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原乡

2022-03-17 21:47肖江
青年文学家 2022年4期
关键词:汉水故土老屋

肖江

1

汉水汤汤,其辉煌煌。

汉水,生命中绕不过去的话题。兴也因它,离也因它。

故乡的家园就在汉水河畔。我在此出生、成长、欢乐、忧伤。但我从未想过,将来的某一天,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将会以某种悲壮的方式消失,迫使我远离家乡,远离这一方历史与文明之地。从此,肉身四处游荡,灵魂无处安放。

中线南水北调,这项以汉江为源头的宏大世纪工程,动迁不可避免。因此而进行的汉水大移民,我们被迁往七百里外的随州。这是我现今的户籍所在地,也就是所谓地理意义上的家乡。但我除了那一纸户籍之外,好像和它再没有任何形式的交集。在心底,我从未把随州凤凰寨当作我的家乡。我的心,我的根,依然停留在那个汉水之滨的小山村,那个叫肖家湾儿的地方。因为只有那里,才让我觉得亲切,哪怕远远地望一眼,也有满满的归属感。但是,我们终归是迁走了的故乡人。户籍地的变迁,老屋的不复存在,以及那些河滩沙地尽数没入江底,我们在此生活的痕迹被一点一点地抹去,直到与我们毫无关联。

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一人、一物,无不镌刻着我深深的思恋。

我恐惧,我忧伤,我在梦里梦外伤心得无可名状。一次次找寻,一次次失望。那条归乡的路啊,看不到终点。

我不止一次地想,那时我为何要远迁?如果后靠,我还会不会有如此浓烈的乡愁?

世间没有假如,如此便多了许多缺憾。我成了浮游的萍,如何再次停靠故岸,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

梦里的故乡欢声笑语,梦里的乡音情真意切。回首,却是梦里水乡……

2

这是一个被汉水环成半岛的小小村庄。低矮的秃山,蜿蜒的汉水,滋养着这里的一草一木,繁衍着一代又一代的父老乡亲。

在我记事起,除了池洼和阴坡沟有一片枞树林外,其他地方不是长满龙须草和茅草,便是低矮的马鞭梢。坡地贫瘠,真正的好土地太少。随着人口疯狂增长,这些土地根本养不活肖家湾儿的父老乡亲。于是,祖辈们开荒,枞树、马鞭梢、茅草窝被清理一空。本就光秃秃的山更显荒凉。即便如此,这些土地也仅仅是让乡亲们有口饭吃。

父亲说:“这地方太穷。儿子,你要好好读书,将来走出这地方。如果有可能,你永远不要回来。”四五岁的时候,我理解不了这句话的含义。

在上学认识字后,我疯狂地爱上了看书。文字,为我打开了另一片天地。在书的世界里,我知道了盘古开天地,知道了后羿射日,知道了三皇五帝。

父亲是兽医,弄来了许多书籍。我在偌大的书堆里翻找我想看的书,在文字里找寻着独属于我的快乐。于是三年级时,我已经把六年级以下的语文书以及历史书全部看完。

我知道了尧舜禹汤,知道了秦皇汉武,知道了唐宗宋祖,更为朱元璋从一介布衣成为天子而击节叫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开启了我的另一扇窗。

那时候,我有很大的理想。我想当一名农业科学家,像袁隆平一样,为国、为民造福,让故乡的百姓都能吃口饱饭;我想当一名老师,授业解惑,让闭塞的乡民不再无知,在这巫文化的发源地,让科学照亮未来。

少年爱玩的天性和梦想激烈碰撞。父亲严厉地管束着我,我也不曾让他失望,每次考试都在班级前三名。但在我上五年级那年,初冬的一个上午,父亲去了遥远的天国。我的少年时光陷入一片黑暗。

我努力读书,努力学习,但终究敌不过苦难的现实。作为家中的长子和父母唯一的兒子,我做不到无动于衷。逃避,放弃,初三那一整年的大好学习时光,于我而言就是荒废成一片的荒草漫长。即使如此,我还是在当年考上了郧县二中。录取通知书收到以后,我仅仅看了一眼,便很干脆地把它丢在了阴暗的角落。

3

没有盘缠,没有行囊,孑然一身,远离家乡。

十六岁的我,徒步三十余里,从农村到城市,自此踏进了风云变幻的大社会。青葱年少,以梦为马,追逐韶华。

彼时的我,初生牛犊,不知乡愁为何物,只想赶快离开故土。虽然不是以父亲期望那般用读书考取功名的方式,但我终究离开了生养我的故乡。

漫漫打工路。厨房里的日子,根本没有想象中的美好。无论白天多么让人糟心,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我总能在文字中沉静,让文字洗去白日的戾气。

于是,我成了厨房里的另类。多少个不眠之夜,当我的那些同事们在酒桌上、牌场上寻找他们的快乐时,我总是一个人孤独地窝在昏暗的寝室,在书海里找寻我的精神食粮。写工作笔记,记喜怒哀乐。厚厚的几大本,记载了青春岁月中的点滴日常。

在这个城市里打工,灵魂却一直在游荡。没有归属感的年月,我怀念故乡的土房,思念妈妈做的饭菜的味道。

努力赚钱,压抑思念,只为早日挣够能在这个城市买房的钱。

城市的房子刚刚有些眉目,南水北调的动迁已箭在弦上。那座维系我和故乡关系的老屋,在初秋时节轰然倒掉。望着瓦砾遍地的老屋场,内心止不住的悲凉。从此,我便不是真正意义的故乡人了!

我未在随州定居。潜意识里,我是排斥这个被称之为“新的家乡”的地方。三间房,七亩地,便让人叛离故乡?行动无果,内心更是抗拒。直到此刻,才发现我的乡愁如此浓烈,浓烈到,成了我心中无法解开的结。

4

故乡,并没有因为出走时间的久远和与它距离的遥远而模糊。它反而在我的心中越发清晰,好像我从未远离一样。

在十堰工作、生活十余年,我总感觉没有融入这座城,似乎一直游离在城市的边缘,哪怕我一直居于这个城市的中心地带。为了找到在这个城市的归属感,母亲和我花光了所有积蓄,在这个城市买了一个屋,总算不再如浮萍般飘荡。

母亲和我同住,随后,我娶妻生子。妈在哪儿,家在哪儿。固然,母亲在身边,便少了一份牵挂,多了一丝温情。这个城市,将会成为女儿的故乡,而我终究只是一个过客。我内心十分清楚:肉体的安顿,并不代表灵魂也一并安顿了下来,我始终游离在它的灵魂之外。

某日回归故乡。在老屋场四处张望,几个年轻后生看见了我。

“你谁呀?在这偷偷摸摸地干什么呢?”后生伢问我。

“我是谁?我是肖家湾儿的人呀!你们是谁家的孩子?”我反问。

“我们从未见过你,你怎么可能是我们这儿的,骗我们的吧?”几个后生伢有些警惕。

我哑然失笑。在此生活了近二十年,我却变成了不被后生们认识的“骗子”。悲不悲哀?可不可笑?但我却笑不出来。

望着熟悉的故土,再看看那些陌生的青春脸庞,不得不承认,我早已是无根的孤独游子了。

有风吹过。老屋场后的竹海“沙沙声”一片,好像在为那些逝去的先人与岁月,抑或为我这个游子,奏响一曲招魂的挽歌。

5

父亲,我虽然不是以你希望的方式走出故乡的,可是你说的“如果有可能,你永远不要回来”,一语成谶!如今,我想回到故乡,却是遍寻不见归路。这一条归乡路啊,怎么隐匿起了身形?

我惆怅!我心伤!我成了一个流浪在外、无法归家的孩子。

用文字消愁,成了我惯用的方式。在郧阳籍老师们的字里行间,我好像看见了故乡的阡陌小径。梅洁老师的散文《我生命中的一条河》,文中的汉水那样亲切,挖浪柴的场景如此熟悉,一步步走向远方的身影那样模糊又清晰,我如此感同身受;兰善清老师的《万古一地》,讲述了楚文化的源头、辽瓦店子遗址、屈原与汉水的往事,以及因屈原而延伸出来的汉江边上的诸多地名,黎家店也位列其中,这让我知道了故土的来路,让骨子里的求知一解其因。原来,我的故乡人文如此丰富,汉水哺育的恩情代代传承。我好像找到了灵魂的宿地!我想,这或许是我如此思恋故土的真正缘由吧。

有友人曾这样和我说过一段话:“梅洁老师、杨菁老师、兰善清老师,以及你,你们的行文都有汉水的身影,并且还有相同的汉水情结。我觉得,你们应同属于‘汉水文化圈’,姑且叫‘汉水行吟’吧。”

虽然把我和几位大咖排在一起,让我这晚辈有几许汗顏、几许尴尬,但我还是十分认同“汉水文化圈”的“汉水行吟”这一说法。

借于此,多少次在不眠的午夜,我重新审视那遥远的故乡,还有那条赫赫有名的汉水。是的,正因为有了这育人的生命之水,才产生了源源不断的汉水文化。水,生命之源泉;汉水文化,心灵之沃土。千秋万代,传承至今。代代受益,心存感恩。于是,在骨子里,对这方山水眷恋至深,千里万里,都日夜思念着这片故土。

我好像释怀了。

飘荡就飘荡吧!再也回不去的原乡啊!虽然此生不能在故土安放肉身,现实中也找不到故乡的归途,可冥冥中,是文字,是汉水行吟,始终维系着我与故乡的情缘,让灵魂得以栖息于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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