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爱珺
【关键词】网络玩梗 亚文化 表达失语症 价值观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自古以来都有梗文化,从前的梗以成语和歇后语的形式存在,现在的网络玩梗自由随性、玩法多样。如今,“玩梗”成为年轻人的流行文化。我们既要鼓励语言创新,尊重年轻人的创新表达方式,重视网络用语对现代汉语发展的促进,理解流行词语无可替代的表达功能,也要高度警惕消极的玩梗文化,防范玩梗背后的传播迷思和价值取向偏差。
梗文化已经形成了鲜明的特质,其依赖的是将逻辑推至极致带来的荒诞,并借助于这一荒诞性去完成一次笑点的制造。梗的诞生发展可以分为语音变异和词汇变异两大源头。①语音变异是指将各地方言或者外来语言转化成汉语中的同音字或近音字,以达到通俗易懂和生动有趣的目的。例如,谐音梗“雨女无瓜”,即“与你无关”。该词源于电视剧《巴啦啦小魔仙》,由于剧中角色游乐王子的台词普通话发音有点不标准,人设又是高冷挂,而且经常会说“与你无关”(因口音的缘故听起来像“雨女无瓜”),所以网民将这四个字做成了逗趣的表情包,用于回怼或调侃他人。词汇变异是指词汇的变化以某一词汇作为基础进行延伸。例如,“我太难(南)了”,该词出自短视频主播“giao哥”的一个土味视频,视频中主播眉头紧锁,一边说着“我太难了,老铁,最近压力很大”,一边欲哭无泪地用双手紧紧扶住额头。在视频发布之后,“我太难了”引起了广泛共鸣并火爆全网,后来网民们更是脑洞大开用麻将中的“南”代替“难”,用于表达说话人在遭遇不顺、经历挫折时的沮丧低落心情,也充当着人们在艰难处境中排解消极情绪的“解压阀”。
梗,通过对某事或某物在不同情境的解码编码,构建了一种全新的话语体系。玩梗,作为年轻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其流行离不开媒介技术、符号意义、生产风格和社交隐喻的共同作用。造梗者漫不经心地自创或者引用某些具有流行潜质的词句或场景充当梗的语料,用以表达、评论、分享,成为梗的首发角色;玩梗者受个人经历、生活经验或性格偏好的影响与造梗者的输出一拍即合,对梗进行理解、解读、定义、回应、修正、延伸和再造。
网络玩梗是网络新世代自我意识的呈现和表达,是一定时期或特定场景社会大众心理状态的折射和群体情绪的流露,也是青年群体解读并再造文化的新景观。在主流媒体的宣传中,也有借用“梗”的现象,比如“宝,我打疫苗了,打的什么苗?爱你的每一秒。”官方借用了这一话语形式,在拉近与受众的距离的同时,也将议题转移到鼓励打疫苗等宣传内容上。
玩梗是当代年轻人一种新的社交方式。借梗调侃,被年轻人视为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的诠释,从而让自己和身边的人感受到更多乐趣。梗的可玩性很大程度上源于自身表达的多义性,梗本身没有具体的含义和语境,不容易受语言和文化差异的影响。语言符号是书面表达的文字,其本身代表着既定的含义,容易被群体所理解。互动双方在玩文字梗的时候尽管没有看到彼此的表情和姿态,但由于熟悉群体行为的习惯和语言风格,仍然可以在互动过程中对他者关于梗符号的了解程度心领神会,由此直接关联着群体对互动内容的兴趣,从而决定群体参与互动的意愿和方式。
对于同一圈层的成员,梗的最大魅力在于看破不说破、心照不宣。梗作为不同亚文化圈层之间的独特标志,构成了群体相互进行身份识别的“暗号”。对于同一圈层文化内部成员来说,只要对上了暗号,我们就是一家人。玩梗让网民快速地辨别同类,感受到“你懂我”的群体认同,出于身份相同的认知,成员间的心理距离迅速缩近,如一方释放“伤害性不高”的暗号,另一方就会说出“侮辱性极强”。这些对梗运用自如的网民,凭借鲜明的符号进入不同的文化圈层,收获群体的身份认同和归属。
非语言符号的玩梗包含图片和视频等在内的各种视觉化符号,群体可以更加轻松随意地利用图片梗和视频梗构建更为广阔的自我表达空间。尽管群体在网络互动的世界中“身体缺场”,但是该类符号可以弥补双方缺乏对彼此姿态、神貌、语调等了解的不足,其形象化和生动化的特征有利于群体加深对梗符号意义的理解。网络用户在社会互动过程中赋予了梗的意义,他们根据自身对梗蕴含的意义的理解来应对梗本身以及不同的情境,并随着互动过程而不断修正和创造梗。在网络互动中,尽管双方“身体缺场”,素不相识,但只要能够输出同一圈层内的梗,马上就会获得“确认过眼神,我们都是对的人”的情感共鸣。由此可见,网络玩梗完美契合了当下年轻人的情感需求,这也是它流行的原因之一。
玩梗也具有排他性,有些人乐在其中,有些人不知所措。不同的亚文化圈层之间一定存在话语鸿沟,有时,“圈内人”和“圈外人”之间的梗,可以互动交流但是未必能真正地理解与共情,于是就有了“圈地自萌”现象。同一圈层文化内部的梗,饰演着元语言的角色,具有模糊性和任意指代性,其指代的内容丰富,包含的情感多样,也是内部成员对梗不断拼贴重塑的结果。正是这类以内部成员为中心建立起来的话语体系有着严重的群体倾向性,并伴随着强烈的私密性和排他性。
表达性失语症是一个医学概念,表达失语常常被学者迁移到传播学、社会学、心理学和语言学等领域,用来形容人们在表达感受、描述事情时的词汇匮乏。在网络社交和群体沟通的过程中,部分人因为不习惯网络上的语言表达而患上网络社交失语症。网络环境下,有些群体尤其年轻人越来越倾向于使用网络用语表达思想情感,语言表达越来越单调匮乏,甚至依赖“网络流行梗”、表情包等进行交流。网络用语虽然有时幽默活泼,但也存在缺乏文化内涵的问题。很多习惯于使用网络用语的年轻人,语言越来越贫乏,偶尔说句成语都觉得不习惯。中国青年报的一项调查显示,76.5%的受访者坦言自己的语言越来越贫乏。70.9%的受访者认为出现语言贫乏是由于互联网时代要求更加直接和简洁的表達,65.4%的受访者归因于同质化表达、全民复制的网络氛围。②
当下许多“梗”的更新速度快、包含意义多样。由于没有明确的定义和指向,“梗”的能指和所指都很丰富,在编码和解码过程中都存在着流动性。大众在使用“网络流行梗”时,不会追求一个确定的意义,更多的是通过“梗”来确立自身的位置,获得群体认同和情感共鸣。比如“打工人”“躺平”等词汇体现的是当下年轻人对生活和工作的态度,“既然提到了privilege”是对教育特权阶层的不满和讽刺。用“梗”交流时,与其说是在传递信息,不如说是通过情感共鸣找到定位,划分群体。
“网络流行梗”的形成一般是依靠拼贴、戏仿等手段,实际所指常常与表面意思截然相反。特别是在后真相盛行、情绪为先的社交媒体中,事实不被重视,缺乏理性的讨论逐渐导致了公共话语的贫乏。在用“网络流行梗”进行交流时,表情包和固定化的文字成为传播中介,越来越少调用其他的词汇和语句,逐渐失去自身的语言逻辑。比如用“真香”来表示开始评价很低但后来态度有巨大转变,用“yyds”来形容事物或人的出色。梗,在提升了传播效率的同时,也陷入了固定的话语体系,甚至出现“文字失语”的症状和文字本真意义的消解。
梗不追求表达的清晰和准确,也驱使着玩梗者不再追求交流意义的准确,转而寻求情感的共鸣和精神的契合。不同的“网络流行梗”都有自己的一套话语体系,无形中也为外来者设定了一道边界,在使用和不用“梗”的群体间产生了区隔,阻碍了彼此间的交流。而由于“网络玩梗”的常常是年轻群体,也很可能引发现实中的代际隔阂。群体成员不愿意看到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进行详尽的表述而无人愿意倾听的尴尬局面,他们认为用简单的符号概括一切的高效率表达更匹配网络社会的高速发展,从而形成了网络玩梗背后的表达失语症。表达失语症背后交流意义的消逝,会让互联网空间不断走向模糊底线、缺乏原则的群体认同。
网络玩梗为社交文化带来了新气象,但是它对大众的价值取向同样产生了重大影响。从个体意义上而言,“玩梗”促进个性表达、增加“自我”建构,影响生活方式;从社会意义上而言,“玩梗”促进亚文化形成、促进文化认同与共情,但也可能导致社会失范行为造成风险。
部分玩梗以低下的感情姿态,在俗气而直白的“土味情话”中暗含笑点,使梗脱离最开始的传播语境,衍生出新的意义。同时,梗文化的变异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汉字的歪曲,如“耗子尾汁”是指“好自为之”,“夺笋哪”是指“多损啊”,容易影响大众对汉字的准确认知,不利于汉字的传承。对梗文化的泛滥使用也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不良价值取向。例如,一些对抗主流价值观的梗:“三年血赚,死刑不亏”;一些消解社会新闻严肃性、不尊重受害者的梗:“化粪池警告”。凡此种种,无疑是对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挑战,长此以往,会扭曲青少年的价值观。
“网络玩梗”缓解了生活压力,也具有鲜明的抵抗态度。例如,“996、007”是对加班文化的抵制。但这种亚文化抵抗,在满足了大众的情绪宣泄后,却不一定能解决现实问题。而且,“网络流行梗”的更新速度快,承载价值低,也更难在公共议题的讨论中发挥深远的影响。此外,亚文化面向的主要群体为善于使用互联网的年轻人,形成了区别于主流文化的话语风格。不懂得这个“梗”的人便很难与群体成员进行交流,也很难理解相关符号的意义。
网络玩梗并非是个别网民的网络行为,而是一种多群体共同参与的网络互动行为,作为符号的梗,被广泛传播和广泛应用于多场景。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看,亚文化的产生就是试图解决认同危机的象征性行动。受众在消费的过程中,比起消费产品本身的使用价值更关注其情感上的期待和认同,沉浸梗文化狂欢的受众消费的实质是情感。梗文化的盛行,影响着网络新世代自我表达、话语重塑、价值形成和行为交往的方方面面。在泛娱乐化的今天,梗的娱乐精神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和传递,梗文化也在不经意间影响着大众的判断和思考。一些恶搞、调侃的梗看似趣味十足,实则空洞无物,过分扭曲恶搞会产生负面印象。这些烂梗出圈后扩散至大众,有时会掀起大众狂欢、甚至走向烂俗。如何避免过度追求娱乐,在娱乐中沉沦,依然是当今网络时代值得深入探讨的议题。
“网络流行梗”作为一种新兴的文化,影响着公众的日常交流和话语表达。网络玩梗的流行充满着必然性和偶然性,既能让人们收获身份认同和情感共鸣,也能让人们在表达失语中走向模糊底线、缺乏原则的群体认同。所以,要用辩证的思维看待网络玩梗,正确把握梗文化的认知规律,警惕万物皆可玩梗背后的传播迷思和价值取向偏差,警惕网络玩梗的过程中所出现的“表达失语”和价值观消解等现象,避免娱乐化陷阱,努力引导营造良好的公共讨论氛围。
(作者为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导;暨南大学新闻学院硕士研究生吴家渝、陈可心对本文亦有贡献)
【注: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人工智能时代的新闻伦理与法规”(项目编号:18ZDA308)研究成果】
【注释】
①杨昆:《网络流行语的社会语用学研究》,《学术探索》,2017年第10期。
②王品芝:《七成受访者感觉自己语言越来越贫乏》,《中国青年报》,2019年3月21日。
責编/李丹妮 美编/杨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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