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漫天门山

梁瑞郴

我欲登天门山，前两次未果，眼前已是第三次了。和朋友谈及前两次与天门山的失之交臂的遗憾，不由得就想起李白《行路难》中所言，“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我登天门山，有如李白登太行一样，两次均因大雪阻隔而不能成行。当时从安全的角度、天气的寒冷及我的身体条件考虑，朋友们均反复劝诫，暂时放弃吧，今后有机会再登吧！

于是两次都放弃了，便有了第三次登天门山。世上的事，真是无巧不成书。不意登山的前天，朋友告知，明天天门山有小雪，山上风雨交集，天寒地滑，可能又只得放弃。我心不由得一沉，难不准这老天总跟我作对？但我还是心有不甘，于是便跟朋友商量，这次登天门山，可是专程陪两位旅居美国的同学。他们此次回湘，可是重情重义之举，专程从芝加哥飞抵湖南，以圆湘雅同学的聚会之梦。聚会之后，夫妇俩非常想一睹张家界的尊容。如果此次不能如愿，去张家界，就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也许，就可能成为一生的遗憾。张家界的朋友见我如此恳切，反复斟酌后说，虽有小雪，但今非昔比，现在已经有了索道登顶，安全是有保证，应该无碍。

此前三天，我们已游览了金鞭溪、黄石寨、宝峰湖、袁家界、大峡谷玻璃桥，可说是饱览了张家界华彩之章。但天门山不游，仍然要留下遗憾。

旅美朋友说，飞机穿越天门洞和翼装穿越天门洞，影响很大，全世界都知道。外国人对登天门山，也是充满期待。

一九九九年九月，九国飞行员驾机飞越天门洞。这是朋友、策划大师叶文智的惊世之作。从此，天门山一飞冲天，闻名遐迩。

当年，虽未能到现场观看，但我们还是围坐银屏旁，屏声静气，紧张地观看那一场特技飞行的盛典。也不知为什么，即便在守候期间，心中也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紧张。想想，这种紧张是有来由的。天门洞宽五十七米，高一百三十一米，纵深六十米。这对瞬间穿越的飞机来说，不能不说是危险之举，稍到差池，便可能山崩地裂，机毁人亡。

这是一次大手笔圆满之作，人、机、山都以最完美的结局告终。至此，天门山名声大噪。

此后，接踵而至的是翼装穿越天门洞，这是特技运动世界的新潮流，新鲜，前卫，刺激。运动员从万丈悬崖腾空跃起，在没有任何动力的借助下，仅凭空气的浮力和运动员自身的调剂，飞向既定的目标。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于这山鹰般的飞翔，天门山再一次惊艳世界。

不知你是否发现，一切成功的创意，都深藏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它必须自创，全新，往往也是唯一。

按此对照，我们有必要检讨今天有关旅游文化的各种节会。人们不难看到，许多地方倾力打造的这个节那个会，实则大同小异，其公式化模式化惊人相同。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貌似热闹，其实留不下记忆，更谈不上影响，实则是得不偿失的形式主义。

我们就是在这种种的联想之中，在如同飘絮的雪花中，坐上缆车，直达天门山顶。

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曾从泰山顶乘缆车下行中天门，这是平生第一次乘这玩意。那时年轻，是脚力最盛的时期，即便是登十八盘，似乎也不是十分费劲，如今下山，却改乘缆车，其实完全是为了体验这现代化交通的便利。那次体验虽说是有惊无险，却给我留下了惊悚的记忆。缆车从山顶下行约一半的时候，山中突起风来，风并不大，但缆车却被吹得晃荡起来，一车人慌乱起来，此时，一位女孩子突然尖叫起来，凄厉的声音增加了恐怖感，有人大喊，不会出事吧！慌张中，竟有人腿脚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第一次乘缆车的惊险之旅，让我对这玩意儿一直心存芥蒂。但这次天门山登顶之旅，让我体验到一种时代的进步。

它平稳，舒适，快捷。全方位的观景视角，让你在妥妥的上行中饱览风光。盘旋蜿蜒的山道，跌宕起伏的绿浪，参差嶙峋的山峦，变幻莫测的云雪……你的心有多丰富，天门山的风景就有多丰富。

看风景，往往是在于你有一双看风景的眼睛。这如同听音乐需要一双音乐的耳朵一样，世间万事万物，都互相对应，相互成就。

天门山，就在于它具有引发无穷想象的禀赋。

那穿云破雾之洞，可以想象为天之门，它的威严，在敞开的大门之间，具有某种神秘和巨大的召唤之力。如今，天梯已经铺就，如果你有足够的虔诚，你匍匐而上，不自觉中就会体验一种人间和仙界的迥异。大地之力，一步步把你托举而上。即便你是唯物主义者，你也宁愿相信天之门内有不同于世间的仙境，正是这种力量，让你在攀爬天梯时具有特别的活力。

这就是某种神的力量，一旦注入体内，你就可以战胜自己，让自身具有一种超我的力量。

天门山具有这种力量。它绝美的风景，仙界般的气质，让人难以相信人间居然有这般巧夺天工的造景大匠。尤其是飘雪之时，它在银装素裹中，有一种追魂夺魄的气势。

当是时，你在栈道旁找一处观景佳绝之处。极目远望，隐隱约约可见张家界市的全貌，雪让天际与城市浑然一体。雪是装饰的高手，它让一切有棱角的东西，都变得圆润而柔和，它将大地变得素颜而清纯，实在比那些五颜六色更唯美。

雪中的天门山，天地更壮阔雄浑，跌宕起伏的山峦，静谧而奇诡。身旁的冰淞，让人于千姿百态中感受到大自然的璀璨夺目。雪中的天门山，就是这样将你置身于人间的幻景之中。

这样的景，只有静观中默念，只能连通你大脑的天线，插上想象的翅膀，和翼装飞行者一样，翱翔于这连绵起伏、怪石嶙峋、峰起丛林、壁立千仞的天门山。

正是在这种默观中，我耳畔响起一支歌，它由近而远，在天际中回荡。

走近你那亘古不变的誓言，走近你那遥远如初的梦幻。是什么让我的心如此安宁？我终于看见了天门山。天门洞开，我乘朝云欲归去，云潮如海，我化清风又重来。告别昨天，让我忘情地走回自然。

这是《天门山之歌》，它既有现实的写照，又颇有几分禅意，甚至还带有点仙气。歌是请当时很著名的歌唱家李娜来唱的。李娜其时唱的《青藏高原》正红极一时，那苍凉高亢的声音，使她成为唱这首歌的不二人选，但歌没有唱红，李娜本人却唱进了歌里。仿佛这歌就是李娜的命运之曲。

命运弄人，人生许多的事情，都讲究一个缘字。其实许多看似偶然的东西，都包含着必然性，当人们对一些既定事实无法解释时，便认定是一种缘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也许，世间万事万物仿佛真有一种缘分。陪同登山的向君谈起李娜，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坚定地认为，李娜与天门山，有一种前世今生的缘分，那种一见钟情，一见便决定归隐山林，一见便决定在此筑庐居住的决定，貌似仓促贸然，其实是一种长久的深思熟虑，她一直在寻找一处灵魂安放之处。在天门山，她觉得遇见了自己人生可遇不可求的圣地。她是那么果绝，义无反顾，旋即将户口也迁往张家界，落户于此。在往后的日子里，李娜沉寂于这片山水中，与林泉相伴，几乎是天天进出于天门山寺，青灯黄卷，礼佛唱经。

许多人不解，李娜在歌坛正如日中天，前景一片辉煌，何以此时归隐山林，遁入空门？

这实在是一个精神世界的问题，任何的解答都不可能完满而准确，但李娜对名利的放下是肯定的。这是一种从名利场抽身而退的举动，你可以说她是一种躲避，也可以说是一种进取，众说纷纭就见出了这一举动的复杂性。这让人联想起了弘一法师，他是民国时期的奇僧。他三十九岁削发为僧时，已名满天下，桃李芬芳，创造了许多中国的第一，但他斩断俗缘，抛弃名利，粪土当年万户侯，果敢踏入向佛之路。他在放下之际，另一方面却表现出积极的进取。遁入空门之后，弘一法师致力于佛学的研究，并着重对佛教戒律最严的律宗进行研究，他所达到的修为高度，让佛门弟子奉其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在中国近代史上，他与虚云和尚、印光法师、太虚法师同被尊为“四大高僧”。

历史的过程是无法设定的，人生的轨迹也具有某种不确定性。李娜归隐，在天门山的礼佛中，对人生有更深层的彻悟。天门山寺的那副联语，对她可以说有大启示，大清醒。

天外有天天不夜，

山上无山山独尊。

这是一副对仗极工整的古联，此联字面朴实简单，但满含哲理，猜想李娜面壁数月，一定是从中感受到一种佛的召唤，不久，她便匆匆离开天门山，上五台山削发为尼，皈依佛门，此时，才是一种真正的大解脱。尔后，又移居美国，在洛杉矶一家寺庙里礼佛修道，法号为“昌圣”。

李娜至此，完成了她的出家三部曲。初登天门山，归隐林泉，萌生皈依佛门之念；礼佛唱经，坚定出家想法，投奔五台山落发为尼，正式皈依佛门；远赴他国，于美国洛杉矶择一寺庙定居，入佛门深入修行。

李娜尽管在天门山不到短短一年的时间，但天门山是她跨进佛门的第一步。这既是她个人佛史的发端，也不啻为天门山重要的文化积淀。

雪，比上山时下得紧了，纷纷扬扬，搅得漫天皆白，天地间充盈一种飘飘欲仙的气氛。

朋友突然指着山下一小红点说，看，那就是李娜小屋！循声看去，在一片银色的世界中，李娜小屋格外显眼。当年，李娜建好木质小屋后，仅仅住了一个多月，便无偿捐给了公园管理处。现公园管理处将它扩建成一幢豪华别墅，名为李娜别墅，供游人休息观光。

在这银白的世界，李娜别墅深红的屋顶格外耀眼。我跟朋友开玩笑说，李娜跳出红尘，但俗界又还她一顶更鲜红的帽子。你顺着朋友指点的地方看去，那红顶的别墅还真是银白世界最亮眼的风景。这让人想起《红楼梦》大结局中，贾宝玉披一袭猩红披风，在白茫茫的天地中出走的情形，白茫茫大地落得一片真干净。

李娜如今已在异国他乡修行论佛，据说她的母亲也远去洛杉矶与女儿同住。我问旅美的朋友是否知道李娜在美国的情况。朋友一脸茫然，既不知李娜已定居美国，更遑論了解李娜在洛杉矶寺庙孤守青灯的情况。

尓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出家，本来就要退出俗界的舞台，抛弃昨日之我，李娜的销声匿迹，是出家的题中应有之义。

但此时，当我立于天门山栈道，观天之门、山之巍、雪之势时，就感觉它将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也许，若干年后，李娜会像一粒尘埃消失于这个星球，但天门山的存在，就有可能在某一时、某一刻、某一环境、某一话题中，重提李娜。青山不废，每一片绿叶发生的故事，都记载在坚固的岩石中。只要我们拂开岩石上的雪，历史就会清晰地展现在我们眼前。

谢谢这场大雪，可以让我们思接千载，产生那么多的联想！虽不能看到满目青山，看到莽莽苍苍的原始次森林的真容，但这银白的世界，让我感受到天门山除了自然生态完美之外，还有文化的滋养，使它成为壮美而奇瑰之山。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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