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昂
《红楼梦》是现实主义小说,贾宝玉作为其中作者浓墨重彩描绘的怡红公子,他的成长与变化最为瞩目。曹雪芹在塑造这一人物时运用了多重的表现笔法,展现这一人物的复杂构成,蕴含多种文化学、人类学、社会学现象。曹雪芹对贾宝玉的塑造主要来源于三个方面,一是对人与自然现实关系的超越,二是对人与社会现实关系的超越,三是对人的自我超越。在塑造贾宝玉这一人物形象过程中,曹雪芹通过艺术想象和审美理想的加工,使得贾宝玉这一人物形象流传至今,值得大家深入分析和探讨。
一、贾宝玉这一形象对人与自然现实关系的超越
贾宝玉作为《红楼梦》中的经典人物形象,已经成为《红楼梦》中的典型,超脱书本成了诸多标签的代表。任性的孩童也好,博爱的情痴也罢,都难免有片面武断之嫌,探究贾宝玉这一人物形象应从多角度入手。对人与自然的关系,庄子在《齐物论》中以他敏锐的视角观察到人鲜少展望到的更高更远的层面,所以需要有“天的层面”反过来指导启发“人的层面”,否则看人便如身处庐山之中,无法断定其真正面目。贾宝玉这一形象的塑造具有天人和谐的特点,在于他既爱惜外在之物,又葆有内在的自然之心。
(一)爱惜外在自然之物
脂砚斋对贾宝玉有一经典批语,那就是“情不情”。甲戌本第八回对“情不情”所作出的解释为“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贾宝玉作为情榜的榜首,就连对待“无知无识”的动植物都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与爱惜。他会与空中飞燕、水下游鱼对话,也会与月亮星辰倾诉衷肠,他还会怜惜漂泊无依的落花,这就使他区别于之前作品中所出现的贵公子形象。在之前的文学作品中动植物常作为寄寓忧愤的对象,这可以追溯至《诗经》的《硕鼠》、屈原《离骚》中的香草美人等,而后在《西游记》《聊斋志异》中各有超越。贾宝玉这种“情不情”的态度与行为既有吸取前人经典的精华,又有独特的创新。
(二)葆有内在自然之心
整个宇宙创生多姿多彩的万物,但人身处其中往往只看到自身的发展面貌,“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人类自出生以来就面临层层考验,身体发肤慢慢变老,暂且不提,就连心也很难保持少年时的纯净。这个状态是庄子那个时代就看到的,人在这世界上奔波劳碌所带来的焦虑感、失落感、茫然感,最终导致心灵上的不安。庄子认为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日日与身边之物厮杀,最后心也陷入疲倦成为行尸走肉。贾宝玉则不然,他的追求在《红楼梦》第二十三回中有明确体现:
且说宝玉自进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
贾宝玉追求美好生活,反感对于外在事功的追求,把在大观园与姐妹团聚玩耍的日子当做自己生平快慰之事。纵使是平日对钱财不大关心的林黛玉,也在修建大观园后看出了“宁荣”二府的经济窘况,认为若是“不省俭”必然会导致“后手不接”。贾宝玉却一笑置之,还让林黛玉不要担心,认为不论如何“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在贾宝玉心中从来不在意“宁荣”二府的经济,更不在乎自己作为继承人应该承担的责任。他追求美好,将美好的人与感情当做一生的事业,曾提出“即便一时为这些人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二、贾宝玉这一形象对人与社会现实关系的超越
贾宝玉厌恶仕途经济,也厌恶那些在官场上汲汲营营的禄蠹,这与之前的才子佳人小说中男主人公金榜题名的仕途之路截然不同。贾宝玉不慕名利的人生观以及他与众不同的男女观、木石前盟的爱情观都是对当时社会现实关系的一种超越。
(一)不慕名利的人生观
人跟外物厮杀,争名夺利,汲汲以求,追求功名利禄,追求老子所谓五色、五音、五味等各种满足,甚至是纵情纵欲。贾宝玉在《红楼梦》中不是厌恶读书而是厌恶那些以读书为手段在官场上汲汲营营的禄蠹。贾宝玉不慕名利的人生观实则是给了一个反思的机会,反思活着的这个过程是不是非要汲汲以求。汲汲以求这一行为背后的动力究竟是来源于内心,还是外物和他人的要求。汲汲营营的过程中,人处于其间,究竟是清醒还是糊涂。在这之中,清醒是关键一环,隐形的因素有沒有影响清醒,剥离梦与醒的反差,去面对真实的自己是需要极大勇气。而贾宝玉却做到了这一点,不惧世俗的眼光、家族的规训,大胆提出自己的追求与想法,他不慕名利的人生观是对世俗世界功利观的反抗。
(二)与众不同的男女观
贾宝玉与众不同的男女观不单单表现在那一句“女子是水做的骨肉,而男子是泥做的骨肉”。其具体表现在他承认女子的美好,给予女子一定的尊重。贾宝玉身边的女子都十分出众,王熙凤之所以能够协理宁国府,就和贾宝玉的推荐有关。不过,贾宝玉并没有平权思想,并不认为女孩可以和男孩一样,去建功立业,贾宝玉不仅不希望女孩和男孩一样去建功立业,反而希望女孩不要去操心那些俗事。因此,当贾探春对贾府未来的发展担忧操心时,贾宝玉反而劝贾探春安富尊荣,享受当下。这不同于真正的平权思想,但在那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呵护女性又毫无半点觊觎之心,整部书里只有贾宝玉一人。
(三)木石前盟的爱情观
《红楼梦》中的爱情主线一直以来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宝、黛、钗三人的感情纠葛牵动读者的心。小说中的贾宝玉从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到睡梦中大喊不要金玉良缘只要木石前盟,故事的发展是有阶段性的,并非如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一般主人公一见倾心后就步入以身相许的阶段,《红楼梦》打破了之前的结构模式。第二次摔玉二人表明心迹后依然有所误会,纵使贾宝玉挨打后林黛玉听到他的肺腑之言,他们依然会有小的摩擦,直至具有代表意义的情节龄官画蔷的出现: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过画“蔷”深意。自己站不住,便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竟不曾理会,倒是别的女孩子送出来了。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儿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不得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看来我竟不能全得。从此后,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袭人只道昨夜不过是些玩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个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龄官画蔷既有宝、黛爱情的启蒙之用,也代表了他自我中心意识的消解。在这之后宝、黛二人心意相通,这一系列的发展过程都是异于前书的。而贾宝玉因林黛玉之喜而喜,因林黛玉之悲而悲的心病无医,二人的精神共鸣对青年男女婚姻自由的启迪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三、贾宝玉这一形象的出现,实现了人对自我的超越
在贾宝玉这一人物形象出现之前,文学作品鲜少有讨论人在整个宇宙坐标系中赤条条来去的孤独感以及行走世间的迫不得已与无能为力。贾宝玉这一人物形象的出现正是在文学作品中揭示人在这一生中所要面临的精神困境,从而达到人对自我的超越。
(一)踽踽独行的孤独感
贾宝玉作为国公府的继承人,一出生就被寄予厚望,尤其是他传奇的出生经历,也就是所谓的“衔玉而生”,所以得名宝玉。贾珠死后,贾宝玉成为荣国府的希望,死去的宁荣二公特意拜托警幻仙子开导教化贾宝玉,可见他们对贾宝玉寄予了厚望。贾宝玉责任重大,他是贾家起死回生的唯一希望,但他的玉是无才补天的石。实际上贾宝玉的性格跟这块石头是相通的,小说中的贾宝玉,他有几个重要特点,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并不是封建贵族家庭的“好子弟”,什么用处也没有,厌恶仕途经济,不愿意读那些在当时看来非常重要的书,他还不愿意做官。但贾宝玉本人可以说非常有才华、有灵性、有慧根。他才思敏捷、阅读量广,给大观园所作的匾额、对联文字恰到好处,就连一向不满意他的父亲贾政也不能说他的作品无一可取。贾政一心想要贾宝玉学习经济入仕的学问,可贾宝玉不仅不顺从,而且屡屡对着干。因而贾宝玉越聪明,就越发令贾政生气失望。而贾政的生气失望,同样令贾宝玉越发惧怕贾政。父不知子,子不知父,产生恶性循环。明明有灵气才华,但他确乎就是一个无用之人,这就是那块石头的特性在他身上的体现。他既背离了封建贵族家庭的“好子弟”道路,可又不同于薛蟠那样的蠢材。贾宝玉在他的世界里孤身一人。在《红楼梦》第三回中贾宝玉第一次摔玉,原因很简单,就是当贾宝玉得知林黛玉没有玉的时候,忽然“发作起痴狂病来”,继而狠狠地摔了玉。这样看似一时意气的举止,其实是贾宝玉对消解自身差异的渴望,也是他精神上孤独的表现。《红楼梦》中对贾宝玉的评价有很多,贾府内王夫人说他是“祸根孽胎”,薛宝钗说他是“富贵闲人”,贾府外冷子兴说他“酒色之徒无疑”。家族内外的误读也使得他得不到理解与认同。世人都羡慕贾宝玉拥有一副好皮囊,生在世家大族,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是其他人几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从这个角度说贾宝玉确实很幸运,可另一面,他又是非常不幸的,因为他想要的都得不到,想追求的全都消散,他从始至终都是孤独的。他努力保护大观园的女子,可最后他眼睁睁看着晴雯被赶,芳官、藕官出家,迎春嫁给“中山狼”,看着自己一直珍惜呵护的女子在别人手中被糟践,自己却无能为力。他渴望永远生活在大观园中,身边的女子永远不会离开。他向往真情和乐土,他排斥世俗虚伪,可现实的世界没有这么简单,只会席卷一切美好,贾宝玉一直在和世俗做抗争,却每每以失败告终。
(二)为生而生的无力感
贾宝玉对人世间行动不自由的感受是逐步递进加深的。在第一个阶段面对周围人对自己进行仕途经济之路上学习的劝说,他还只是不适应,所以他的表现只是叛逆,不屑“大丈夫名节”,厌恶如贾雨村一般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作者站在人本位的角度,似贬实褒,肯定贾宝玉的率性,表现贾宝玉的挣扎。第二个阶段是失望,在龄官画蔷之后,贾宝玉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逐步消解,明白了這世间原就是个人得个人的眼泪。这一阶段的贾宝玉是懦弱逃避的,不似之前那般留恋红尘,心中还有割舍牵挂。但随着社会进程推动,成长痛苦加剧,眼看着女孩们的出嫁悲剧,心上人林黛玉的香消玉殒,贾宝玉对人世间的态度由失望转化为绝望。
(三)方生方死的释然感
生死问题是人生最大的问题。生死课题几乎从先秦诸子百家时就一直被探讨,尤其是儒家和道家,儒家孔子提出“未知生焉知死”,其意义在于要把生过好,再去考虑何者为死,对于生死有一种阶段性的概念。道家的超脱之处除了思维上的通透豁达以及心境上的自由自在外,还体现在处理现实生活中的生死问题。曹雪芹在塑造贾宝玉这一形象的死亡观时就参照了庄子提出的“方生方死”这一概念,其意为说生的时候也在说死,生死是统一的,它是一件事的两种描述,其实人自出生起便是向死而生的。生死是一件事,就像一条线,人从出生开始就在走向死亡,而并不是从年老开始才走向死亡。只有真正地以智慧的眼光去看待人生,恰恰才能更严肃地去对待人生,因为生死是同一个过程的两端,人生于世的每一天都很重要。生死它不是决然对立的,它是一个过程,因此“善吾生者善吾死也”。贾宝玉对死亡有很明晰的考量,关于生,不可使其过于疲敝;关于功利,不可使心受其干扰,这样才能打通生死,超越生死,也就是超越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过分贪婪,达到真正的齐生死。因此他展望死亡,希望能够死在最美的时候,再不托生为人,应和书中第一回回归天界的开头。
如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一样,贾府无法实现可持续发展,注定要走向灭亡。贾宝玉不可避免要长大,不得不面对成人后不堪的生活和命运,而他对封建制度、仕途经济的背离也注定了他日后的结局。《红楼梦》塑造的贾宝玉这一典型艺术形象,凭借其多面性,对其后的文学创作具有示范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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