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对人的渡化——孙频《天物墟》导读

2022-03-16 08:03凌欣玥
读写月报(语文教育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文物

凌欣玥

【阅读导引】

本文节选自当代青年作家孙频的中篇小说《天物墟》。作品中所提及的地点“天物墟”实际上是现实中的地域“磁窑”,更是发生“渡化”的特定场域。永钧是一个对自己的现实生活状况不满意的“失败者”。他有着对未来朦胧的想象,但囿于工作的失利而尚未真正确立自我,难以挣脱现实的泥淖。随后,他带着父亲的遗愿回到了老家磁窑。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隐居于山间的文物收藏者——老元。老元心甘情愿地在磁窑生活了一辈子,不仅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自身心灵的丰盈与自洽,而且还整理完成了一部历史文物书稿,创造出了更大的价值。故事中一切都发生在这片寂静的山林之中,而永钧也从这间荒僻的村庄房屋中,借由古玉通向更广阔的历史与未来,走向了更为辽阔巨大的苍穹。

现如今,人们都活在当下,但我们不能失去对历史与未来的尊重和认同,更不能丢失对文化的追寻与探求,而这也是今天这个时代所赋予我们的一个命题,也正是孙频创作这篇《天物墟》的现实意义之一。正如作者在创作谈《物对人的渡化》中说到的那样:“物对人亦有着神秘莫测的影响和渡化。文物虽是物,却实在是有生命有魂魄的。”一方面,以“玉”为代表的“物”,尤其是具有时间沉淀与文化内蕴的文物,在历史长河的濯洗中,本身就具有着丰富的伦理价值和道德意义,能从精神上感化、影响人们,使人们心有所敬、行有所止;另一方面,“渡化”不是单向的影响,而是一种双向的对应关系。只有在物对人发生渡化的同时,人也给予一定的主观能动性的回应,才能在其现实性上实现物对人的渡化,实现人对于世界、对于他人、对于自己的和解,在澄澈和通透中重新确立自我。

【作者简介】

孙频,1983年生,山西交城人,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著有中篇小说《醉长安》《同屋记》《玻璃唇》《隐形的女人》等,出版中篇小说集《盐》《疼》《裂》《以鸟兽之名》等。曾获“赵树理文学奖”、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钟山》之星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奖”等。

【附文】

天物墟(节选)

孙频

我们继续往上走,前方隐隐又出现了一个村庄,我不知道在这山顶上居然还有一个村庄。这时候雪已经化去大半,露出一片片黑色的土壤和枯草,癞疮疤似的。也是一个很小的村庄,和磁窑村有点像,石头垒起来的房屋参差错落,屋檐上长满荒草,有的院门口还立着两尊石狮子,早已风化不堪,院门上依稀可见精美的木雕,雕梁画栋,却已经腐朽。只剩下的几个老人围坐在村口,默默枯坐着,两条老狗卧在老人脚下一声不吭,村里一片远古的寂静。老元下了三轮车,说,你知道这是哪里?这是光兴村,阳关山上海拔最高的一个村,也是最古老的一个村,怎么也有五千年的历史了吧。

如此古老的村庄多少让我有些敬畏,就像亲眼看到了那些史前的巨兽缓缓从时间深处走了出来,走到了我面前。站在山顶上向远处眺望,只见夕阳半山,明月欲上,林木敛烟徘徊,飞鸟远去,微风徜徉。老元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成了白色的,步履已经有些蹒跚,兴致却出奇的好,双眼发亮,像里面正燃烧着什么。我试着去搀扶他,他却一把推开我,蹒跚着说,我记得那是一九九二年吧,修路修到这里的时候挖出一堆彩陶碎片来,我听说了就赶紧跑过来,拿白面袋子装了满满一袋子回去,后来我从那些碎片里复原出了几件好东西,都是仰韶时候的彩陶,有只很珍贵的红釉靴形杯,是当时人们用的酒具。那彩陶里面居然还有不少鱼骨头,你猜是因为什么?告诉你吧,因为在古代,光兴这一代也是片大湖,人们是靠捕鱼为生的,家家户户都有小船。可你看它现在有多高,它在这么高的山顶上,比哪里都高,这就是沧海桑田,你说,人算个什么,你我算个什么,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们的痛苦也什么都不是,连阵风都不算。

我被这沧海桑田震撼着,一时无话,只站在荒凉的山顶上望着周围黑白相间的茫茫山林,忽又听他说,永钧啊,年轻的时候我也曾看不起自己,直到后来我从那彩陶里发现了鱼骨头的时候,我的感觉就开始变了,如果你发现了一个五千年前的秘密,而这么大的秘密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就像是,你是一个天地洪荒的证人,你说,换了你,会不会也开始高看自己?

我说,会。

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左右摇晃,差点站立不稳,我连忙扶住了他。他在我怀里变得那么瘦、那么小,好像周身都没有一点点分量。

在我们身后不远处是一座残破的石碑,还有一座方形的土墩子,沟壑纵横,这是一座烽火台的旧址。我们两个人立在那山顶,真如大海之上的两只蜉蝣,随时会被淹没,随时都会消失。

老元蹒跚着走过去,抚着那座石碑再次流下泪来,他说,永钧啊,你看看,人最后能留下来的就只是石碑上的这几个字,可是这地底下到底埋藏了多少东西啊,七千年前的、五千年前的、三千年前的、一千年前的,就这么一层一层地被埋在了地下,人活几十年,能看到的就只是最上面的那一层皮,就那一点点。我年轻时候收购过文物,可我从没有卖过一件文物,它们是通灵之物,不是用来买卖的。你说,我是不是也不应该小看了自己?

我说,是。

他又流着泪说,如果我不把这本书写出来,我就对不起它们,就对不起它们陪伴了我这么久。

我说,元老师,你放心。

这次出门之后,老元的病情再次加重,却坚决不肯去医院,他又在佛像前多点了两盏油灯,倒了一杯酒,烧了三炷香,然后朝着满屋的文物作揖,他对它们恭敬地说,我知道诸位是想我了,请各位再宽限我些时日,让我把这本书写完,对各位也有个交代,你们闷了就出去走走,我这门出入自由,想喝酒我就给你们倒上酒,我再每日给各位点上三炷香,你们先享用着。

我在他身后说,元老师,你真的能看到它们吗?

他慢慢扭过脸来,用蓝色的眼睛看着我说,它们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它们都是我的家人。

天气越来越冷了,眼看年关将近,我抓紧时间整理资料还有他的口述,想在年前把书编完,然后回家陪母亲过年,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母亲了。老元终日卧在炕上,艰难地向我口述,我每日只睡两三个钟头,终日蓬头垢面地趴在炕桌上写字,写字的纸不够了,最后简直是五花八门,有稿纸,有账本,有笔记本,有学生的红旗作业本,全被我拿来写了字。早晚各一顿饭,剩下的时间就全放到那本书里去了。我发现我已经不再考虑编这本书对我到底有什么用,一种更大更神秘的力量使劲推动着我,甚至在那么一两个瞬间里让我产生了离地飞翔的感觉。

在一个月明星稀之夜,我感觉太疲惫了,便走出屋子,站在寒凉的大月亮底下抽了根烟。月光落在我身上,万物已沉入黑暗,我再次在天地之间闻到了那种神秘的力量。像在黑暗中触到了一只巨兽温柔的鼻息,微微有些恐惧,却又忍不住想流泪。我明白,它正是我想要的那种来自宇宙间的巨大庇护。

大年二十九的晚上,书稿初成。我也最终得以定下行程,明天一早去庞水镇赶下山的班车,回家陪母亲过年。窗外,刺骨的寒风在旷野里低回呼啸,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来到了,猎户座高悬于头顶,比一年中的任何时候都要壮丽明亮。在这大山的冬夜里,最令人畏惧的,不是狼群,不是孤寂,而是那种巨大,山外还是山,黑暗的尽头还是黑暗,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我们这一盏小小的灯火。

书稿的完成使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虚空和快乐,我一时竟手足无措,不知道接下来该做点什么,该说些什么话,只呆呆地坐在灶前,机械地往里添着柴火,脑子里却奇异地轰响着,似乎里面塞满了东西,连一丝缝隙都没有。通红的火光炙烤着我,我伸出双手去烤火,看到自己的十指在火光里变成了波浪形,像水波一样正慢慢流走,我竟向火光伸出手去,试图挡住这流水,明明一阵灼痛,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坐在那里竟笑得止都止不住。

书稿完成了,老元看起来也很高兴,精神好了不少,居然能下地勉强走动了,他先是走到油灯前添了点油,烧了三炷香,然后对着周围的空气鞠躬道,书总算是写完了,我谢过各位了。之后又摘下墙上的酒葫芦,在那两只古老的青铜酒具里满上酒,我们两个像陶俑一般端坐在炕桌两侧,心中感慨万千却一时无话,过了很久,他才颤颤地对我举起酒杯,说,喝杯酒吧,快过年了。

他已经变得越来越枯瘦,盘起两条腿如老僧入定一般,那腿看起来和两只胳膊差不多粗细。他嘴唇干瘪苍白,眼眶深陷,眼珠子在灯光下又变成了神奇的蔚蓝色,湖水一般。我不忍多看,心里一阵难过,喝下一杯酒之后,我说,元老师,跟我下山去过年吧,你一个人在这里过年太孤单了。他把一杯酒倒进嘴里,咂了很久,才垂下睫毛说,我在这山里就好,我哪儿都不想去。我说,还是下山看看吧,你不是一辈子都没下过山吗?

他慢慢悠悠又倒了两杯酒,倒酒的手一直在抖,洒出来不少酒。他用袖子把桌上的酒一点一点都擦干净了,才微微叹息一声,说,山下的世界有多大,其实和我并没有多少关系,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你说是不是?你看我在这大山里住了快七十年了,连脚下到底有几层土我都知道,这地底下到底埋了多少东西我也都知道,三千年前的、五千年前的,我都知道。就算这世上根本没有人知道我这辈子到底研究了点什么,也没有人承认我是文物专家,我心里都是看得起自己的,我也算没有白活了。

我把他倒上的酒又一口喝干了,说,元老师你真是可惜了,要是把你放在大学里,恐怕早就是教授了。他淡淡一笑,用两只手恭恭敬敬地端起自己的酒具,朝空中举了举,对着空气说,快过年了,我敬诸位一杯酒,你们陪着我过了这么多个年,我谢谢你们,过年的时候,我照旧不放鞭炮不插柏叶,我怕你们会害怕,来,你们也喝点酒吧,这酒不错的。说罢他把杯酒慢慢洒在了地上,我看到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我忽然像想起了什么,问道,元老师,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现在书稿也出来了,我下山后就找家出版社,看他们给不给印出来,书上得印你的名字啊。

这时,我看到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一个巨大虚弱的黑影,能把我们两个都装进去,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就一阵不寒而栗。又喝了一杯酒,他才慢悠悠开口道,在这世上留下个名字又能怎样,你看就是刻在石碑上的那些文字也迟早会风化掉,书能留下来就行啦,上面是谁的名字不重要,就写上你的名字吧。

我大惊,连忙说,元老师,这可是你的心血哪,你研究文物研究了一辈子,怎么能写上别人的名字。他摆了摆手,缓缓向我扭过半边脸来,另一半脸藏在阴影里,说,留我一个名字没有什么意义的,我也不在乎别人记住我一个名字,留你的吧,也许以后对你还能有点用。

我说不出话来,心里却更加恐惧了,我又看到了他落在墙上的影子,只觉得那影子越来越巨大神秘,几乎塞满了一堵墙壁。忽然,那影子动了起来,他慢慢下了炕,两条细腿蹒跚着,手里拿着一把手电筒,站在了那只红木柜子前,就好像他准备要进去睡觉了。但他没有,他转过脸来看着我,神情安详肃穆,他和他那巨大的影子一起对我招了招手,过来,帮我把这柜子挪开。

那种恐惧感更深了。我从炕上跳下来,却连自己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我忽然有一种醉酒的感觉,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恍惚漂移的,柜子上的那些瓶瓶罐罐都在水波中柔软地飘摇着,连那只大柜子都是轻飘飘的。我好像毫不费力地就挪开了那只柜子,与此同时,一扇长满青苔的木门一点一点地出现在了我面前。木门上挂着一把锁,他把锁打开,嘎吱一声推开了木门。这是一间就着山坡挖出的土窑,一间密室。

他用湖蓝色的眼睛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垂下长长的睫毛,举着手电筒走进了那扇黑洞洞的门。我站在门口犹豫着,然而,恐惧感好像已经到底了,心里反而平静了一些,我也终于跟着他走了进去。一股阴冷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就像走进了地底下的墓穴里。一道手电筒光劈开黑暗,锋利地落在四面的墙壁上,能看得出,是一间不大的土窑,一个人勉强可以站直,土窑里并没有放什么东西,只在四面的墙壁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画砖,猛一看,简直像个阴森逼仄的画砖博物馆。

一个声音从土窑某个角落里传了过来,这些画砖都是我早些年搜集起来的,那时候我很年轻,比你现在还要年轻得多,那时候家里穷,吃过很多苦,人在年轻的时候真是什么都不怕哪,不怕也好,只要不怕,你就能看到文物通灵的地方。我想,这应该是老元的声音。可是,又无端地觉得这声音很陌生,觉得不像是老元的声音,像是从一个陌生人身上发出来的。这时候我又听到那个声音说,你不用怕的,它们一点都不吓人的。我试图找到老元,却只看到那束手电光的后面隐约藏着一个身影,高而瘦,走动的时候无声无息的。

他的声音却在洞穴里继续游荡着,越发清晰,仿佛它自己已经独立出来,长出了手脚,就站在我的面前。你知道这些画砖都是从哪儿来的吗?它们都是古墓里的画砖。

我猛地打了个寒战,就像看着一种传说中的怪兽渐渐地现出了原形。我几欲夺门而出,却站在那里动弹不得,那个声音拉着我,不让我离开,它正在黑暗中渐渐变得明亮、温柔、辽阔,我像误闯进了一出典雅辉煌的歌剧中。

“你看这些画砖,它们是一个被完整保存在地下的艺术世界,你能从这些画砖里看到那些早已经消失的时代,汉代、五胡十六国、唐代、宋代、明代、清代,一层一层地被保存在了地底下。你看这些画砖的内容,多么生动,多么有生活气息,有农耕、畜牧、宴会、庖厨、乐舞,古人把他们当时的生活详细逼真地画了下来,陪伴着死者,为了让死者在另一个世界里也可以应有尽有,也可以不孤单。你看这是汉代的墓砖,人物身上的衣服都很宽松,男人戴冠,女人梳着高髻,这个留着两条长长辫子的应该是鲜卑、羌族之类的少数民族。这说明,在当时,阳关山这一带就已经是五胡杂居了。而东晋南北朝的士族们则很讲究仪容气度之美,所以你看这张北齐的墓主画像,就深受这种风气的影响,仪容秀美,有士族风度。你再看这块西晋的墓砖上画的,骑马离去的男子身后,送他的女子并不是汉人,是少数民族,这是当时汉族与少数民族通婚的证明。这都是他们当年生活的场景,宴饮、进食、采桑、耙地,这是胡人对坐,你看,这是一个根本没有人知道的地下世界。”

手电筒的光柱从这些画砖上缓缓移过,一张接一张地连在了一起,到最后,竟恍惚连成了一部古老而神秘的电影,满载着那些尘埃般的时间,静静飞翔在我们四周。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与此同时,那个可怕的想法却在我身体里飞快地生长着,直至要刺破我的喉咙。我终于听到一个可怖的声音在洞穴中响起,可你是怎么找到这些画砖的?

过了好久,我才明白过来,那竟然是我自己的声音。

他依然隐藏在那束光柱的后面,轻盈得像个幽灵。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落在我的身上、脸上。忽然,他把手电筒熄灭了,周围那些绚烂、阴森的画砖也随之熄灭下去了。在黑暗中,我异常清晰地听到他说了几个字,你觉得呢?

我怔在那里,动弹不得。这时,有一只苍老的发抖的手慢慢放在了我的手上,我听见他对我说,孩子,你真不用怕的,一切都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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