉,用带子扎起辫子,三角帽,针织领带,绿色燕尾服,浅紫色的短裤,佩剑,白皮长护腿套,护套只包半截……
有没有发现,我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柯希莫的影子。所谓的青春叛逆期,其实都是对成人世界以及成人规则的一种抗争和叛逃。在十二三岁的时候,我们是否都曾经幻想过自己背起行囊走出门去,走到一个没有唠叨和约束的远方,走到一个没有精神襁褓绑缚的所在?只是我们虽然有着柯希莫式的野心,却没有他那样的行动力。是的,我们渴望自由,但我们不愿意付出争取自由所需要的代价。
我们的叛逆常常是为了赢得父母的妥协,只要父母妥协了,我们心里很可能就心花怒放、得意洋洋,然后心安理得地回到原来的生活轨迹。
然而柯希莫不,他的目标不在于别人是否让步,而在于他要亲身实践他的追求,同时他愿意为他所追求的自由付出一切。为了自由,他宁愿不再拥有舒适绵软的床、精致美味的食物,不再拥有家人的宠爱,必须受冻挨饿,必须承担危险,必须自己忍受孤独寂寞。
但是必须独自扛下这一切的柯希莫,也在与每一个困境的纠缠里学会了纷繁多样的技能——他可以在树上行走奔跑如履平地,他可以在树上打猎,自己制作吃食、衣服,他甚至还给自己盖了在弟弟眼里“如同宫殿一样的”树屋(包括卧室、图书室和储藏室),他发明了一眼悬空的泉水用来盥洗沐浴,他熟悉森林中的每一种动植物……
除此之外,他还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走出了贵族森严的城堡,开始认识那些四处流浪的穷人,并向他们学习农事以及生活的智慧。
有没有觉得柯希莫很酷?
一个愿意为自己的追求付出代价、绝不抱怨且从不炫耀的人,真的很酷。光是这一点,我就认为柯希莫足以担得起“贵族”这个封号。一个仰赖仆从和家人的侍奉才能维持体面的人,是寄生虫族而不是贵族;一个勇于在困境中锤炼自己的人,才算得上是贵族。
能自食其力,才能有资格谈“自由”;能自食其力,才能被承认“独立”。而无法“独立”的人,所谓的“自由”只是一场空谈。
第二层境界:通过饱览群书掌握大量知识,从而让自己不被生活难题束缚的自由。
如果说柯希莫只是简单地在树上日复一日地生活,那他就和猴子、山鸡无异。让柯希莫成为“树上的男爵”而非“树上的猴子”的,是他的好学。
柯希莫的父亲在劝柯希莫下地的时候质问他:“您打算像一个美洲的野人那样长大吗?”柯希莫回答:“在高几米的地方,您以为我就不能获得良好教育吗?”
然而父母为他请的拉丁文老师被他活生生地晾在了树上,因为他为自己找到了更牛的老师——书籍。
应该说,真正爱自由的人一定会爱智慧,因为智慧能帮助他得到更多的、更大的自由,而书籍则可以给人带来最深刻广博的智慧。
柯希莫爱上读书的由头很偶然。
他因为帮助一个叫贾恩的强盗头目躲避了警察的追捕,而后与这个强盗结成了莫逆之交。这位江洋大盗想用阅读来打发漫长的白天,于是柯希莫就开始给他供应书籍—— 一面唆使弟弟从自己家的图书室偷书,一面从犹太书商那里买书。
强盗头目对图书的内容异常挑剔,拒绝看那些粗制滥造的书。柯希莫为了帮他筛选出满意的书,不得不把读书变成自己的主要日常工作。由此——
柯希莫对书本和一切人类的知识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从清晨到黄昏的时间不够他用来读那些他想读的书,他还点起了灯笼在夜里继续读下去。
这段故事的结局有点悲壮—— 热爱读书的强盗放弃了抢掠,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无法自拔,甚至在被逮捕、被审判以及被执行死刑前,都要求柯希莫给他念书。
用今天的眼光来瞧,我们可以说,贾恩和柯希莫形成了一个学习互助小组——贾恩带领柯希莫进入了由文字搭建的广袤奇妙的世界,而柯希莫则因为向贾恩提供书籍,使得贾恩在不自觉中放弃了作恶,回归成一个质朴善良的人。
这个故事或者还有另外的隐喻值得挖掘——贾恩在作恶的时候,警察无法抓住他,大家都很敬畏他;而贾恩放弃作恶的时候,警察抓他轻而易举,大家却又对他表示了轻蔑。这个逻辑看似荒诞,但是在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里,不能不说,这就是残酷的真相。
虽然贾恩死了,但是柯希莫对阅读和学习的兴趣却保持了一辈子。
爱上阅读之后,由于求知欲的“怂恿”,柯希莫不再放老师鸽子了,而是会追着老师提问,直问得老师慌乱不堪。到后来——
两人之间的师生关系便颠倒过来:柯希莫当老师,福施拉弗勒尔当学生。我哥哥获得相当大的权威,竟然能够拖着那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子跟着他在树上流浪,能让他吊着两条瘦骨嶙峋的腿在翁达利瓦家花园里的一棵白皮栗树上坐上整整一个下午,凝视着园中的奇花异木和斜照在睡莲池中的夕阳,陪他高谈阔论,讲专制与共和,讲诸种宗教中的真与善,谈中国的礼仪、里斯本的地震、莱顿瓶,谈感觉主义。
这时候的柯希莫,会用一半的时间读书,用一半的时间打猎。而打猎也是为了用猎物换取金钱来买书。因为读书,即使是生活在树上,他依旧跟这个世界保持着热烈而紧密的联系。
从那时开始他同欧洲最伟大的哲学家和科学家们有了书信联系,他写信给他们,请他们解答自己的疑问和异议。或者仅仅是为了喜欢同优秀人物进行讨论,而且同时又练习了外文。
如果说离家出走,生活在树上,是柯希莫对成人世界繁文缛节、虚情假意、落后衰朽的逃离,阅读则是他对成人世界文明成果、思想精粹、智慧结晶的继承。
爱上阅读的柯希莫不只是拥有了强大的想象力和认知力,他的实践力也得到了极大的拔高。
如果说前一阵他由于厮守在书堆里而变得有点想入非非、不关心自己周围的世界的话,现在阅读大百科全书,有些极好的条目比如蜜蜂、树、木、花园,使他对周围的一切东西都有了新鲜的认识。在他要求寄来的书中,还开始出现了有关专业知识和技术的教材,例如树木栽培学。
他学会了修剪树枝的技术。冬季,当树木杂乱地伸张着互相纠缠在一起的枝條,仿佛不愿意变得形状更整齐一些以便开花、长叶和结果时,他就替果园的种植主整枝。柯希莫修剪得很好,而要的报酬少,因此没有哪个小庄园主或佃户不请他去干活。
结果是他用自己的手艺使他原来就觉得相当良好的翁布罗萨的自然环境,变得越来越对他有利。他那时爱邻人、爱自然并且也爱自己。
而且,为了更好地保护森林,防止山林着火,他开始设计和修筑蓄水池,更组织起了一支消防队。是的,思路清晰、具有强大号召力的他,开始显现出非凡的组织和领导才能。柯希莫意识到了——
我知道当我比他人有更多的主意时,我把这些主意贡献给他人。如果他们接受了,这就是指挥。
同时,他对“集体”也开始有了明确的认识——
集体会使人更强大,能突出每个人的长处,使人得到替自己办事时极难以获得的那种快乐,会为看到那么多正直、勇敢而能干的人而喜悦,为了他们值得去争取美好的东西(而在为自己而生活时,经常出现的是相反的情形,看到的是人们的另一副面孔,使你必须永远用手握住剑柄)。
不知道你发现没有,在追求第一层境界时,柯希莫可以被称为一个独特而有个性的人;而在进入自由的第二层境界的时候,柯希莫蜕变成了一个高尚、高贵的人。
这样的柯希莫终于得到了父亲的认同。
他的父亲骑着马出门寻他,并与他有了下面这段对话——
“你记得你是迪·隆多男爵吗?”
“记得,父亲大人,我记得我的姓氏。”
“你希望自己配得上你拥有的姓氏和爵位吗?”
“我将尽一切努力以更配得上‘人’这个称号,我将具备他的一切品质。”
“你接过这把剑吧!我的剑。”他站在马镫上向上伸臂,柯希莫站在树枝上俯身。男爵够着把剑给他系上。
“谢谢,父亲大人……我向您保证我将好好使用它。”
“再见,我的儿子。”男爵调转马头,轻提缰绳,缓缓地离去。
我不知道你在读到这段话的时候,心里会不会与我一样涌起淡淡的喜悦和淡淡的忧伤。喜悦的是,我们会为这样的柯希莫而骄傲(我们大概会感觉柯希莫就是理想中的自己),这时候的他不再只是自立门户的少年,更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同时我们又为我们的父辈感到悲伤,我们会突然理解他们之前所有严厉的指责,会突然接纳他们种种落伍的保守,会突然体会到他们渐渐跟不上时代的无奈和悲凉,觉察到他们很多不可理喻的言行背后不过都是一种笨拙的爱。
然后我们就开始与这个世界和解——
是的,我们叛逃了这个世界,然后我们开始走回来。
我们出走的时候只带着一腔孤勇,我们回来的时候会带着一身的本领。
这时候我们追求的不再是第一层境界中那个自由的口号,而是象征能力的、有分量的自由勋章。
这次我才跟你讲到第二层自由境界,接下来的三层境界是什么呢?我很期待你赶紧读完这本书而后来回复我哦!
我们下一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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