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思费尔巴哈对黑格尔哲学的颠倒
——基于元哲学的视角

2022-03-15 00:18蒋天婵
关键词:费尔巴哈商务印书馆黑格尔

蒋天婵

(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元哲学是以哲学为对象的哲学研究,它关注“哲学本质,尤其是哲学的目的、方法以及基础假设”(1)Robert Audi (ed.), The Cambridge Dictionary of Philosophy,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561.。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涉及的是对某一哲学理论整体性质的判断。例如,当一个理论被判断为唯物主义而非唯心主义的时候,这一判断预设了唯物主义哲学和唯心主义哲学的区别,而对这些区别具体是什么以及如何作出的研究就是由元哲学来完成的。就费尔巴哈而言,他对哲学整体性质的判断颠倒了黑格尔对哲学的定位,而元哲学将审视这一颠倒是否彻底以及费尔巴哈提出的相关论证是否可靠。为此,元哲学将关注费尔巴哈对哲学的性质的判断,以及为相关判断所作出论证和假设。

一、费尔巴哈论感性直观、思想和语言

费尔巴哈认为哲学是对内在思想的表达。他对哲学的这一判断一方面涉及思想,另一方面涉及语言。在费尔巴哈的思想中,这两个部分的内容都肯定了感性直观的优先性,而该优先性的确立预设了费尔巴哈对个人存在以及对意识的论述。

费尔巴哈指出,“空间和时间是一切实体的存在形式”(2)[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09页。。存在是占据时间和空间的存在。由此,费尔巴哈对存在的强调出现了个体及其形体的重要性,因为占据时空的是个体的形体(3)费尔巴哈对存在个体性的强调参见[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59页。。由此,存在着的人是以各自的身体占据了特定时空的个人(4)费尔巴哈认为现实的人就是作为感觉实体的个人。参见[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68页。。如果立足于较为广阔的空间范围,那么就可得出个人与他人、与他物共存于这个空间。并且,因为它们各自占据了不同的空间,所以个人与他人和他物是“彼此分别存在的实体”(5)[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28页。。因此,通过身体(或者肉体),人坐落于世界之中。

在费尔巴哈的理论中,是否具有严格意义上的意识是区分人与其他动物的标准,在《基督教的本质》中,他谈到:“究竟什么是人跟动物的本质区别呢?对这个问题的最简单、最一般、最通俗的回答是:意识。只是,这里所说的意识是在严格意义上的;因为,如果是就自我感或感性的识别力这意义而言,就根据一定的显著标志而作出的对外界事物的知觉甚或判断这意义而言,那末,这样的意识,很难说动物就不具备。只有将自己的类、自己的本质性当作对象的那种生物,才具有最严格意义上的意识。动物固然将个体当作对象,因此它有自我感,但是,它不能将类当作对象,因此它没有那种由知识得名的意识。”(6)[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王大庆、刘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26页。在这段话中,按照意识的主体与对象的关系,意识可以被划分为几种。首先,意识是对外界事物的知觉和判断。对象可以是外界存在个体事物,也可以是外界事物的本质性及其所属的类。其次,意识的对象可以是意识主体自身,它可以仅仅是作为个体而存在的主体,也可以是主体所属的类和本质性。按照费尔巴哈的论述,只有将主体自身所属的类作为的对象的意识才是严格意义上的意识。这种意识是人所特有的。也正因为人“将自己的类、自己的本质性当作对象来对待”,人才能够“把别的事物或实体各按其本质特性作为对象”,并产出了科学(7)[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王大庆、刘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26页。。但是,费尔巴哈在这里遗留了一些问题:当意识的对象是主体及其所属的类时,主体是否意识到这一点?从其对宗教的批判来看,费尔巴哈认为尽管人实际把握的是人类的本质性,但他没有意识到,反而误将人的本质性当作人类之外的事物的属性。

以对个人存在与对意识的论述为前提,感性直观和思想都是意识的内容,二者分别源自人的两种本质性:心和理性。与心相呼应的意识活动是感受或爱的活动;与理性相呼应的是人的思维活动,也即认识活动。人的本质性不仅是严格意义上的意识的对象,而且其施行就是意识活动。在《基督教的本质》中,费尔巴哈说:“对象所加于他的威力,其实就是他自己的本质的威力。所以,感性的对象的威力,就是感情的威力;理性的对象的威力,就是理性本身的威力;意志的对象的威力,就是意志的威力……感情只为完满感情的东西所规定,也就是说只为它自己、它自己的本质所规定。意志和理性,情形也是如此。所以,不管我们意识到什么样的对象,我们总是同时意识到我们自己的本质;我们不能确证任何别的事情而不能确证到我们自己。”(8)[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王大庆、刘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30-31页。首先,费尔巴哈表明,意识活动并不仅仅局限于认识活动,因为感受活动同样朝向了某个对象(9)意志活动也是意识活动,但因为本文所涉及的大多是感受和思维,所以在此对意志活动略过不提。。其次,在这些意识活动中,人的意识把握了人类的本质。由此,对费尔巴哈来说,感受活动和思维活动都贯穿了对对象的意识。也正因如此,在费尔巴哈的表述中会有感性意识的说法(10)费尔巴哈的论述有一定的模糊性。一方面,他肯定了感受活动、思维活动把握了人的本质,另一方面,他对于这些意识活动是否必然以人的本质性为对象,以及人对本质性的认识是否只能通过对类而非对个别事物来认识没有做出回答。此外,费尔巴哈并没有说明当人在感受活动和思维活动中实际把握了人的本质性时,他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

感性直观是个人作为感性存在,也即“直观的存在,感觉的存在,爱的存在”,在接受外界作用时产出的素材(11)[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67页。。一方面,坐落于世界之中的个人通过其所具有的感官,如眼睛、耳朵等“对世界敞开”(12)[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92页。,从而获得直观。例如,在《未来哲学原理》中,费尔巴哈以宗教为例表明感性直观是感性实体的官能,如果一个实体是直接的、感性的、直观的对象,那么他就是可以感觉、可以捉摸,可以看见的实体(13)[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67-168页。。从这个角度来说,“感性的”类似于“经验的”,都是对身体感官所获得的材料的形容。然而,另一方面,在费尔巴哈的理论中“感性”也指涉个人的情感,倾向于突出心理层面的感受。例如,当费尔巴哈认为感性直观源自人类心的本质性,源自爱的活动时,他对感性直观的理解并没有停留在感官的层面,而是有了情感的维度(14)这一思想还可以参见《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10-111、172页。感性直观源自人的感受活动或者爱的活动,这些活动的特征在于它是以个别事物为对象。由此,感性直观是个人获得的关于个别事物的材料。在《未来哲学原理》中,费尔巴哈提到:“只有在感觉中,只有在爱之中。‘这个’——这个人、这件事物,亦即个别事物,才有绝对的价值……然而正因为‘这个’只在爱中才有绝对的价值,所以存在的秘密只在爱中显露……爱就是情欲,只有情欲才是存在的标记。只有情欲的对象……才是存在的。无感觉的无情欲的抽象思维取消了存在与非存在之间的差别,但是这种在抽象眼中消失不见的差别,在爱看来,正是一种实在……一个人如果什么都不爱……对于是否有物存在,就会完全漠不关心的。但是既然只有通过爱,通过一般感觉,异于非存在的存在才呈现于我;那么,也只有通过爱,一个异于我的对象才呈现于我。”(15)[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67页。感受活动朝向的是这个或者那个,而不是被抹除了差别的抽象的共性。由此,人的感性直观呈现了存在的秘密,因为存在的基本特征是个体性。感受活动或爱的活动蕴含朝向外界存在的激情,而这种激情遇到了外界个别存在的限制和阻碍。在这种情况下,有别于感受主体的对象,也即个别存在得以向该主体呈现(16)[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93、166-167页。。由此,费尔巴哈认为爱或感受是头脑之外存在的本体论证明(17)[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68页。。

思想是理性活动的结果。在费尔巴哈的理论中,“理性”是理智、“知性”的同义词(18)[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王大庆、刘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61页。。与它所呼应的是人的思维活动(19)[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王大庆、刘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28页。。在《黑格尔哲学批判》中,费尔巴哈区分了两种思想:其一是内在思想,其二是被表达了的思想(20)[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53页。。思维是“直接的活动,因为它是自我活动。任何别的人都不能替我思维”(21)[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54页。。由此,思想是私人的,在这意义上,它也是内在的,因为某个人的思想对于他人而言是没有意义的:“柏拉图对于没有理智的人是没有意义的,是根本不存在的”(22)[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54页。。但是,被表达的思想不同,它是公共的,可以被交流和探讨。内在思想被表达的过程被费尔巴哈成为“外化”(23)[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54页。,而在这个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的就是语言。

语言包含了逻辑和概念,它是“类的实现,‘我’与‘你’的中介,其目的在于通过扬弃‘我’与‘你’的个别分离性而表达出类的统一性”(24)[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54页。在费尔巴哈的视野中,语言传达了主体间性。语言不是个人的、私人的,而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个人可以进入并理解的公共对象。由此,对公共语言的使用意味着个人与个人之间有交往的可能。处在交往关系中的一方利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内在思想,想要向他人展现自己思想的正确性并获得他人的认同。因此,在费尔巴哈看来,语言表达并不能论证某个人的思想是真的。相反,个人只是将自己已经认为是真的思想表达出来,从而获得他人的认可。通过这种认同,某个外化的思想就获得了普遍的真理性,个人与个人之间达成了联合。因此,语言是普遍真理实现的工具,人与人联合的中介。

在论述感性直观与内在思想、语言的关系时,费尔巴哈强调了感性直观的优先性。首先,思维活动以直接的感性直观为材料,它剔除差别,总结共性,构建规律,由此达到了普遍性。按照费尔巴哈的看法,“思维从现象中分解、寻找、抽出统一的、同一的、一般的规律”(25)[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253页。。但是,思想所覆盖的范围没有超出感性直观的边界,“思维、精神、理性,按其内容,除了说明感觉所说明的东西而外,并未说明什么其他的东西;它不过把感觉分散地、分别地告诉我的东西,又联系地对我说明,正因为如此这种联系才被叫做理性”(26)[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252-253页。。不仅如此,思想应该接受感性直观的检验,并由此修订自身。只有如此,它才能成为“具有客观真理性的思维”(27)[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78页。。

其次,就感性直观和语言的关系而言,感性材料优先于概念,并且感性材料不能被概念穷尽。第一,概念的产出源自感性材料。在《未来哲学原理》中,费尔巴哈提到了两个例子,其一是“对象”概念。他指出,人之所以可以有对象概念是因为他感受到了来自外界的限制。这些感受使得外界事物呈现于自我的面前,从而使得自我产出“对象”这个概念。此外,费尔巴哈表明个人对他人和对他物的位置的感知促生了位置范畴(28)[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75页。。第二,概念是对感性直观的总结和抽象。因此,在概念的层次问题上,费尔巴哈认为较之于更为抽象和普遍的概念,具体的特殊的概念更加地优先,因为它们离感性直观更近。他区分了普遍范畴和个别范畴:后者针对的是实际的个体对象,不具有普遍适用性;前者是抽象的普遍的,是逻辑和形而上学中的范畴(29)[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80页。。在费尔巴哈看来,个别范畴是真正的概念,并且是普遍概念衍生的前提。例如,空间范畴“哪里”是普遍的,位置范畴“那里”是一定的。这个“那里”和那个“那里”是不同的。但是,只有与位置范畴相联系,普遍的空间范畴才成为实在的具体概念(30)[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76页。第三,个别的、特殊的感性材料不能被概念完全把握。在这个意义上,它们是“不可言说的”(31)[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59页。。例如,费尔巴哈认为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已经表明概念在面对感性材料时的无力。感性确定性是“意识的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里,感性的、个别的的存在对于它乃是真实的、实在的存在”(32)[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67页。。然而,概念,即便是以指涉个别事物为己任的摹状词如“这”和“那”,都无法言说个别的感性确定性,因为它们无法区分这个“这”与那个“这”(33)[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67-68页。。

再次,语言是对内在思想的呈现或表达。在论述内在思想呈现的过程中,费尔巴哈强调了以下几点:第一,内在思想的呈现预设了人的自我意识。在表现的过程中,原先具有的不确定的内在思想成为自身的对象,并通过语言得到表达。由此,立足于自我的角度,内在思想是一种自我表达。第二,个体利用语言对其内在思想的呈现是有序的,这种有序被定义为时间上的先后关系。表达将“在我之内”的、“同时的”内在思想“挪到时间里……变成一种有先有后的东西了”(34)[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52页。。

最后,语言,包括概念以及逻辑,不等同于内在思想。内在思想是“精神性的质料”(35)[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54页。,语言使得这些质料获得了形式,从而被有序地呈现出来。

二、费尔巴哈对黑格尔哲学的颠倒

费尔巴哈对感性直观,语言以及思想的看法使得他对哲学的性质和特征的判断站在了黑格尔的对立面。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就元哲学层面而言,费尔巴哈颠倒了黑格尔的哲学。

第一,立足于感性直观和思想的关系,费尔巴哈的“新哲学”与黑格尔所代表的先验哲学在理论路径上是相反的。按照克劳斯·哈特曼(Klaus Hartmann)的观点,先验哲学认为哲学与经验科学不同。经验科学是具体的知识;而哲学超越了具体性,因为它对各种知识共有的普遍的合法性依据进行了探索(36)Klaus Hartmann,“On Taking the Transcendental Turn”,The Review of Metaphysics, 1966,20(2), pp. 223-249.。首先,合法性依据是先天的(a priori)。换言之,知识的合法性依据不能是感性直观(或者感性确定性)。此外,哲学作为对知识合法性依据的探索属于先天知识。其次,在对知识合法性依据的探索中,范畴是哲学的重要议题。范畴及其之间的秩序先在于经验,并且是规制经验的必然形式。对范畴的哲学研究属于先天知识。再次,哲学研究是自主的领域。尽管哲学的对象包含了感性直观,但是哲学方法和哲学理论可靠性的证明不是经验得。最后,先天的哲学知识不仅说明了经验科学的可靠性,而且可以定位、评价不同学科的科学。以这种对先验哲学的描述为前提,黑格尔的哲学也被形容为“先验的”。黑格尔区分了产出哲学的理性和产出其他科学理论的知性。理性成就了哲学特有的方法,也即沉思或思辨。利用这种方法,一方面,哲学家可以发掘出知性运用所得科学里蕴含的矛盾,另一方面,他们可以综合矛盾、超越矛盾,将理论推进到下一个阶段。哲学之于经验科学的优先性对应的是理性对知性的优先性,哲学因此能够以经验科学作为自身的对象,揭示科学的依据并对科学理论作出定位和反思。

费尔巴哈对哲学的看法与先验哲学相反。他反对将哲学方法、哲学有效性证明与感性直观、知性割裂开来,反对赋予哲学一种先天性。在批判黑格尔和思辨哲学时,费尔巴哈说,“黑格尔哲学所遇到的非难……就是非难他与感性直观直接分裂,非难他直接假定了哲学”;换言之,黑格尔预设了哲学先天为真(37)[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67页。。思辨哲学则认为哲学思维是纯粹的,“没有感觉,没有物质”(38)[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29页。。在这种情况下,尽管黑格尔仍然探讨了感性直观(或感性确定性)和经验科学,但是他切入这些对象的方法以及由此所得理论的可靠性依据不取决于感性直观。这种路径在费尔巴哈看来是“颠倒的进程”,因为它是从哲学的“抽象到具体,从理想到实在的进程……不能达到真实的、客观的实在,永远只能做到将自己的抽象概念现实化”(39)[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08页。。与此相对,费尔巴哈支持“感性哲学”(40)[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69页。。首先,他认为哲学和经验科学都以感觉为开端。一方面,哲学研究依赖感官活动:“哲学把经验的活动也看做哲学的活动,承认视觉就是思维,承认感官也是哲学的工具”(41)[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87页。。另一方面,哲学理论需要接受感性直观的检验。其次,“理性”是“知性”的同义词,产出哲学的思维活动和产出经验科学的思维活动是一致的。最后,和经验科学一样,哲学在理论构建中遵循的是从感觉到思想的路径。按照费尔巴哈的理解,“精神后于感觉,而不是感觉后于精神:精神是事物的终端而不是开端。从经验到哲学是必然的,而从哲学到经验则是任意的造作”(42)[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87页。。

对感性直观优先地位的认同预设了费尔巴哈对人和对存在的看法。一方面,感性的重要性凸显了人“是一个实在的感觉的本质,肉体总体就是我的‘自我’,我的实体本身”(43)[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69页。。作为肉体的存在,人受到了外界的限制和阻碍,从而产出感性直观。由此,与先验哲学不同,费尔巴哈的感性哲学认可而非贬低与感性相关的被动原则。另一方面,感性哲学肯定了有限的、具体的存在。费尔巴哈认为,“只有通过感觉,一个对象才能在真实的意义之下存在”(44)[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66页。。由于感受活动或爱的活动朝向的是个别的有限的存在,因此感性哲学肯定了个体的、有限的存在的优先性(45)[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64页。。

第二,立足于语言和感性直观、和思想的关系,黑格尔的问题在于预设了逻辑和概念的重要性,而忽略了其局限性和形式性。一方面,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指出感性确定性无法成为知识的依据,因为它们无法被概念指涉。由此,黑格尔否定了感性确定性,引入了知觉(46)费尔巴哈对黑格尔的这一判断是失之偏颇的,黑格尔并不是简单地否定感性确定性,而是通过哲学理性的思辨活动从而实现了从感性确定性向直觉知觉、概念的过渡,并以此为前提再度论述感性确定性,从而揭示了感性确定性所包含的积极意义。。费尔巴哈指出黑格尔的这一论述仅仅能够表明感性确定性无法被概念或者语言覆盖,却不能表明应该否定感性确定性。由此,黑格尔的理论的布展表明他预先已经认为只有普遍的东西才是真实的(47)[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68页。,而费尔巴哈否定的正是这一预设。他认为,“感性的、个别的存在的实在性……是……真理……对于感性意识来说,语言正是不实在的东西,虚无的东西……感性意识正是在这当中发现了一种对语言的反驳,而不是一种对感性确认的反驳”(48)[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68页。。另一方面,黑格尔的逻辑学将逻辑、概念判定为理念的直接表现,认为逻辑是思维规律的表现。然而,费尔巴哈指出逻辑和概念只是“抽象的、基本的语言形式”,是思想表达的特征,但“说话并不就是思维”(49)[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57页注释。。不仅如此,黑格尔将体系看作绝对精神实现自身,认知自身的特点,但费尔巴哈认为体系只是内在思想表达的特征。体系的特征在于封闭性,也即在经历了一系列中介之后终点复归至开端。这一封闭的特征在费尔巴哈看来是表达内在思想的特征。简言之,表达从一个不确定的内在思想开始,以该思想的被表达告终;但是,被表达的内在思想与不确定的内在思想并不是同一的,因为他经历了中介(50)[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53页。。

语言表达和思想的关系进一步拓展了费尔巴哈对哲学性质的其他判断。首先,他认为哲学不是无前提的。前提问题所涉及的是哲学与其他哲学的关系。包括黑格尔在内的德国观念者都认为哲学解释了其他科学的可靠性,发掘了知识可靠性的最终依据。换言之,哲学提供的依据不再需要其他因素来解释和证明。由此引出的问题是什么因素才能担当知识的最终依据,哲学如何把握最终依据,哲学如何开始自身的理论建构并衍生出理论的其他部分,哲学对最终依据的把握何以可能。面对这些问题,黑格尔将绝对精神作为知识的基础,而绝对精神基础地位的确立并非在理论的开端,而是在理论的终点。针对这种立场,费尔巴哈反问:“为什么一般地要有这样一个开端呢?难道开端的概念不再是一个批判的对象,难道它是直接真实并且普遍有效的吗?为什么我就不能在开始的时候抛弃开端的概念?”(51)[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51页。在费尔巴哈的理论中,哲学是必然有前提的,因为每一个哲学理论都是特定时空下的特殊。哲学不是内在思想。每个哲学家在产出自己理论的过程中都对前人的哲学进行了反思和判断。这意味着哲学可以被他人所理解。因此,哲学不是私人的,而是内在思想的外化和表达。根据费尔巴哈对语言的论述,内在思想的外化具有时间次序。由此,哲学,作为对内在思想的表达,是处于时间之中有规定的有限存在。正因如此,哲学的产生被纳入了历史过程,它成为一定历史时间点上的、特定历史背景之下的产出。以此为前提,一方面,每个哲学理论都是以之前的理论为对象。黑格尔的哲学是对前人哲学的反思,它是在“一个时代里产生的,在这个时代里,人类正如在任何其他时代里一样,是处在一定的思维阶段上,在这个时代里,是有一种一定的哲学存在的;黑格尔的哲学与这种哲学相联系,甚至与这种哲学相结合;因此它本身就应当具有一种一定的、因而是有限的性质”(52)[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50页。。另一方面,费尔巴哈认为哲学家应该保持对自己之前产出理论的质疑,“唯一在开始的时候无所假定的哲学,是具有怀疑自己的自由和勇气的哲学,从自己和对方中间产出来的哲学”(53)[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63页。。

其次,哲学史是没有终点的,不存在绝对哲学。“绝对哲学”是费尔巴哈对黑格尔哲学的形容:黑格尔的哲学被认为是“哲学本身”,是“哲学理念的绝对现实性”(54)[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47页。。这一立场遭到了费尔巴哈的批评。一方面,绝对哲学是基督教“化身论”的哲学版本。它和基督教一样认为某个有限的、特殊的事物是类的绝对实现。基督教认为“上帝化身为人……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内以一个一定的形相显现”。相似的,在黑格尔的部分门徒眼中,作为各种哲学理论本性的哲学之类可以在“一个哲学家身上得到绝对的实现”(55)[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48-49页。。根据这种理解,其他哲学的意义就仅仅在于它们是实现绝对哲学的环节。在费尔巴哈看来,类无法在一个个体之中得到绝对实现,类的实现只能在全体之中。过去的哲学固然之于黑格尔哲学的生成有重要作用,但是它们的独立性却不能因此消解在黑格尔的理论中。另一方面,费尔巴哈反对将某个哲学理论,包括黑格尔的哲学定位为哲学发展的至高点。这种对至高点的认同意味着哲学的完成。费尔巴哈认为如果哲学得到完成,那么时间就会终结,世界就会终结;但因为时间和世界都没有终结,所以哲学就没有完成点(56)[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48-49页。。在费尔巴哈看来,哲学的辩证过程在于对时间上先在的每一个特定的、有限的哲学的反思和批判开始进行新的思想的构建和语言的表达,而这个过程会持续下去。

三、黑格尔的阴影

按照上文的论述,费尔巴哈的理论中包含一种倾向:他肯定了存在的个别性,并由此肯定了感性直观的优先性,进而推出对思维活动的论述。由这些论述所衍生的对哲学性质的判断使得费尔巴哈站在了黑格尔的对立面。就此而言,在元哲学的层面,费尔巴哈颠倒了黑格尔的理论。但是,费尔巴哈的理论中还有另外一些因素,这些因素干扰了他对黑格尔哲学的彻底批判,而这些因素就是他对类以及类本质的论述。

在费尔巴哈看来,类本质是无限的,现实存在的个体是有限的。在《基督教的本质》中,费尔巴哈将人的本质规定为理性、爱、意志。他认为,“在人里面而又超乎个别的人之上的属神的三位一体,就是理性、爱和意志的统一。理性……意志、爱或心,并不是人所具有的力量;因为,没有了它们,人就等于乌有,只是凭借它们,他才成其为人,它们是给既非他所具有、也非他所创造的他的本质奠定基础的要素,它们是鼓舞他、规定他、统治他的权力”(57)[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王大庆、刘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28页。。费尔巴哈认为使得人是其所是的本质并不是个人所具有的力量。换言之,本质不是个人已有的既定的属性。费尔巴哈对人的本质的判断并非基于对现实存在的有限个人的观察和分析。不仅如此,这些本质及其统一超越了个人,代表的是人类的完善性和人类的目的:“理性、爱、意志力,这就是完善性,这就是最高的力,这就是作为人的人底绝对本质,就是人生存的目的。”(58)[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王大庆、刘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28页。费尔巴哈在这里对本质的看法和黑格尔一样体现了柏拉图主义的倾向。柏拉图区分了理念世界和世俗世界,理念世界是完满的,世俗世界是不完满的。完满的理念被世俗世界中不完满的个体事物们分有,使得它们是其所是。相似的,在黑格尔的理论中,与本质相关的是概念。概念传递的是超越于个体之上的普遍本质,概念的实现使得事物是其所是。如果“事物具有的本质符合被它们例化的概念”(59)Robert Stern, Hegelian Metaphysic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 34-35.,是其所应是的样子,那么这个事物就是真的。然而,有限事物与概念是不符合的,因此它们只能在某种程度上是真的。而在费尔巴哈对人的本质的论述中,这种柏拉图主义倾向同样明显。首先,人的本质性超越了有限的既定的个人。其次,超越个人的本质是一种完善性和普遍性。最后,这种完善性使得在特定时空中存在的有限个人是其所是。人的本质不是既定的事实,而有待在世俗世界实现。成为人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既是本质现实化的过程,也是成为与本质相符合的人类的过程。

费尔巴哈对人本质性的论述不仅为他的理论带来了内部问题,而且使得他无法彻底摆脱黑格尔绝对哲学的制约。首先,人的本质的超越性、无限性和完善性需要被论证。在这个问题上,第一,费尔巴哈对人的本质的论证没有采取黑格尔论证绝对精神的方式。在黑格尔的理论中,对绝对精神的证成是在体系最后完成的。对黑格尔来说,体系的布展,也即上一个理论环节向下一个理论环节的过渡是由每个环节的内在矛盾推动的。所以,绝对精神在体系布展的过程中没有作为预设为真的前提,没有参与各环节矛盾的揭示。因此,黑格尔对绝对精神的论证尽管可被形容为圆环式的,但却避开了循环论证。然而,在费尔巴哈的理论中,一方面,他认为黑格尔体系所展现出的圆环式论述属于表达内在思想的特征,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费尔巴哈对矛盾的揭示预设了人的本质性。例如,在《基督教的本质》中,他说:“属基督的爱,正因为它是属基督的,自称为属基督的,故而已经是一种特殊的爱了。但是,在爱之本质里面,就包含有普遍性。只要属基督的爱并没有抛弃其属基督性,并没有直捷了当地使爱成为至高无上的基则,那么,这种属基督的爱就侮辱真理感,因为,爱正是扬弃了基督教跟所谓的异教之间的区别。这样一来,这种爱就以其特殊性而跟爱之本质相矛盾……真正的爱,乃是自己满足于自己的;它决不需要什么特殊的称号,决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权威。爱是知性与自然之普遍法则,它不外意味着循着意念的道路来实现类之统一。”(60)[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王大庆、刘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310-311页。

第二,尽管在《基督教的本质》1843年版的序言中费尔巴哈表明,他在该书导言中提到的“一般原理”,包括对人的本质的概论都是基于事实材料,基于感官活动(61)费尔巴哈认为自己所做的是对事实材料进行概括,从而使得“事实表现已经被移放在思想中”。由此,费尔巴哈认为其对基督教论述所依赖的前提是“客观的、活生生的或历史的事实”。而以事实为前提的哲学和思维哲学不同,费尔巴哈宣称为了进行思维他“需要感官,首先就是眼睛”,他把自己的“思想建筑在只有借感官活动才能经常不断地获得的材料上面”。[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王大庆、刘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1-12页。,但是,本质之于有限个体的超越性是无法通过经验的方式确立的。一方面,感性直观具有个体性和多样性。如果人类的本质性仅仅是对个人感性直观的总结,那么它们就只能是对有限个人所获得素材的分析。尽管随着归纳对象的增多所得到的关于人的本质的论述为真的可能性越大,但由于结论有效性的论证仍基于个体,费尔巴哈无法充分证明人的本质超越了个人。另一方面,费尔巴哈在论述人的本质完善性之时明确指出人的本质不是个人所具有的力量,因此对人的本质是什么以及为什么超越个人的论述无法通过对个人已有特征的总结而得出。

第三,费尔巴哈对人的本质性的论述所诉诸了自我意识:人对对象的意识是对自身的意识。换言之,客体的属性是人自身属性的投射。意识中所展现的关于外部对象的内容是对象之于人或者主体的意义,而并非对象自有的属性,例如,费尔巴哈指出,“眼的对象是光而不是声音,不是气味,而眼的本质就在眼的对象中向我显现出来”(62)[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26页。。所以,对对象的意识实则是人对自身的意识,由对象的性质可以推出主体自身的性质。以此为前提,人对上帝的看法是人对自身的认识,由上帝的特征可以推出人的特征。而由于上帝仅仅是人的对象,不是动物的对象,因此上帝所投射出的只是人的本质(63)[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26页。。因此,上帝的无限性就是人的本质的无限性,上帝的完善性是人的本质的完善性,上帝的超越性是人的本质的超越性。此外,在费尔巴哈的理论中,对人的本质的无限性的论述还诉诸了现实的个人的有限性。按照他的说法,个人对自身的有限性是有所意识的,而他之所以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因为“他把类的完善性、无限性作为对象”(64)[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王大庆、刘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32页。。然而,费尔巴哈的这些论证没有回答为什么在宗教赋予上帝的诸多特征中只有某些特征,如理性和爱被选择为人的本质性,而另一些特征被认为是谎言和欺骗,为什么作为识别个人有限性前提的完善性和无限性是属于人类的本质性而非属于他者。

其次,对人类本质超越性、完善性和无限性的肯定使得费尔巴哈无法彻底摆脱绝对哲学。首先,本质的这些特征与历史的维度兼容:人的本质性在历史过程中成为现实。尽管本质性的实现不能由某个人达成,但处于特定时空中的某个集体可以被认为完全实现了人类的本质性,而人类历史的发展也因此达到了顶点。其次,立足于人类本质性的实现过程反观哲学,费尔巴哈在元哲学层面既不排斥“化身论”也不排斥终点说。一方面,在《黑格尔哲学批判》中,费尔巴哈表明凡是成为现实的就是进入时空之中的,从而就是特殊的、有限的存在;而如果这个有限的存在是类的完满实现,那么就空间和时间的规律就将终结(65)[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48-49页。。所以,随着人类本质性的完全实现,时空就此终结。历史的顶点因此就是历史的完成。由于哲学是时代的产物,它也随着历史的完成而完结。另一方面,费尔巴哈的理论不排除将思想,包括哲学和宗教看作是人类本质性现实化的载体。和绝对精神一样。人类本质性在完满实现之前需要经历不同阶段。以此为前提,一系列的思想不但可以被视作人类本质的阶段性化身,而且可以被认为是其实现的必要环节,例如,费尔巴哈认为“宗教是人类童年时的本质”,而他的新哲学满足了其所处时代否定基督教的要求,是人类本质性现实化的进阶(66)[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王大庆、刘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34页,第94-96页。。也正因如此,费尔巴哈认为他的哲学“直接构成人类的历史”(67)[德]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李金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94页。。

四、结论

费尔巴哈的理论包含了两条线索。一条是自下而上的线索。他强调存在的优先性、特殊性和个体性。身处特定时空中的个人在爱的活动中遭遇外界个体存在的阻碍,他们由此产出特殊的、个别的感性直观。随后,人的理性,也即知性对感性直观进行整理和抽象,从而得出包括哲学和经验科学在内的知识。在从感性直观到知识的上升过程中,前者占据了优先地位:一方面,思维活动和概念无法穷尽感性直观;另一方面,思想需要接受感性直观的验证。然而,在费尔巴哈的理论中还有一条自上而下的线索。他将人类的本质性设定为超越的、无限的和完善的。立足于此,费尔巴哈不但可将人类历史看作本质性的现实化,而且可以批判历史中出现的事物,如宗教。因此,探讨人类的本质性、提供批判框架是其哲学的重要任务。沿着前一条线索,黑格尔绝对哲学的先验性受到了颠覆,哲学将和科学一样接受感性直观的检验。而沿着后一条线索,费尔巴哈则无法完成对黑格尔绝对哲学的颠倒:一方面,在不同时代下产出的哲学是人类本质的阶段性化身,它们参与构成了历史;另一方面,哲学会随着本质现实化的完成迎来终点。在这一框架下,哲学的内容之一是确立人类本质性的内容,论证本质性的超越性和无限性,这部分的内容因之必须具有超越时代的普遍有效性。

作为马克思批判扬弃黑格尔哲学过程中的重要中介,费尔巴哈在元哲学层面向马克思主义提出了两个重要问题:如何才能彻底的、成功的对黑格尔绝对哲学进行颠倒?如何定位马克思主义哲学自身?费尔巴哈理论所包含的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的两条线索呼应了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颠倒、对唯物史观的定位。参考费尔巴哈的哲学,马克思理论的推进可以被概括为对自下而上路径的深化和对自上而下路径的批判。首先,沿着自下而上的路径,马克思关注如何在理论构建中将特殊的、具体的对象置于优先地位。费尔巴哈的观念包含了对有限的、特殊的、个体存在的肯定,由此引出的是他对身处特定时空中个人的重视。然而,个人所处的时间点就是某个特定历史阶段,他所处的空间就是某种特定形态的社会的范围。在社会研究领域,理论对有限的、特殊的个人的彻底落实不是对抽象个体的肯定,而是需要重视个人所处的特定的历史阶段和社会关系。因此,马克思所强调的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可被认为是对费尔巴哈自下而上路径的深化(6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1页。。与此相伴随的是他对费尔巴哈关于人类本质非历史性设定的批判。马克思早期思想阶段对费尔巴哈的批评,一般针对的是费尔巴哈对人的“类本质”即社会本质的抽象理解。(69)卜祥记、吴岩:《马克思关于人的社会性本质理论的内在张力分析》,《苏州大学学校》(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第1-8页。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他批判费尔巴哈撇开历史进程去谈论人的本质,没有看到人的本质是属于一定的社会形式的(7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1页。。其次,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开始,马克思反思了黑格尔绝对哲学的先验立场。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他指出:“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关于意识的空话将终止,它们一定会被真正的知识所代替。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能够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括。这些抽象本身离开了现实的历史就没有任何价值。它们只能对整理历史资料提供某些方便,指出历史资料的各个层次的顺序。但是这些抽象与哲学不同,它们绝不提供可以适用于各个历史时代的药方或公式。”(7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6页。最后,对先验哲学立场的彻底扬弃使得马克思放弃了费尔巴哈理论中所包含的自上而下的理论策略,也即放弃对人类本质性的设定。只要人类的本质性保留对历史的超越性和无限性,那么哲学就包含了的非实证非经验的要素,展现出适用于审视所有历史时期的绝对性。因此,对黑格尔绝对哲学的彻底颠倒一方面要求马克思主义放弃对人的超越本质的设定,另一方面也引出了在元哲学层面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性质的判断:马克思主义不是教条,它是对历史发展过程的阐明(7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60页。,它是发展着的理论(7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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