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丹鹭
内容提要:在下一阶段的中国经济开放中,最有可能遇到的困难是美国对中国服务贸易开放进程制造障碍。从具体措施看,这些可能的障碍包括:美国利用其具有比较优势的服务行业来卡中国企业的脖子,或者要求中国开放某些暂不具备条件的相关行业;在两国都具有竞争优势的领域,容易引发贸易摩擦。这些影响可从美国强化技术出口管制及中国金融市场开放两方面进行探讨。测算显示,短期内中国相关行业与美国技术无法脱钩,美国的技术管制将对中国产生较大的负面影响;金融业开放在短期内主要体现为对行业的压力,在中长期则可以转化为产业演进的动力。金融业的行业特质结合其不断增强的可贸易性,可能在一定程度放大开放的风险,需要建立预警和控制体系予以防范。对此,中国应采取有准备地扩大开放的举措,即在对外开放前,首先要进行对内开放;对于不同的行业,可根据其产业竞争力、市场发展阶段和开放程度,选择有针对性的开放策略。
随着中国经济实力不断提升,中国参与的全球分工形态逐渐发生变化,目前的垂直分工态势有转向水平分工的趋势。2020年中国货物贸易与服务贸易总额跃升至全球首位,服务进出口规模稳居全球第二,知识密集型服务贸易占服务进出口总额比重升至44.5%(1)商务部公布数据。。而美国是仅次于中国的第二大贸易国和世界最大的服务贸易国,知识密集型服务贸易占服务进出口总额的一半以上。这标志着中美之间的经济竞争和随之而来的各种冲突可能趋于加剧。这种冲突最初主要集中出现在货物贸易领域,其手段主要是关税。特朗普之后上台的拜登政府,在继续维持特朗普政府对中国商品贸易加税政策的同时,采取了更多的超越货物贸易领域、在服务贸易领域抑制和制裁中国的非关税措施。其标志性事件,是美国通过《无尽前沿法案》及《美国创新和竞争法案》,限制其科技对中国的溢出效应。这表明,中国服务贸易开放的障碍将更多来自于外部。
短期看,中美商品贸易摩擦的背后是服务的竞争;长期看,未来中国开放性经济发展的重点也将逐渐转向服务贸易。现阶段中美服务贸易互补性较强,扩大服务业开放,将在一定程度上缓和货物贸易摩擦;网络化和数字化使服务业的效率和可贸易性大幅增强。中国服务业具有规模经济效应,依托国内大市场的快速发展,不少产业如信息技术服务业的国际竞争优势明显;随着中国人均收入水平的提升,需求带动服务质量提高、服务业态增加,服务业将逐渐形成水平分工,知识密集型服务贸易近年来一直保持的较高增速就是一个例证。中美在服务贸易领域将更多地呈现出竞争性(江小涓,2018)。
与货物贸易领域强大的竞争力不同,中国的服务贸易发展水平在总体上还较低。目前,中国是美国最大的商品贸易逆差来源国,但也是美国最大的服务贸易顺差来源国。根据BEA数据,2019年美国对华商品贸易逆差达3442.39亿美元,服务贸易顺差为363.98亿美元。这是因为,中国经济全球化的重要特点是嵌入发达国家主导的全球价值链低端进行的国际代工,一方面可以充分发挥比较优势利用好自己的低级要素,发展劳动密集型和资本密集型产业,但是另一方面却对全球价值链两端的、附加值较高的服务投入如知识、技术依赖度较大。美国作为发达国家,在服务贸易领域如科技、金融等方面拥有比较优势。中国对美国的服务需求不仅具有刚性,还随着产业升级而不断增加,服务贸易逆差不断扩大(图1)。在服务贸易领域,美国是中国服务贸易的第一大伙伴国,对中国许多产业的发展起着关键的作用;在商品贸易领域,货物贸易摩擦的核心——美国的科学技术、知识产权等,在中国服务进口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2018年已占据美国对华服务出口的45%左右(图1)。从服务贸易领域对中国发展进行抑制和打击,会对中国的经济和产业结构产生难以评估的影响。
与通过货物的移动来进行的商品贸易不同的是,因生产与消费的不可分割性,服务贸易通过人员和资本的流动来进行。服务的无形性使大多数服务难以征收关税,因此服务贸易的主要保护性措施为非关税壁垒(2)GATS第16条和第17条总结了两类壁垒:一是市场准入壁垒,包括各种限制,如配额、国产化率、禁令、价格控制和专业标准、许可证等;二是国民待遇壁垒,主要指歧视性政策。服务贸易中典型的保护性措施是限制外国服务及服务提供者,表现为对要素流动的限制。OECD在衡量服务贸易壁垒的限制指数时,从五个方面划分各种壁垒:对外资进入的限制、对人员流动的限制、歧视性政策、限制竞争的壁垒、监管透明度。。通常人们的视线主要集中在商品领域的关税,但各国在服务领域采取配额、国产化率、进出口限制等非关税措施已经十分普遍,只不过因服务自身特点,表现形式分散而隐蔽。
表1整理了根据GATS界定的服务贸易三种模式(不包括模式2)(3)不包含模式2跨境消费(如对跨国消费者的外汇使用限制)。后文均不讨论模式2。模式2与其他模式有重叠。模式1和模式2界限模糊,如外汇使用限制同时适用于模式1和模式2。对模式3和模式4的限制属于对生产要素跨国流动的限制。限制模式3和模式4,即等同于限制模式2。的中美双方保护性措施,其中美方一栏记录的是近期的典型保护性措施。在2018年3月中美商品贸易冲突开始后,在服务贸易领域,美国以维护国家安全为理由,对中国扩大了技术出口限制清单,对重点企业Wechat和TikTok实施了封杀等等,这些意味着贸易冲突已拓展至服务贸易领域。对比之下,中国在服务贸易领域的保护性措施变化不多,这一方面因为中国在服务贸易领域优势不多,另一方面目前中国服务贸易的限制性壁垒已经很高,继续抬高贸易壁垒的政策成效递减(这将在下一节中作进一步分析)。
表1 中美服务贸易保护性措施
货物贸易壁垒可以用关税测度,而服务贸易由于表现形式复杂,对其壁垒的测度较为繁杂。表2借助OECD计算的服务贸易限制指数(4)所有模式不包括模式2。OECD的服务贸易限制指数只涵盖模式2以外的三种。模式2在教育、卫生和旅游等服务中特别重要,而数据库中没有涵盖这些服务。来反映两国服务贸易的综合开放程度。由表2可知:第一,中国所有服务业部门的限制水平都较高。2014-2019年所有部门的平均限制数值均远高于OECD国家,也高于美国(仅在航运上低于)。即使在包括金砖国家在内的9个新兴经济体里,所有部门中中国的限制水平也是较高的,仅铁路货运的数值略低于新兴国家。横向来看,大体上美国服务贸易的平均限制低于OECD国家,而中国的平均限制高于其他新兴经济体。第二,具体部门开放程度上,中国的建筑、工程开放度较高(低于0.25),与美国相应部门的差距也较小。紧随其后的较为开放的部门是公路货运、分销、铁路货运、计算机和建造(介于0.25和0.35之间),与美国相应部门具有一定的差距,但相对其他新兴经济体的开放程度并不领先。第三,具体部门壁垒上,中国限制水平高的几个部门,主要是专业技术服务(会计和法律)、传媒(电影、广播、录音)、电信和快递,与美国和其他新兴经济体相应部门的差距较大。在各种交通运输业部门,新兴经济体和发达经济体均存在较多的管制,美国的航运限制反而最高。第四,随着时间推进,中国对一些服务贸易的限制程度逐渐降低,如铁路和公路货运、分销和保险。
对模式3商业存在的壁垒,可以专门用对服务业FDI的限制指数来反映,见表3。首先,与表2相比,服务业FDI指数中多了一些通常不可跨境贸易的服务业部门,如住宿餐饮、批发零售和房地产,这几个部门主要以商业存在的方式进行贸易。这些部门不仅对外资限制较少,对民营资本开放力度也较大。其次,2014-2019年美国对FDI的限制程度很低,在这6年间各部门的限制水平没有变化;而中国对FDI限制程度较高,但在这6年间开放度不断提升,不少部门的保护壁垒被削弱。此外,表3的结果和表2基本一致:中国对服务业FDI的限制高于作为发达经济体的OECD国家和美国。具体部门上,建筑、工程开放程度最高,分销次之;传媒、通信、法律、金融的限制水平较为严格;最后,各国对交通运输和传媒行业的FDI均有较高的准入门槛。
表2 2014-2019年OECD服务贸易限制指数(STRI)均值(所有模式)
表3 2014-2019年OECD服务业FDI监管限制指数均值
贸易竞争力指标(TCI)是用来分析国际贸易竞争力的常用指标,也被称为贸易专业化指数。如果用该指标计算与知识产权、技术有关的数值,还能反映一国对外的技术依存度。TCI计算公式为:TCIij=(Xij-Mij)/(Xij+Mij)。其中,Xij和Mij分别表示i国j行业的出口额和进口额。正的TCI指数表示具有竞争力,负的TCI指数表示缺乏竞争力。TCI在0~0.3、0.3~0.6、0.6~1,分别表示微弱的竞争优势、较大的竞争优势和极大的竞争优势,在-0.3~0、-0.3~-0.6和-0.6~-1,分别表示微弱的竞争劣势、较大的竞争劣势和极大的竞争劣势。按照这个分类总结出表4-表6。
据图2可知,中美服务贸易竞争力对比,总体来说是比较悬殊的。中国服务贸易TCI一直为负,在总体上缺乏竞争力;美国服务贸易TCI一直为正,并在2005年以后稳步上升,与中国服务贸易的相对优势十分明显。在中国缺乏竞争力的行业中,美国大多具有竞争力。中国的弱势领域中,与美国差距最大的领域是专利和知识产权领域。美国这个领域的TCI均值约为0.5,数值较为稳定。中国除了2000年TCI为-0.818以外,其余年份都在-0.9上下波动,接近-1。因此技术领域是中方的最薄弱环节,同时也是中美服务贸易关系中的焦点领域。
表4 中国具有微弱竞争优势的项目TCI
(续表)
表5 中国具有竞争劣势的项目TCI
(续表)
表6 美国各行业TCI汇总
中国也有一些显示相对竞争优势的领域,如建筑、计算机和信息服务、咨询、广告宣传和一些其他商业服务,主要集中在劳动密集型行业。与美国相比,中国具有一定竞争优势的项目是建筑和计算机服务。计算机服务虽然在中国是相对知识和资本密集的行业,但中国主要以劳动成本的优势承接美国计算机软件方面的劳动密集环节,相较于美国,增值能力较低。
把服务贸易开放程度和竞争力联系起来,可以发现开放程度和竞争优势的相关性。越是封闭的行业,越是发展滞后。即使在服务业整体开放程度较高、竞争力较强的美国,开放不足的行业,如交通运输业、保险业,其竞争力也不足。越是开放的行业,越是具有竞争优势。虽然服务业整体开放程度不高,但中国相对开放的行业,如建筑、计算机服务和某些商务服务,还是具有一定的竞争优势。
依据中美双方各行业的开放程度及竞争优势,美国可能采取的行动如表7所示,即不同程度的限制和开放市场要求。一方面,对于中国具有相对优势、未来可能与美国形成竞争关系的行业,存在较强的利益冲突,美国将会采取各种限制措施;另一方面,可能会要求中国开放美国具有相对优势但在中国开放程度不足的行业。
表7 美国可能展开的措施
具体来说,双方均无竞争优势的行业,应该不会引发贸易摩擦,如交通运输行业;如果美国具有竞争优势,行业不涉及美国的核心技术,且在中国开放度不足的,美国则可能会希望中国开放更多的市场以获取更多利益,如金融业、电影业等,美国在这类强调创新和人力资本的行业上具有很强的的竞争优势,将会在各方面要求中国降低这些行业的服务贸易壁垒和外商投资政策,加强对其知识产权保护。还有一类行业涉及美国的核心技术,但中国缺乏比较优势且对美国依赖性大,则该行业美国可能会采取贸易保护措施作为谈判的筹码,如与知识产权相关的专利、技术领域,这些领域的企业可能会被限制出口,以便卡中国企业的脖子。
对中国具有一定竞争优势的行业,美国可能根据情况采取从无到针锋相对的措施。在美国没有竞争优势的行业中,和美国形成垂直分工的行业,不会引发贸易摩擦,如计算机服务,中国承接的计算机服务外包为附加值较低的劳动密集环节,与美国母公司的高附加值环节互补;逐渐和美国形成水平分工的行业,该行业未来发展可能会受到一定程度限制,如建筑业,因其为劳动密集型行业,受影响的美国本土就业数量较多。但目前中国对美出口的建筑服务数额较小,不会对其有所行动。在双方均具有竞争优势的行业中,咨询、广告等商务服务,因为中国出口数额较小,不易引起摩擦,只有信息技术服务业是焦点领域:第一,行业涉及核心技术,属于知识产权密集的行业,同时为中国制造业提供竞争力,限制该行业能够有效遏制中国制造业发展;第二,该行业在中国具有较大前景,后续可能与美国形成竞争,挑战美国的主导地位;第三,涉及数据信息、网络安全等因素。GATT的条款中允许成员国以安全例外为由规避贸易规则。基于这些考虑,该行业将会受到严格限制。从TikTok、Wechat开始,美国还会利用各种手段如制定法律(5)参见《2021美国创新与竞争法案》。,对更多的中国相关企业和相关行业如半导体、人工智能等技术领域展开行动。
因此,美国在服务贸易领域可能制造的障碍集中概括为两个方面:一是限制行业核心技术出口,限制清单将不断扩大。二是要求在中国开放市场,增加美国优势服务的出口。受到这些措施影响的中国产业,主要有制造业、信息技术服务业、金融业等。美国将最大程度地利用贸易规则和其他各种手段,既扩大服务出口,又保护最新和核心技术不为我所用。在2020年达成的中美第一阶段协议中,中国涉及服务部分的承诺包括增加服务进口(从554亿美元增加到805亿美元)、改革投资政策、保护知识产权、金融业开放;2021年美国正在推动《2021美国创新与竞争法案》立法,视中国为技术竞争对手,强调知识产权保护、网络安全,并沿用出口技术管制等政策。以上这些都是美国服务贸易领域措施之具体体现。
由于中美服务贸易竞争的实力相差悬殊,中美双方在服务贸易领域的站位具有攻守之别。中国对美国的技术依赖度较高,在战略上可能处于被动防御的局面。中国服务贸易的高进入壁垒特征使得如果进一步采取保护性措施进行反击,其收效呈现边际收益递减的趋向。因此,应在了解中美服务贸易关系上述特点的基础上,根据美国可能采取的两方面主要措施,研究可能的影响和积极的应对策略。
扩大对华技术出口范围的管制,可能是美国限制对华服务贸易的最主要措施。中国货物出口过去实现了爆发式增长,但出口内涵下的技术水平与发达国家相比还有一定的差距。本土企业技术升级的过程,是由国外的知识外溢和国内的追赶两个部分所构成的。鉴于此,首先测算中国的技术创新对美国的依赖程度——技术依存度。这个指标也可以用来衡量一国利用国外先进技术的程度。一般的技术依存度计算公式为:技术依存度=国外技术引进经费/(国内R&D经费+国外技术引进经费-国内技术出口经费)。在开放背景下,还需要考虑在中国的跨国公司进行的研发和贸易活动。使用以下公式来计算开放背景下的技术依存度:D=(I+R′)/(I+R-X)(6)该公式构建参考郭铁成、张赤东:《基于全球化视角的对外技术依存度测算方法及预测》,《统计研究》2012年第4期。外资企业的R&D费用以规模以上工业企业外资企业的R&D经费支出代入,对国外的技术出口的数据用国际收支平衡表中专有权利使用费和特许费一项近似,外资企业的技术贸易额省略。。其中,I为国外技术引进经费,R′为外资企业(包括港澳台资)在华的R&D支出,R为国内R&D总支出,X为国内技术出口费用。
表8中,不论一般指标还是全球化条件的指标都说明,近10年来中国对外的技术依存度不断下降,自主创新能力不断提高,达到了《国家中长期科学和技术发展规划纲要(2006-2020)》的目标。但是从行业和具体国家的依存度数据看,发展并不平衡。对美国技术的依存度近10年来不断上升,虽然制造业技术依存度比总体略低,但制造业占技术引进费用比重的趋势也是不断上升的,大约在80%的水平,显示出制造业对国外技术有很大的需求。
对外技术依存度指标,只能粗略表示对国外技术的依赖程度,无法具体考察对某个国家的依赖程度。专利指标可以用来描述技术在某个领域的结构性演变,并且具有时间上的连续性。两种指标配合能够全面反映美国技术对中国的影响。为了描述中国技术在多大程度上受到美国推动,以及中国某行业对美国原创知识技术的利用程度,本文借鉴Guellec和Potterie(2001)的指标,以每个年度中国在世界知识产权组织(WIPO)的跨国专利申请量为分母,专利发明人来自美国、申请人来自中国的专利申请量为分子,以此指标表示美国对中国技术的推动以及组织商业化的能力。截至2020年,制造业是中国跨国专利申请的首位行业,申请总量占比在70%左右,第二位是信息软件业,占比在28%左右;在中国利用国外知识技术的专利申请量的国家分布中,首位国家是美国,是第二位德国的4.2倍,第三位日本的8倍。
表8 中国各项技术依存度指标
图4按照不同行业,计算了中国跨国专利申请中美国发明的含量。2004年美国发明含量在整体和制造业的申请中达到最高(11.7%),此后有不断下降的趋势,说明近10年来中国的自主技术水平有了较大发展。2001-2019年近20年间,中国制造业跨国专利申请的年平均美国发明含量为7%左右。与制造业相比,信息软件业是后起之秀,起初对美国技术的利用程度较低(4%左右),贸易摩擦开始后的2018-2020年,该行业的美国发明含量反而迅速增加。2020年该行业跨国专利申请的美国含量已经达到11%左右。企业层面的该指标较高,还意味着企业具有较强的组织能力和将发明商业化的能力(Teece,1986),以及对于美国现有知识技术的较高了解程度。
例如,跨国专利申请总量和利用美国专利的申请量最多的企业是华为,分别占了中国申请总量的12.1%和15.4%。这不仅说明华为的跨国创新组织能力较强,也说明华为存在过度依赖美国技术的弱点。
图5按照两大主要行业比较了中国应用美国发明专利的分布。首先,制造业是对美国知识技术利用的绝对主体。在所有美国发明、中国申请利用的专利中,制造业占比一直超过50%。其次,中国对美国制造业技术的利用是刚需。虽然图4中制造业利用美国发明的比重呈现下降趋势,但引进美国技术费用比重近10年来却不断上升(图3)。从绝对数量上看,制造业利用美国发明的专利申请量于2011年到达高位(1018件)后,一直在此区间波动。即使在贸易摩擦开始后也没有大幅降低,2018年反而为近20年来的顶峰(1038件)。最后,信息软件业与美国的技术合作不断加强。在贸易摩擦后的2019年,利用美国发明的专利申请量同样逆势达到了顶峰。
不管是从技术引进经费角度还是从专利角度进行的计算,可以发现的事实是:中国制造业主要从美国获取技术支持,中国的信息软件业有逐渐依赖美国技术的趋势(7)两个行业的总量占利用美国专利总量的95%以上,是因为制造业利用美国发明的比重的下降主要源于信息软件业利用美国发明的比重的上升。。短期内中国相关行业不具备与美国技术脱钩的能力。如果美国持续限制核心技术对华出口,中国制造业会被“卡脖子”,发展中的信息软件业也会受到重大损失。比如,技术禁令限制了华为关联企业出口,华为为了绕过禁令,不得不剥离荣耀这一手机业务。
要求中国扩大金融业开放,是美国在服务贸易方面可能采取的另一方面措施,而金融业又是下一阶段中国最有可能扩大开放的领域。这是由于:第一,由前文分析可知,目前中国金融业开放程度低、竞争优势弱,鉴于其对实体经济的支撑作用,金融业开放进程过慢将影响经济发展。第二,金融领域的双向开放早已是中国深化金融改革的既定方向和必然趋势。2019年11月,国务院印发《关于进一步做好利用外资工作的意见》,明确要加快金融业开放进程。2020年签署的中美第一阶段经贸协议中,就进一步开放金融领域的具体问题作出了承诺。第三,在美国最具有优势、可能要求中国开放的服务领域中,金融在中美服务贸易顺差中占比不高,将会是谈判的重点。金融作为高附加值、高进入壁垒的生产者服务业,具有较强典型性。因此,在此以金融业为例,探讨服务业扩大开放对行业发展可能产生的影响。
从短期来看,扩大开放对中国金融业的直接影响体现为对原有企业的压力。外资进入初期,进口给本土金融业带来一定冲击,对金融产品市场的影响表示为图6。由于存在进入管制,原先市场上只有少量企业。随着管制放松,新企业不断进入,市场上企业数量增多,金融产品供给增加(Q→Q1)、价格下降(P→P1),市场上企业利润减少。
但是,从中长期来看,金融业开放的压力可以转化为中国金融业演化的动力。第一,外资进入的竞争将会迫使行业效率提升。异质性企业贸易理论指出,生产率较高的企业才会选择出口。进入中国市场的外资企业大多有着雄厚的实力、丰富的利率和风险管理经验、新颖的品种业务,进入市场后能对中国企业产生知识外溢;面对外资的直接竞争,中国企业将不得不通过各种手段,如模仿学习、加快创新等提升效率、保护市场。在适应的过程中,低效率的企业倒闭或退出,优胜劣汰最终提高了全行业的效率。第二,开放也提高了消费者的福利。外资进入扩大了金融市场规模。图6中,随着市场上产品总产量的增加(Q→Q1),消费者获得了数量更多、价格更低、种类更多、质量更高的金融服务。购买力的提高使消费者能够购买更多包括金融产品在内的各种产品,进而带动整体的增长。第三,金融作为生产者服务业,通过投入产出关系影响下游行业。优秀企业获得资金的成本降低,行业飞速发展成为可能。这些行业的繁荣会引发对金融服务的需求,从而反哺金融业的发展(图6中需求增加,P1→P2,Q1→Q2)。例如,20世纪90年代,日本金融业开放后,外资给日本企业提供了更多融资途径,电气、机械等优势产业得以发展,金融业也随之进一步扩张。
整体来看,开放对行业增长的影响有两个方向:一是初期的挤出效应,体现为进口竞争对金融业产出的替代。二是长期的促进效应,包括竞争导致的效率提升、消费者购买力提高后对整体的带动,以及市场规模扩大后下游关联产业繁荣产生的联动。
以上各种效应的强弱变化决定了开放后中国金融业可能的发展。从金融业中开放最早的保险业来看,暂未发现“狼来了”的现象。2000年底,中国境内共有中资保险公司13家,外资(包括合资)保险公司21家。2004年,按照入世协议,保险业的入世过渡期结束,随着入世协议的履行,外资保险公司所受限制不断减少。2017年,中国实现保费收入36581亿元,比2000年增长22倍,为全球第二大保险市场。2017年底,数据显示,中资保险公司共有145家,市场份额94.15%;中外合资机构57家,市场份额5.85%(8)国家统计局、中国保监会公布数据。。从银行业情况看,大量研究也支持银行业开放的积极效应(Xu,2011;Luo等,2017)。外资进入并没有造成内资机构市场份额显著下滑,其原因可能是:一方面,开放在长期总体积极效应较强,超过了短期的挤出效应;另一方面,本土金融业在社会认可、安全信誉、对企业的熟悉度等方面具有本地化的独特优势,在与外资企业展开差异化竞争时未必落后。
然而,一般研究较少注意到金融业的行业特征与贸易结合产生的风险。随着信息技术的进步,中国金融业可贸易性不断增强,金融业自身垄断程度高、知识密集的特点可能会一定程度地放大开放的负面效应,需要在开放的同时加强监管,补齐短板,有准备地防范风险。
第一,金融业扩大开放主要为跨境交付模式和商业存在模式的开放,等同于增加金融业的跨境进口和扩大FDI对外开放。与货物贸易相比,跨境交付模式下的金融服务贸易不通过关税壁垒,几乎没有运输成本;与服务业FDI相比,跨境服务交易不受东道国外商投资法规的限制,无需雇用本地劳动力,更容易与本国劳动直接形成强替代关系。金融业属于非劳动密集型部门,行业增长产生的就业创造效应较小。因此,对于可贸易性较强的服务业尤其是金融业来说,如果跨境交易模式的比重增大,将对其就业主体(一般为高技能劳动者)产生较大的压力。
第二,中国金融业属于垄断程度较高、市场化程度较低的行业,不管是对内还是对外均受到严密的管制,比如严格的市场准入条件、非市场化的利率、较低的国际市场参与度等,也缺乏来自非国有金融机构的竞争压力。开放之后,风险将首先集中在受垄断保护比较多的行业上。与海外市场对接,风险随之传导,金融业可贸易的产业特征,加快了风险传导的速度,对风险管控来说,是一个重大挑战。在金融体系和政策法律尚不健全的情况下,逐利的资本在经济上行时可能引发巨大的泡沫,在经济下行时可能大量外流,引发恐慌。如果监管的速度跟不上金融业务的更新,金融系统性风险就会不断累积,需要提前作好防范。
第三,金融业是资本密集型行业。这里的资本指的是物质资本、人力资本以及知识资本。美国各种资本要素丰裕,金融业是其竞争优势所在,其知识密集型产品将对中国同类产品形成替代。根据SS定理,贸易开放使一国丰裕要素获益,稀缺要素受损。对竞争力强的行业,市场越开放,机遇越大;对竞争力弱的行业,市场越开放,挑战越大。中国金融业缺乏竞争优势,高技能劳动力、资本、技术属于稀缺资源,它们的利益将在开放后受到一定挑战。
中美间存在广泛的经贸合作的现实和基础,双方均是对方市场的重要客户,贸易保护主义没有赢家,将会给双方带来巨大的损失。经测算,中美互相征收关税的情景,比之美国单方面征收关税的情景,对美国经济和就业的损害翻了一倍,中国也会付出不小的代价(Francois和Baughman,2018)。这类似囚徒困境或小鸡博弈。短期内,困境无法摆脱,小鸡博弈占据主导。但经过一段时间的对抗,双方均承受了极大的代价后都会发现,中美既不可能完全脱钩,也不可能被对方完全打败,故长期针锋相对的状态并不稳定,和解并维持合作才是长期最有利的策略。
实践证明,维持合作是最好策略。中方在这方面一再阐明了自己坚定改革开放的基本立场和诚意,实际上中国也采取了各种更大程度的开放措施来化解贸易冲突。这并非是被动应对冲突的无奈之举,而是基于长远利益的理性选择和根本应对之策。积极地扩大开放,可以使中国在作好充分准备的前提下,争取国内外的舆论支持,掌握谈判的主动权;进一步地,加大开放是国内企业能够走出去的前提,否则双循环新发展格局战略就很难实现。
从开放的具体步骤来看,中国的服务业在对外开放前,应该先实现充分的对内开放。对内开放,主要指的是对国民和民营资本开放。首先,对内开放是开放的应有之义。中国服务业很多部门对内外开放均不足。外资在服务业领域有诸多限制,但在税收、准入等方面却能够享受超国民待遇,这使原本就处于劣势的民营企业竞争条件恶化,不公平的环境制约了国内行业竞争力的提高。其次,对内开放就是要培育民营资本参加国际竞争的能力。只有在对内竞争充分、成熟度较高时,国内服务业对外开放才具备竞争力和韧性,冲击力才能转换为前进的动力。比如,行业发展越成熟的市场,如中国的零售商品市场,外资进入根本不可能对该行业造成巨大冲击,反而能进一步稳定市场、促进行业发展。新兴市场经济国家的银行业过去多受严格的政府管制,发展水平也较低,往往自身已积累了较多的风险,贸然放开外资进入,就可能会对东道国金融体系造成冲击。如果服务业在未充分对内开放之前就简单地扩大对外开放,可能会因为缺乏制度、市场方面的准备,无法应对来自国际市场的竞争,从而引发经济社会风险。
从开放的具体行业来看,可根据服务业竞争力、市场发展阶段和开放程度,选择相应的策略。中国竞争力优势较强的服务业,开放程度较高,增长较为迅速,市场具有成长性,是服务贸易摩擦的焦点,如信息技术服务、互联网服务等,优秀企业与国外企业正面交锋已经无法避免,可在中国主场与国外企业竞争的同时,积极开拓海外市场;有一些竞争优势、但与发达国家相比优势较弱的服务业,如会计审计、商务咨询、法律、设计等专业服务,市场小而专,暂不会出现贸易冲突,可以从对外开放做起,学习国外先进经验;竞争能力弱、市场尚在培育中、开放程度较低的服务业,如电影、音像、文化、传媒等行业,受到开放冲击较大,需以防守为主,同时打造自身特色,培育与海外市场错位竞争的实力;竞争力弱、市场规模大、开放程度低的服务业,如金融保险业,面对开放的要求,可以先展开利用本土市场优势的差异化竞争,深耕国内细分市场,加强监管、防范风险,在此基础上有准备地对外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