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斯多葛学派“世界主义”视域下的亚历山大帝国

2022-03-16 14:22乐宇轩
集宁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世界主义亚历山大帝国

乐宇轩

(南京师范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自公元前5 世纪以来,古希腊世界的天灾人祸接踵而至, 尤其是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之后,各城邦陷入了此消彼长的倾轧内讧,“由于城邦的理想和正统宗教的号召力已趋衰微,人们开始丧失他们的使命感。”[1]此时古典时代的奴隶主民主政治无可避免地走向崩颓,旧时的城邦政体更是无以为继。 人们或对母邦丧失信心,或因战乱颠沛流离,转而寻求更为强大的王权庇护。 公元前337 年, 亚历山大的父王腓力二世 (Philip II of Macedon) 缔结了以马其顿为主导的科林斯同盟(League of Corinth),使得超越族裔与阶级的世界国家初现轮廓, 在紧随其后的亚历山大东征时,东西方各民族在大一统帝国中相通的国家思维与身份认同,使失去了城邦纽带的个人得以重新联合。 在此背景下应运而出的斯多葛哲人并不因循守旧, 作为古典时期个人主义的对应物和补充, 他们认为所有的人民都是同一国家的公民,致力构建一个由世界公民组成的人类命运共同体。 学界对斯多葛学派和亚历山大帝国的研究著述颇丰, 但基于两者关联性的探究却是凤毛麟角,故而论文试从新的视角,解读早期斯多葛学派“世界主义”视阈下的亚历山大帝国。

一、“世界主义”的建构

斯多葛学派的“世界主义”理念有别于柏拉图理想国的设计,在亚历山大帝国时代,更多的是服务于马其顿国家和亚历山大个人。 学派创立者基提翁的芝诺(Zeno of Citium)早年深受犬儒学派的影响。 犬儒先哲第欧根尼 (Diogenes the Cynic)首创“世界公民”概念,“当被问及他来自何处时,他答道‘我是世界公民。 ’”[2]第欧根尼一生浪迹天涯,常以“世界犬”自嘲,作为一个原则性强且信奉自然的世界公民,他知足常乐,不愿臣服任何一方君主。 其弟子底比斯的克拉特斯(Crates of Thebes) 是芝诺哲学上的启蒙导师,有“叩门人”之称,热衷于登门劝诫他人。 在国家概念的表述上, 克拉特斯表明自己不属于任何城邦,四海皆可为家,为此他论述道:“我的国家没有城堡,没有屋檐。 整个地球是我的栖息之地,是一个等待我们所有人居住的家园。 ”[3]大体而言,犬儒派哲人从未对国家形态进行过明确建构,他们对世界国家的理解更多源于对现实的逃避,过分强调精神层面的统一,而不是政治领域的再整合。 作为后来者的芝诺则去芜存菁,消弭了犬儒学派伦理观上的狭隘,为新的学派奠定了逻辑和形而上学的基础。 在芝诺的观点里,世界不再是由众多独立国家构成,而是作为一个受神意照拂的恢宏城市存在, 在这里所有的人皆为公民,市民间团结一致,不依赖人为法律的约束,而是依托人民的意愿来治理。 “备受推崇的斯多葛派创始人芝诺在《共和国》(Republic of Zeno)里的宗旨是:人们不应生活在法律各不相同的城邦或地区中,而是应该将所有人都视为自己的同胞和本地居民,过同样的生活,服从同样的命令,就像在同一片牧场上吃草的牛群。 ”[4]由此,芝诺更进一步推论出德行方是区分人类的唯一标准,世界国家凌驾于自身民族属性之上,是所有具备德行之人的共同体。 公元前294 年左右,芝诺开始在雅典中部的彩绘柱廊(Stoa Poikile)发表演说并传授哲学,学派由此得名。[5]至斯多葛派第三位领袖索里的克里斯普斯(Chrysippus)时,斯多葛哲学走向体系化,此时学派以伦理学为中心,宣扬一种服从神意的宿命论,认为普遍法超越一切,开始与伊壁鸠鲁学派和柏拉图学派分庭抗礼,最终这套经过精心修饰的哲学体系盛行于整个希腊化时代,并在罗马帝国建立后的前两个世纪成为最为流行的普世哲学。

在亚历山大大帝征服波斯后,史无前例的庞大帝国呼之欲出。 地缘政治的突变加速了斯多葛“世界主义”理念的成型,古典时代的已知世界既被颠覆,帝国由原先单一族群朝多民族国家迅速转变,人与国家的关系、马其顿与世界的关系都必须重新建构。 此时,要摸索出一套契合时下政治生态的方法论来维持帝国的统一成为当务之急。 尽管在斯多葛学派的世界国家理论渐成体系之际, 帝国已因亚历山大的遽然离世而趋于解体,雄心勃勃的继业者(Diadochi)瓜分了帝国的版图,他们自诩为亚历山大的正统承继人,但仍需要高竖“世界主义”的旗帜,以维系自己作为帝国谱系合法传承人的地位。 换而言之,斯多葛“世界主义”理念是亚历山大帝国昙花一现大一统后所映射出的余晖,却在希腊化的大变局下被继业者们迅速付诸实践, 伴随后帝国时代的风云诡谲,其理论结构也随之做出相应调整和完善。

在亚历山大帝国的“世界主义”建构中,首要任务便是对族裔地位的重新定义,“随着东方知识在西方普及,新的认识开始挑战‘文明的’希腊人和‘野蛮人’之间古老而明确的界限”[6]。在维持帝国大一统的前提下,打破古典时代唯希腊最优的希腊性(Greekness)桎梏,对非希腊人重新定位,对于多民族国家政体的稳定而言是至关重要的。 斯多葛学派的世界国家理念旨在淡化希腊人原有的狭隘种族观,缓和时下异常尖锐的民族成见。 追本溯源,早期斯多葛哲人对族裔关系的认知与亚历山大帝国的勃兴相辅相成,他们的“世界主义”构想既受前波斯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大一统观念间接影响,又直接源自亚历山大征服后的施政方针。 “现在他(亚历山大)愈来愈使自己适应当地人民的生活方式,同时也使他们尽量熟悉马其顿人的风俗习惯, 他有极其明智的想法, 认为民族的融合和交往会产生亲善的关系,可以保持地区的平静,使得他在远征期间免除后顾之忧。 这种方式当然远较暴力和强制的手段为佳。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选出3 万男孩,聘请老师教授他们希腊语文,用马其顿的训练方式使他们精通各种武器。”[7]如果说亚历山大以实际行动否定了种族歧视,斯多葛学派则在思想上冲击了希腊人的蛮族观,基于共同价值而延伸出的“世界城邦”和“普世法律”观念,不但弱化了希腊人对帝国意图移植东方专制主义的抗拒,同样有助于被征服地区的希腊化改造。

其次,新的国家理念摒弃了传统城邦至上的固有偏见,开始以一视同仁的姿态努力将治下的诸民族纳入同一体系。 为起示范效应, 在苏萨(Susa),亚历山大与八十名“伙伴”举行了盛况空前的集体婚礼,用波斯仪式迎娶了波斯和米底王公贵族女子为妻,亚历山大在这个仪式上更亲自娶了两个妻子,分别是大流士三世(Darius III)和阿尔塔薛西斯三世(Artaxerxes Ochus)的女儿。[8];在埃及,亚历山大被加冕为法老,并向孟菲斯的牛神阿匹斯(Apis)献祭,随后花费六周时间冒险穿越了利比亚沙漠, 拜访了位于锡瓦绿洲的阿蒙神庙[9];在巴比伦,亚历山大把被薛西斯破坏的庙宇,特别是巴比伦人最崇敬的拜尔神庙重新修缮, 并采纳了卡尔达亚人有关拜尔神祭礼的建议[10]。 通过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怀柔政策,亚历山大成功抑制了原住民对征服者统治的抵触,这些成功经验被早期斯多葛哲人吸纳成为“世界主义”理念的主要组成部分,并在日后成为了指导继业者诸王国处理民族关系的重要准则。

最后, 鼓励人们在理性的认知下互通有无,通过东西方文明在器物与思想上频繁交换,使人们在良性互动中达成初步共识。 早期斯多葛学派力求像伯利克利(Pericles)做过的那样把政治势力和文化开化结合起来,但他们是在比城邦更为广阔的世界中寻求这种结合。 正是在世界主义的作用力下,吸收了东方文化的希腊学者在自然科学领域成就斐然,譬如,欧几里得(Euclid)的《几何原本》(Euclid's Elements)就大量参考了东方各国的实践成果。 此外,亚历山大还为业师亚里士多德 (Aristotle) 筹备了世界上第一个大图书馆——亚里士多德图书馆,并在东征过程中指令随行科学家为亚里士多德收集各种古籍资料。

在斯多葛哲人看来,亚历山大帝国创造出了一个伟大的人类文化共同体, 在这个共同体中,象征着世界主义的普世因子足以长存世间。 无论是以马其顿的形式,还是以希腊、罗马的形式,即便在后世的基督教语境中,也不难窥见亚历山大帝国在世界国家建构上的遗产,在《新约·以弗所书》(2:14)中即有“因他使我们和睦,将两下合而为一,拆毁了中间隔断的墙”同“世界主义”殊途同归的论句。 事实上,前者的“基督世界”与后者的世界国家设想在方法论上并无本质区别,两者都欲意构建出一个统一化的大同社会,并使生活在这个社会里的民众在精神层面上处于平等的兄弟关系。 综上而言,由泛希腊思潮衍变而来的“世界主义” 理念不仅使人们在身份认知上完成了自城邦居民向世界公民的蜕变,更重要的是重构了既往的“伦理观念”,使人们感受到自己不再仅仅是原有城邦的一份子,而是正在作为新世界的公民贡献己力。

二、“伦理观念”的重构

自亚历山大东征后,传统的古典伦理逐渐让渡于伦理世界主义(Moral Cosmopolitanism) 。 古典时代关于伦理有诸多定义:“自我保存”、 德性与善、贤人治国,但最终都合流于更适应希腊化新时代的“世界主义”理念。 斯多葛学派的伦理观念以道德普世主义形态出现,从而为统治集团维系人类文化共同体,调和族裔矛盾提供了社会伦理方面的依据。 此时公民的权利与义务走向趋同, 众生平等及自然法至上的观念悄然兴起,亚历山大帝国治下的万民不再单向原先的政治共同体效忠,更肩负着对世界共同体的忠诚。 于是,城邦制下的狭小社会被大一统的普世价值所代替,独善其身的自我观念开始逐步演化成世界公民意识,新的伦理道德观“不仅存在于自我,而且存在于所有人身上,可能也存在于世界的其它地方。 ”[11]此后,在斯多葛学派“人人皆兄弟”的博爱观念感召下,希腊哲学开始了以伦理学为先声的范式转向。 这时的哲学不再仅仅满足于纯粹理性知识的探究, 而有了分辨善恶、 平等权利的现实伦理诉求,美国学者约翰·拉克斯(John Lachs)即以“斯多葛实用主义”(Stoic Pragmatism)[12]来形容早期斯多葛学派灵活且务实的新型伦理观。

其一,帝国的道德普世主义重新构建了征服者与被征服者间的伦理关系。 由古典希腊城邦孕育而生的人本情愫在帝国疆域延展向东方后,融会贯通了当地的哲学思想,进而迸发出了一种新的普世伦理观。 这种普世伦理观和个人本位主义权利观进一步结合,使人们不拘泥于财富、国界、出身、种族的局限而普遍得享共同的权利,至此希腊化时代的哲学不再以形而上学为中心定义德性善恶,而是基于命运共同体的前提重新表述了不同族群间的关系。 最为显著的例子是亚历山大在奥皮斯(Opis)举行了一次和解的盛宴,出席者有9000 人, 都是马其顿和波斯的显贵知名之士,由希腊巫师、波斯僧侣主持祈祷。 他们从友爱之杯共饮并酹酒于地,亚历山大则求天保佑马其顿人和波斯人之间的和睦以及两族共享帝国。 在宴会结束后,一切不适合服役并愿回国的马其顿人都得到亚历山大赏赐的丰厚抚养金动身回家,他们留下亚洲妻妾所生的男孩儿,将和所有遗孤一样由亚历山大出钱按马其顿方式抚养,并在成年后加入马其顿军队。 到公元前323 年,亚历山大基本完成了对军队的改组,此时的帝国军队构成繁杂,成员来自五湖四海,除了马其顿本族组成的“伙伴骑兵”外,其部队还有来自卡利亚、吕底亚,甚至巴尔干这样的帝国边陲。 帝国无往不胜的马其顿方阵“本来一行为十六名马其顿长矛兵,现在改为四名马其顿兵与十二名波斯兵。 ”[13]由此,帝国境内各族士兵开始并肩作战,享受同等待遇。 这种混合式的方阵行伍颇具象征意义,意味着亚历山大已在认真考量未来的施政策略,而维持帝国境内法律的正义与秩序尤为关键。

其二, 就新帝国治下的所有个体自身而言,蕴含了各种关系形式,最凸显的则是自我与君主间的伦理关系,这种关系的论证使得强者的德性生活被推崇膜拜,进而使身为帝国统治者的亚历山大随之被赋予英雄色彩。 早在公元前5 世纪末4 世纪初的希腊城邦危机时,“强者”一词便被哲学家们广泛谈及,古典时代的强者拥有强健的灵魂,能够准确地判断生活的合理形式。 伊壁鸠鲁要求门徒们学习强者的简单生活,体会简单生活内含的灵魂的福祉;亚里士多德亦认为如果一个国家中存在着美德卓异之人,以至于其他所有公民都难以望其项背, 那么此人应被视作人中之神。 在亚历山大帝国,“强者”一词显然与国王本人等同,亚历山大被形容成可以重建和平、秩序和繁盛的神赐人物,这种刻意的舆论导向随着亚历山大东征的成功而被广为流传,并始终与马其顿君主制相辅相成,使得新的伦理观念将亚历山大视作庞大帝国的内在化身,效忠于具有神性的亚历山大便是忠于统合万邦的世界国家。 “此外,鉴于斯多葛学派假定神与人的理性间有着很强的物理连贯性,后者实际上与前者有着相同的特质,他们的问题不是变得像神,而是允许人类事实上发挥神的全部作用。 ”[14]同时代希腊作家欧赫迈罗斯(Euhemerus)在其著作《圣史》(Sacred History)中认为,神是由大众的想象而奉为神明的英雄人物。 因此,作者竭力提倡一种良性的国际主义,倾向于创造“新神话”来保护和促进传统崇拜,将世界各地的人们团结在一起。[15]亚历山大在东征中的百战不殆, 远迈古人的丰功伟绩,都为斯多葛学派树立的理想强者形象提供了有力的论证,而他的臣属自然地将他视作“天下各族各国之王”和“一切土地和海洋之主”。 终其一生,亚历山大拥有诸多显赫的头衔:希腊联盟的终身“盟主”并据有“神明之尊”;埃及的法老,阿蒙—拉神之子; 阿胡拉—马兹达保佑的巴比伦王;波斯国王,大流士的继承人;从印度到伊利里亚各地附属王的宗主……这些职衔被合并在亚历山大一人名下,使其形象被赋予了“强者”的光晕,以此成就亚历山大作为征服者的不朽声望。

其三,神意的加持赋予了传统伦理关系新的内涵。 “斯多葛学说一方面欲为知识阶层建立自然的伦理,另一方面又欲为普通人道德保存超自然的辅助,而且随时间的进展,也给自己的形而上学及伦理思想以愈益增加的宗教色彩。 ”[16]早期斯多葛学哲人用“神意”这个词命名必然发生的事情,认为凡发生的事都存有神意,而宇宙的本性又与神意相契合,所以世人的职责在于认识天意、服从命运、顺应自然,“即人是支配和统治世界的宇宙理性的一部分”[17]。 与宗教伦理重构紧密相连的是公元前327 年春末匍匐礼的引进。 匍匐在波斯宫廷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日常礼节,为臣民在国王面前进行的古老致敬行动,是纯粹的世俗行为。 但就希腊人而言,匍匐则是在神面前履行的宗教行为,不应该奉献给任何凡人。 据称,朝见薛西斯的斯巴达使节被强制跪拜时,他们当即抗议说他们不习惯向任何人进行跪拜。[18]同样的事也发生在波斯波利斯(Persepolis),亚历山大的部队故意破坏了一幅米底人向波斯国王行匍匐礼的浮雕, 明确表明了他们对这种行为的看法。因此,当亚历山大试图将同样的礼数加诸到他所有属民身上时,当即遭到了希腊传统主义者的强烈抗争,守旧者声称人和神的荣誉之间存在着严格区分,授予亚历山大超过凡人的赞誉是不虔诚的, 并认为跪拜是对古希腊自由传统的公开侮辱。“亚历山大父亲忠诚的副官克雷塔斯(Cleitus)在酒后逞一时之勇, 斗胆提醒亚历山大不要忘本,结果不可避免地以流血收场,克雷塔斯被杀死。”[19];亚里士多德的侄子,随军的宫廷史官卡利斯特涅斯(Callisthenes)就强烈反对匍匐礼,在一次宴会上他当众提出质疑,结果被怀恨在心的亚历山大借故杀害。 只是鉴于马其顿旧部的普遍抗拒,亚历山大最终做出妥协,将跪拜仪式局限于帝国的蛮族属民。 此次不成功的尝试,在于亚历山大试图改变希腊传统的宗教伦理观念,以此强调国王专制的广泛性,使臣民间接地接受国王的神性。 在亚历山大身后的继业者时代,专制的国王们加剧王权崇拜倾向, 在继业者利西玛库斯(Lysimachus)铸造的一枚色雷斯硬币上,亚历山大被刻画成公羊形象的埃及神。[20]为了争夺帝国法统的归属,继业者们纷纷在各自王国将逝去多年时的亚历山大追奉为神明,敕令所有臣民不分族属皆要对其顶礼膜拜,再借势将自己的家族一并纳入到神圣王权谱系的光环下,最终完成了传统伦理观的政治宗教化转变。

如同爱德华·策勒尔(Eduard Zeller)所指出的那样,在希腊化时期“这时,哲学和科学分道扬镳,而宗教和哲学却趋于结合。 ”[21]政治与伦理紧密结合虽然助力了对亚历山大个人崇拜的宗教化,但对整合帝国境内迥异的各式信仰却有着重大意义。 综上所述,在斯多葛哲人的伦理观中,世界是由普罗大众所构成, 他们彼此地位平等,但人的自由意志同样受制于斯多葛宇宙中的无形力量,其间天意与命运作为变量客观存在,而意识和义务则构成了早期斯多葛道德规范体系的前提。

三、整体论下的帝国边疆

重铸希腊文化和近东乃至更远东方的联系对帝国整体性而言尤为关键, 将希腊人臆想中东方式的粗蛮淡化, 改变极端思维定位下东方人揶揄取笑的反面形象是世界整体论刻不容缓的目标。 亚历山大帝国既已征服了大部分的已知世界,基于包罗万象的上层建筑,将希腊文化作为帝国一体化的整合工具, 以此制定一套针对治下各民族有效的整合流程, 其目的是让人民尽可能多地共享政治权利与公民责任, 同时又能给达官显贵们繁琐的本地身份和亲缘纽带留有一定余地。

尽管亚历山大帝国国祚短暂,但斯多葛哲人仍从帝国对边疆的成功治理中提炼出了新的治世理念——整体论 (Holism)。 “这种哲学的 ‘整体’概念理所当然地认为,哲学的所有部分(伦理、物理和逻辑)都是相互关联的,在某种程度上,任何部分都不能独立于其它部分。 ”[22]是故,整体论在亚历山大帝国是建立在一系列要素的组合上,包括个人的权威和军事势力,以及审慎地遵从一视同仁的体制传统。 斯多葛学派有关平等和博爱的主张,在亚历山大帝国十余年的惨淡经营后渐入人心,而整体论理念更被希腊化时代的继业者们奉为圭臬,“人类世界”(Oecumene)自此之后一直被当作一个整体看待。

一方面,在统治阶层积极撮合下,东西方文明间进行了兼收并蓄地深度融合,继而迸射出了空前的活力,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新局面。 在帝国之后的继业者诸王国中,由亚历山大一手缔造的亚历山大里亚(Alexandria)在托勒密埃及的治理下日趋繁荣,慕名而来的各族移民使亚历山大里亚逐渐成长为近东地区首屈一指的繁华都市。 这座冠以亚历山大之名的都城以多元文化著称,其中犹太人社区甚至占据了城市五分之一的区域[23],而城市建筑更是兼具希腊风格和东方特色, 成为了整体论下边疆整合的显赫典范。 早在亚历山大里亚肇建之初,刚降服埃及不久的亚历山大为安靖这块帝国南部的富饶边疆,在人事安排上做出了大胆的整合性调整,使埃及本地人得与马其顿同僚共享治权。 欧洲人掌握金融和占领军,文官政府(由亚历山大本人统领)被托付给埃及人,省(国家的分区)仍然由当地省长统治,并由他来指定当地的统治者而非马其顿总督[24];在另一个继业者国家,控制着亚洲大片疆域的塞琉古王国则继续沿袭了亚历山大帝国时期的整体论政策, 以平等宽容的国策打理着体量巨大的国土, 国王塞琉古一世 (Seleucus I Nicator)更是承继了亚历山大的遗志,招纳了大量马其顿、希腊移民,陆续在东方建立起一批希腊化城镇,其中以安条克(Antioch)和塞琉西亚(Seleucia)最为知名。 尽管城镇自治原则逐渐被君主政治代替,但努力打造一个以叙利亚安条克宫廷为中心的多民族统一国家却是不容有失的基本国策,这种政策性的延续无疑受益于亚历山大时代世界整体论的余波;更东方的巴克特里亚王国与希腊本土间的联系虽被新兴的帕提亚王国阻隔,但亚历山大帝国时期的整体化种子已在此生根发芽, 在王国治下的阿伊·哈努姆城(Ai Khanoum),希腊视觉元素甚至比地中海的希腊化世界留有了更多的传统。 阿伊·哈努姆城铭文刻着从德尔菲的阿波罗神庙附近柱子上抄录的道德箴言:“作为一个孩子,要表现好。 作为一个青年,要自我控制。 作为一个成人,要公正。 作为一个长者,要智慧。当死亡时,便没有痛苦。”[25]类似格言多达140 条;在亚历山大东征的尽头,南亚犍陀罗(Gandhara)地区,古希腊宗教、佛教、印度教和琐罗亚斯德教各种理念相互共存,尽管政治层面极不稳定,但在文化和宗教方面却可以博采众长,一种新型的艺术将佛教思想与希腊艺术融会贯通,当地的工匠依照希腊神话里天神的形象雕刻佛陀面容,将酮体的肢体意象借希腊风格的衣褶呈现, 创造出独一无二的 “希腊式佛教艺术”。 由此不难得见,在希腊化时代的亚洲视觉图景中,混杂性的文化面貌里,无不流露着亚历山大帝国瓦解后残留的世界国家影像,而这样的存在又无疑例证了整体论下帝国边疆所延绵不绝的文化活力。

另一方面,同质的城市建设与通用语言的普及共同构成了稳固帝国边疆的压舱石。 “在古代国王享有的传统特权和职责中,最重要的就是建立城市。 ”[26]在东方,亚历山大及其后继者建立了为数众多的城市是传播希腊文化的重要据点,新城市里有大量公共基础设施,有利于各种文化在此传播、融合。 而亚历山大自己也一直坚信“他是神派到世界上来做统治者和调解者的,他将把人类的生活与制度都在和爱之杯中融为一体。 ”伴随着亚历山大对波斯征服的完成, 普鲁塔克(Plutarch)记载希腊移民在前波斯帝国境内新建了70 多座希腊式城镇,并一律定名为“亚历山大城”。 拔地而起的殖民地担负着诸多用途,一些是为了保卫要塞或隘口,另一些是为了监督更广阔的区域。 新城镇被建筑在非常靠近现有村庄的地方,以便新来者能够与当地人保持密切关系。[27]而整体化进程另一显著标志则是在马其顿、希腊移民到来后, 一种新的希腊语白话得到了发展,这种语言超越了古希腊的各种方言 (多利亚语、爱奥尼语等)之间的差异[28],被称之为柯因奈语(Koine)。 作为亚历山大帝国通行语言的柯因奈语,其遍布范围从北非的昔兰尼(Cyrene)直抵阿富汗的奥克苏斯河(Oxus),正是得益于通用语言的推广,商业和文化随之接踵而至。 为了方便贸易,许多东方人开始阅读希腊文选、穿戴希腊服饰、冠以希腊姓名,甚至模仿希腊人的生活作息。这种跨越了民族隔阂的共同语言贯通了亚历山大帝国广袤的疆域,将帝国的不同地区逐步约束成一个同质的文化整体。

亚历山大作为新的统治者进入东方后,旧的上下层壁垒被打破,随之而来的是新统治者文化心态的改变,帝国的“世界主义”理念伴随着希腊精神一起浸润了整个东方世界, 直至帝国边陲。由此派生出的整体论观念,服务于新的文化共同体,并在新的语境、新的层面上实现其社会治理功能。

结语

早期斯多葛学派肇起于旧日城邦的废墟上,发轫在亚历山大东征时,并在希腊化时代走向至臻。 亚历山大帝国作为希腊古典文明的继承者与希腊化时代的开创者,秉承了古希腊理性主义原则,并将其作为核心理念嵌入了斯多葛“伦理世界主义”的哲学体系中,而帝国则在广泛地吸纳了有利于自身统治的东方元素后,成为了早期斯多葛学派“世界主义”视阈下的治理范本。 可以说亚历山大帝国突破了希腊世界的旧有观念,建立了全新的世界观,这个观念不再存有亚里士多德城邦思想的陈迹, 也不再止于伊索克拉底(Isocrates) 号召全体希腊人抵抗波斯时的愿景,而是通过重新定义个人与世界国家间的伦理关系,成功缔造出了一个各民族相互平等的共治国家。 在此期间,希腊文化与东方文化进行了深度交合,在语言、艺术、科技等领域,希腊因子更为活跃,但在宗教层面,东方教派尤其是根深蒂固的王权崇拜思想对希腊濡染尤甚。

最后,站在伦理价值观的角度,早期斯多葛哲人认为所有的人同受自然法支配,他们精神平等、本性相同,所以世界国家理应没有民族界限、种族偏见, 一如亚历山大帝国对民族关系的重构, 而公民权的取得则需依赖人类共通的理性,故而任何人都有机会成为统一国家的一员。 于此,“世界主义” 思想揭示了一种新型哲学的诞生,并预告了希腊化时代的来临,其中延展而出的“整体论”政策更对继业者诸王国保持着深远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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