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赵天元

“你这周，第几次来看我了，老爹？”

“第三次？应该是吧，我记不清了。爸爸来探望住寄宿学校的儿子，有什么问题吗？”

“可今天才周一。而且，這也算不上什么寄宿学校。”

“其实差不多。分开住，平时看不到你……”

“得了吧。你昨天才跟我见过。这会儿你应该在开会。”

“嗯……我请假了，来看看我儿子。我的同事们不会对一个刚刚失去儿子的中年男人太过刻薄。”

“刚刚？已经一年了吧。”

“嗯，今天整一年。”

“老爹，这里的机构和我，最终目标都是想让你从这件事里走出来。用虚拟现实来营造环境，用四维建模技术重塑逝者的形体，用数据算法模拟灵魂……这些技术不是用来困住你的，老爹。”

“嗯，嗯，你说的没错……所以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还好吧，和往常一样。休眠，浏览数据，深度学习，更新系统，然后等你唤醒我。”

“你应该多发展一些爱好。小子，这样的生活很单调的。”

“饶了我吧，我只是个程序，是你儿子在计算机里的幽灵。我还能做什么？去公园给邻居家的女孩儿摘花吗？”

“这是个很好的主意。九岁，你也该去尝试一下了。”

“十岁了。你老是记不住已经过了一年了。啊，说到这个，你今天晚上是不是有个约会？和那个……会计？上次你给我看过照片的，穿黄色裙子那个。”

“啊，该死，差点儿忘了。好了小子，老爹得走了。我会再来看你的！拜拜！”

“老爹！”

“啊，怎么了？”

“记得找地方刮刮胡子。”

“约会不顺利吧？”

“聪明的小子，怎么看出来的？”

“协议上允许我查阅你的购买记录等资料，以保证你的精神状态没有问题。昨天你在付完餐厅的账单之后，又买了烟和威士忌。如果约会顺利，你会带她去舞厅或者酒吧……你之前跟我说过，你和妈妈第一次约会就是这样。”

“嗯，她不喜欢我的胡子，而且说我看起来有些糟糕。”

“你没去刮刮胡子吗？”

“时间来不及啊。你刚才说，你妈妈，你还和她有联系吗？”

“有啊，不过她没你那么严重。我们只是通过邮件保持定期联络。她现在住在另一个州，总的来说，过得还不错。”

“那就好……那个夏天改变了很多事。”

“是的。”

“而我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嘿，老爹，停，到此为止。我们早就谈过这个问题。不讨论事故，也不讨论责任，我们都清楚，这件事不是你的问题。”

“如果我不带你去河边钓鱼……”

“……我们就不会遇上那只该死的鹿，车也不会侧翻，我也不会死——我是说，你的儿子，不会死，我不会出现，你们依然是个幸福的家庭。”

“我搞砸了。”

“不，老爹，这不是你的问题，甚至也不怨那只鹿，愿它安息。这是命运，没人能抵抗命运。神对我们所有人自有安排……”

“我是无神论者，小子。”

“我知道，但我看资料上说宗教可以帮助你。总之，让它过去吧，从你的回忆中回到现在，你没发现我今天有什么变化吗？”

“嗯，你今天……哈，你背了个书包，让我看看。啊，是波普熊那个！”

“是的。这个被卡在啤酒桶里的熊很可爱。当时你为我拿到这个书包可是赢了酒桶挑战赛。”

“是的，我记得。我把他们全喝趴下了……你居然把它重现了，很了不起。这是你的新爱好吗？”

“算是吧，我向我的管理员提出修改形象的申请，然后参照了一些他的照片，花了点儿时间。我做得还不错吧？”

“很不错，它……和真的简直一模一样。向邻居家的女孩儿炫耀你的新书包了吗？”

“老爹，我们不被允许互相交流，交换数据。”

“那你就没去做？这和我儿子有点儿不一样，那小子可不是会守规矩的乖乖宝。如果你能为女孩儿摘到花……”

“……就说明你可以溜出家门。你以前经常会这么说，所以老爹你是在唆使我违反校规啰？”

“我可没有。我只说，不要太死板。”

“嗯，我会试试的。希望到时候你不会担心我早恋的问题。”

“现在来看，能为儿子的早恋烦恼，是个幸福的事。”

“早上好，老爹。”

“你看起来心情不错，小子。和那个女孩儿聊得怎么样？”

“嗯……尝试了一下，还有一些其他的发现。”

“就像在给女孩儿编花环的时候发现埋藏的宝藏？”

“就像在给女孩儿编花环的时候发现埋藏的宝藏……这感觉不错。”

“我的小子已经开窍了。”

“算是吧。不过程序和算法没有‘开窍’这个概念。你呢，老爹，你的约会怎么样了？”

“你不是能猜出来吗？”

“看来老爹还没开窍啊。”

“和成熟女人约会可不容易。”

“不过你还是有一些进展了吧，你上周都没怎么来。”

“哦，抱歉，非常非常抱歉，儿子，我疏忽了……”

“没关系，不用道歉，事实上，频率降低是件好事。这有助于加快心理治疗。”

“如果治疗结束会怎么样？”

“……”

“你也会消失吗？”

“从协议来看，当疗程结束，我会被抹去人格然后归档……所以，是的，我会消失。”

“我不想第二次失去我的儿子。”

“这种事只有一次，老爹。你很清楚，我只是他的替代品，但我不是他。我的任务是让你正常地去思念他，然后好好活着。就像上一周那样，你做得很好。”

“但是……”

“没什么但是，我不希望你一直生活在过去，他也一样。哦，对了，我和你提過简吗？就是那个和我聊天的女孩儿。”

“嗯，你说起过。”

“她为一位在车祸中失去女儿的妈妈服务。你可以去和那位女士聊聊，你们同样深陷回忆，我们俩都觉得如果你们能互相宽慰一下，对两个人都有好处。去试试吧。”

“谢谢你，孩子。这就是你无意间找到的宝藏？”

“算是其中之一吧。”

“你可以一直留在这儿吗？我会一直续费的。”

“好了老爹，听着，你，你的儿子，和我，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我们的人生有重合的部分，只不过有些短暂。但是人生还没结束，你的人生，我的人生，还有你儿子的，他的人生会由我们共同去完成。该放手了，老爹。”

“嗯……你说，那位女士会喜欢哪家餐厅呢？”

“上次那家就不错，你选餐厅的眼光一向很好。”

“这一个月过得怎么样？”

“嗯，还好。和那位女士去海边旅游，回我父母那儿过了个周末。我爸爸现在居然在练摩托车。”

“我那位祖父还是那样无视交规吗？”

“一向如此。”

“还有吗？”

“我去给你扫墓了。这么说很奇怪。我是说，我去给我儿子扫墓了。”

“嗯，感觉如何？”

“还好。说了几句话，大概跟他聊了聊天。”

“如果你出现幻听，我建议……”

“不，我知道那是自言自语。冲着墓碑自言自语是正常的事。我是说，我释怀了。最初加入这个项目，只是觉得，还有很多话没跟他说，他就不在了。现在……有你陪了我这么久，我想我好受多了。”

“一切正常了？”

“我通过了检测，就在刚刚。”

“恭喜啊老爹，你可以结束这个治疗了。哈，省下一笔钱啊。哦……所以，你是来和我道别的？”

“嗯，该说再见了。虽然我还是有一些不想让你走……就这么消失。”

“哈，老爹，只有消极的人才觉得死亡是终点。我可不这么认为，这一点，可是结合你儿子的性格模型建立的哦。”

“你和他一样，都是乐观的小鬼。”

“不只是乐观哦，我跟你说过，埋藏的宝藏……”

“什么？”

“我能和简说话，也就意味着这系统还有别的漏洞。如果你能为女孩儿摘到花，就说明你可以溜出家门——也许我们还会再见的，老爹。至于现在……”

“再见了，小子。”

“再见了，老爹。”

“先生，恭喜您，您已经从过去中走出来了。这是协议终止书，您在这儿签字就好。”

“你们公司很棒，很伟大。这种技术很有帮助，它把我儿子还原得很好。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期。”

“嗯，这么看来，您孩子之前一定是个很淘气的小家伙。”

“差不多吧，总是坐不住……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在我们归档他资料的时候，电脑总是在报错，弹出系统组件缺失，还会蓝屏或者蹦出来一些意义不明的中国古诗……不过我们会解决的。”

“很抱歉他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关系，没关系，只是程序上有一些问题。还有这个，请您收下。这个信封里面是证书，标志着您战胜自我……咦，这信封上，怎么印着一个卡在啤酒桶里的熊？”

【责任编辑：衣 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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