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燕
往事萦怀,上海勾魂。深秋季节,跳上高铁去上海,找上海,多么惬意。手指夹着“快乐羊羔”当作礼品赠予我的紫色上海交通卡,进入上海地铁站,耳边传来“阿拉伊拉”的沪语,我觉得这不是上海。直到熟门熟路穿过上海烟火气息浓郁的四川北路,来到“快乐羊羔”虹口祖居老宅,一个人踩着暗红色楼板,轻手轻脚推开长久没有人住的亭子间那扇门,像打开上海弄堂的影像,分外陈旧的地板夹杂一点点霉味儿,这才是真正的上海老面孔。 我站在亭子间的窗户边往下瞄,原来这里就是“快乐羊羔”。能瞧见弹棉花的、磨剪刀的、卖白兰花和栀子花的地方。在狭窄幽深的弄堂里,只能看见他们的头顶,看不见他们的脸。
虹口区曾经拥有最多的日式民宅,大多数楼下堂客间和楼上的前楼都有拉门,专门放榻榻米的,楼梯中间地带就是亭子间,楼下还有厨房和卫生间。亭子间位于厨房和后门的上方,前后门打开就是穿堂风。亭子间不隔音,夜晚不用贴墙根儿,邻居家夫妻俩对话不想听到都不行。女的说:“问侬姆妈要点铜钿。”男的说:“瞎三话四,侬哪能拎勿清啊。”五更半夜,上海没有鸡叫,传来的是痰盂上“叮叮咚咚”的声响。八十年代出生的上海人,大部分还是晨起坐在痰盂或者马桶上的。天色透出一片光影,先是送光明牛奶的人来了,接下来就听到刷牙和漱口声,再清清嗓子。“快乐羊羔”姆妈大嗓门:“今朝小鸡毛菜老好哦,瞎其便宜。”楼上男邻居踢一脚自行车出门,香烟灰派立司西装裤,稍微宽松的裤脚,烫线淡,很标致的上海男人行头。
八九十年代之前的上海,带亭子间的日式和石库门老房子很多,“快乐羊羔”家的亭子间像是一个招待所,除了她住过几年以外,来上海的三亲六戚和外地搭的上搭不上的朋友都在亭子间住过。这里,也做过悔婚逃亲的避难所。数年后,亭子间里发现了那个青葱一样的姑娘,写给自己心上人炙热燃烧的情书。看来,时有传来缠缠绵绵苏州评弹的亭子间,也可以风情万种、千娇百媚。
秋不秋,冬不冬的,纏绵不休。深秋的银杏树叶先是给自己穿上一条窄边金黄色的波浪裙,然后由绿转黄,风过处洒下一地碎金。汲取千年日月精华的古银杏树,千年的遇见,枝枝叶叶断然不会离情。大地色的银杏果一嘟噜一嘟噜的,但看不出成熟的迹象,这些结满了光阴故事的果儿,俯瞰变迁中的城。
在上海找上海,上海是谁的上海呢?都说外地人最爱繁华喧嚣的南京东路,南京东路步行街到外滩很近。行走在上海,你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喇叭里响起“上海是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地!”抹不去的血雨腥风,南京东路328号门前墙上砌着“劝工大楼遗址”字样。328号就是雅戈尔大厦,1947年劝工大楼血案发生于此。泰康食品店门前的纪念碑犹如历史遗迹中的沉重印记,牢牢镇在南京东路步行街的尾端。泰康食品店曾经是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的一个分区捕房,也叫上海老闸捕房。
南京东路步行街不仅商铺云集,更辐射到周边的老上海中资金融街——北京东路。这条路起初是“领事馆路”,路东端附近是英国领事馆,俗称“后大马路”。
花开花谢中书香不败。福州路,这条路因附近有基督教伦敦会传教教堂,又称布道路,或者教会路。1865年12月,它被命名为“福州路”,俗称“四马路”。福州路路南的久安里是清末民初上海滩高级妓院“书寓”“长三堂子”的集中地。时光轻轻拂去旧日红尘,福州路矗立起气度非凡的“远东第一书店”上海书城。
老上海人最爱四马路的理由,自然少不了福州路343号粤式特色的杏花楼。在上海这座移民城市,广东美食占据上海滩大半个江湖。我光临福州路次数最多,浙江中路路口,清光绪年间兴建镇扬菜系,1905年正式命名的老半斋酒楼,鲁迅、柳亚子、于右任、王韬、施蜇存等都曾到老半斋一饱口福。雪菜烩面当属面中经典,用猪大骨、昂刺鱼和鸡骨熬制出清亮高汤,一碗面下肚,鲜香醇厚,回味无穷。要讲力道,要拉场子摆派头,想醉就醉,也可以春季来老半斋招摇一把刀鱼面,一碗面一百铜钿。
位于福州路343号的杏花楼是上海滩最高龄的粤菜馆。杏花楼的前身是广东人胜仔1851年(清咸丰元年)开设在虹口老大桥直街的“生昌咖啡馆”,经营广东甜品,也包括早年的西菜。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来上海打拼的广东人越发多了起来,杏花楼生意兴隆,并增加了酒菜等项目,远近闻名。在清末民初的书刊中经常出现“杏花楼”字样,如1906年英租界华南公议会刊印的《华南行名簿册·英租界番菜饭馆》一节中,就出现了粤帮菜馆“杏花楼”之名。1922年出版的《上海指南》中也记载着“杏花楼”字样。后来的人曾品论,上海川菜馆不知几几,调味之精,当推都益处首屈一指,粤菜则以杏花楼为最佳。逐渐地,广东人在上海的餐饮市场占据了不小的份额。
外滩向北五百米的十六铺,见证了红色火种在时代夹缝中的燎原。自20世纪90年代起,三十多年间,黄浦江上拥有了12座大桥,14条隧道,但依然有人愿意坐摆渡船,2元票价,只需六七分钟就可往返于浦东、浦西间。
对本地人来说,坐轮渡是他们最便捷的过江方式,而对我们,则是怀旧。渡船像个仙公,大踏步迈进连绵不绝、一朵白浪追逐着一朵白浪的黄浦江,太阳辣时,江面金光伴着银光闪烁跳跃,奔向大海。千年黄浦江洗炼出岁月的变迁,从如雪浪花中,你能感受到当年黄浦江的气息。
早先的十六铺非常热闹,码头候客室人很多,还有一个扩音喇叭助兴。喇叭里播放着《社会主义好》等革命歌曲,还有北方人和南方人都心醉神迷的《小二黑结婚》等电影歌曲,连码头附近的居民都会唱一嗓子沪式《小二黑结婚》。十六铺,一个在黄浦江上陪伴了上海百年的码头。上海,面向大海,南北海岸线的中点,无数人曾从这里走上码头,融进上海。人们在这里南来北往,漂洋过海。它是终点,也是起点,如今过往的已成历史,十六铺只剩了这个轮渡站。
到上海第二天近晌午时分,当头一棒,地砖被欢快落下的雨点击打着,啪啪声极响,有点键盘侠们敲打键盘的感觉。“上海的天气预报也会不准?”我忍不住抱怨一句,只当上海在跟我矫情好了。酒店里8块钱租一把雨伞,出门直奔二号地铁,一站路即可到达闹市中的繁华——静安寺站。
地下一转圈的美食,突然很想吃咖喱。老上海其实是有印度餐厅的。新中国建立后,经营餐厅的印度人打算撤退,上海人希望他们将咖喱的配方留下来,印度人小气,不肯。这可难不倒上海人,抓住咖喱的重点是姜黄素这一点,上海调味品厂的咖喱粉、咖喱膏、油咖喱系列就诞生了。日式COCO壱番屋,点一份海鲜咖喱焗饭,盘子端上来,食物与图片差距不小,份额也不算大,好在吃到了三种海鲜:鱿鱼须、蛤蜊肉和虾仁。上海地下美食都蛮时尚,港式茶餐厅、彼得家厨房,味锦章鱼小丸子……越南菜“西贡妈妈”里面河粉超级多,切成斜面,包裹着花里胡哨一堆食材的一盘盘春卷,还有背上插着竹签或是刀的“西贡特色三明治”……装修也不错。地铁站的地下空间设计得很有特色,还有一个以提供进口货物为主的超市,柳条筐里大只绿色橄榄球形状的日本进口南瓜,比较惹眼。
晚上,混合著年长绅士一样高贵气质的愚园路。我从位于愚园路上上海最大的维族餐厅“新疆伊犁远征餐厅”用餐出来时,脚上麻布鞋已被地上积水泡湿了,看时间还不到八点,我萌发了去陆家嘴的念头。陆家嘴和明代大学士、河南汴京人陆深有关。南宋建炎年间,不善官场逢迎的陆深遭到排挤,当时的陆家已经迁至上海浦东洋泾,回浦东奔丧的陆深再也没回朝廷复职,而是退隐浦东,在黄埔江边建起“后乐园”。这座园林的名字寓意取自范仲淹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里有陆深的故园和墓葬。黄浦江水自南向北与吴淞江汇合,在这里拐了一个90度的大弯后,改向东流而去,由此形成了浦东这片突出的冲积滩地。这块滩地的形状像是一只巨型金龟兽,伸出脑袋,张开超大的嘴巴在喝水。陆家嘴,就是一只大大的金嘴。
在雨夜,去“触摸”上海标志性建筑东方明珠塔。这样的决定,今天想来都是非常地正确。四通八达的地铁2号出口就是东方明珠正大广场出口,“情深深雨蒙蒙”, 扑面而来的细雨很多情。高耸入云的东方明珠,浑身散发着迷人、高贵、冷艳的淡紫色,镶嵌在大地和天空之眼中。我奔向“巨人”,这和白天来东方明珠塔的感觉完全不同。它以傲然屹立的风姿,静静守候着黄浦江,与外滩隔江相望。468米的高塔由11个大小不一、高低错落的球体组成,白天看过去,从蔚蓝的天空串联到绿色如茵的草地上。在江对岸看塔,宛如两颗红宝石的巨大球体晶莹夺目,再现了唐诗《琵琶行》中的名句“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如梦画卷。夜里的它变得除了豪气冲天外,还增加了无法抗拒的美艳绝伦之感。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相亲的男女大都选择在夜晚:夜色在灯光的照射下才会产生迷恋的柔情和梦幻。此刻的它无比雍容华贵,让人的视线舍不得离开它。我走上天桥,在离东方明珠最近的距离看着它,狠狠地把它的模样记下来。
因为不舍得离开,我来到东方明珠一侧有如皋“和府捞面”特色的东方浮庭,点了一份宵夜,土鸡汤笋衣面。落坐一楼,一只大海碗中满满的笋衣青菜蘑菇和鸡丝,加上一碟香菜,土鸡鸡汤黄澄澄的,清亮鲜美,笋衣的味道在舌尖上无比热烈。笋衣不应该是温柔得如薄纱一层吗?透过巨大的落地窗,180度观赏陆家嘴金融贸易区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我想,陆家的后代们一定不会知道,祖辈曾经占据的这片荒芜的江滩,如今已成为国际金融的焦点。落地窗旁一排书架上,文艺书不少,还有诗集。三三两两的客人,一起默默地吃面、喝鸡汤、读书,橘色镂空吊顶灯很温暖。此刻,橘色分明印染上了东方神韵,仿佛是秋日书里花前月下、你侬我侬、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的爱情故事。
被人们视作信仰和文化的三大茶饮之一,是咖啡。在未来,有的咖啡,你可能还没喝过,它就要消失了。比如也门咖啡,号称“也门树梢上的宝石与财富”。《自然·植物》上一项研究指出,咖啡的另一大重要产地埃塞俄比亚也受到气候变化的显著影响。经过专家们计算发现,按目前的状况持续下去,39%-59%的种植地区将会因为气候变化而不再适合咖啡种植。这项科学研究的发现令人担忧。再过三十年,茶,是否会取代咖啡?茶叶的气质无法令人疯狂,所以茶馆永远都是儒雅风流的模样,人们从中获得了足够的安全感,但是却找寻不到刺激感官的咖啡因。据说,日本现役最年长的职人,104岁的关口一郎,被尊称为日本“咖啡之神”:他终生未娶,和咖啡谈了一辈子恋爱。
地球像一个大大圆圆的村子,人类和各个物种排排队,簇拥在村子里,围成一圈站好,相互之间通过不同渠道,进行着生命延续下去的交流。比如世界三大饮品之一的茶叶,有文字这样描述:公元五百年左右(南北朝时代),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已经开始饮茶,中国茶叶在漫长的时间里垄断地球村市场,西方各国争相拿真金白银跟中国做茶叶贸易。梳着辫子的大清官员有点缺心眼,傻大方,1794年,英国使臣马戛尔尼在乾隆皇帝那里没捞到便宜,离开天朝,途经江浙一带,“顺手牵羊”搞了几株上好茶树苗,南下回到澳门。兜兜转转。未来,你就是一匹屡战屡胜的跑马,谁知道呢?
磕肥、加非、高馡还是考非,在当时的报刊书籍上,“coffee”可谓名目繁多。《申报》中第一次提及咖啡,是在1873年9月22日的《电报英京巨银行闭歇事乃系讹传》一文中。彼时,“coffee”被译为“加非”。咖啡比之茶叶的不同之处,据说还有兴奋催情作用。
1834年,咖啡进入上海,被当作“咳嗽药水”。
不得不佩服,上海人是学什么像什么的聪明人。开始,咖啡馆由外国人开;慢慢地,中国人到外国人的咖啡馆里去做服务生,做经理,做蛋糕师傅;再后来,中国人自己也开咖啡馆,雇了外国人来做服务生、经理和蛋糕师傅。那些咖啡馆照样地道,有些还好过外国人自己开的。从此,有一瓶用来书写上海街头文化历史的棕色墨水,叫作“咖啡”。
原本全世界只有土耳其相亲仪式和咖啡搅和在一起,如果相中男方,女方会在咖啡里面加糖。游荡在上海街头,从百乐门出来,走进马路对面万航渡路75号的火船咖啡,两百多平方米的两层楼,装饰成为印尼风格,在印尼乐器一侧的台子上,除了两杯咖啡,还有一盘鲜虾豆腐球、扒烤章鱼配土豆色拉。三十多岁的一男一女在进行古老文化传承中的相亲。男的侃侃而谈,字正腔圆,女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深刻,桂香暗恋。在这个暧昧云烟的夜晚,霓虹灯也是紫罗兰色的,很像珠光宝气的火彩,还有那轻松愉悦的芭茅花,一丝丝分外妩媚,早已把为了生存而牺牲太多活泼人性的上海人抛弃在一边,自顾自浅斟低唱。
透过火船咖啡的落地窗,可以清晰地看见百乐门夜晚营业中的三楼细细长长、18只窗户玻璃的迷魂灯光。我想,地下党负责人一定不会派相亲的这位男士去执行任务。他戴着一副高级金丝边眼镜,眼睛看似大而有神,行动起来反应一定慢不了,只是那高高撅起的大肚腩和肥硕的臀,恐怕无法顺利挤出窗户,顺利脱身而去。
店里年轻的咖啡师Andy很敬业,他的助手是一位眼神精明、青春漂亮的女孩儿。柜面上辣妈磨豆机,每天还要调试、研磨……咖啡师告诉我,多少秒萃取很有讲究。25秒40克,到第26秒,萃取40克的風味就不对了。我问他:“咖啡师是不是需要培训?”他回应:“当然,进入门店后,每个星期有三到五天的班去培训,考笔试、手冲、意式……”
门口人影一闪,进来一位身材精瘦、穿着迷彩服的青年。他的普通话比较生硬,问道:“有没有羊肉?”来自河南的咖啡师反应蛮快的,建议说:“你可以点印尼沙爹拼盘。”拼盘端上来时,我看见八支躺在盘中的肉串儿和两小碗蘸酱。迷彩服青年原来是在上海工作的香港人。香港青年眼睛很大很黑,用餐的速度很快,说话语气短促有力。他说香港是中国的,他自然是中国人。
Andy很懂有腔调男人的花样经,切柠檬、压榨果汁、倒入小量杯,称克重——柠檬汁也要称克重,有配比——再倒入“雪克壶”。二楼下来的戴着眼镜的男人眼神漾漾,说道:“别太抠了,你倒双倍伏特加,她现在已经差不多了,呵呵呵呵。”不知道是否咖啡真的催情,还是海鲜里面有酒的缘故,张爱玲倒是说过,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练,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一杯神圣不可抗拒的“粉红女郎”,这调和了双倍伏特加,君度丽娇酒和蔓越莓汁的“粉红女郎”。
上海人的生活状态绝对不会是抽象艺术,发小龚敏拿下国货老牌“上海咖啡”在上海书城的代理。“龚敏发的图片右下角,就是我常买的咖啡豆。六七十年代的大上海咖啡馆只剩下四家,更找寻不到磨咖啡豆的机器,用小奶锅煮。别说,记忆中,水煮的也是满家香。”发小群里热闹起来,吴晓梅去过几十个国家做生意,喝过无数咖啡,但心中最难忘的还是“上海牌”。1935年浙江人张宝存在静安寺路创办的“德胜咖啡行”,并以“C.P.C.”注册商标,1958年,“C.P.C.”商标改为“上海牌”商标。1959年3月,“德胜咖啡行”更名为地方国营“上海咖啡厂”,成为全国唯一以“咖啡”命名的企业。那是一种227克一听的罐装咖啡,褐色的罐体闪着锃亮的光芒,磨成粉的咖啡被真空封罐,用薄薄的锡纸密封着,保存得相当好。解开锡纸,咖啡香味扑面而来。为了显示腔调,很多人即便喝完了也要把铁罐放在家中玻璃柜的显眼位置。
这罐咖啡在此后的二十年间,占据了中国咖啡市场的绝大部分江山,也让上海的咖啡文化名扬全国。上海滩但凡有卖咖啡的,全是出自上海咖啡厂。上咖厂甚至一度包揽了全国咖啡馆、宾馆的咖啡,成为了“国民记忆”。
时光到了2021年,根据美团发布的《上海咖啡消费地图》,上海已有6545家咖啡馆,根据“新一线城市研究所”的报道,上海咖啡馆的数量在全球也是排名第一,甚至是纽约的3倍之多。各式各样的特色咖啡馆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一个咖啡大师讲课一周一万多,咖啡师成了时髦的代名词。“侬今朝吃咖啡了伐?”
咖啡在上海已经成为品质生活最重要的元素之一,张文宏说,他喝咖啡是拿来续命的。喝咖啡不仅仅可以续命,还可以怀旧,可以怀春,可以愤世嫉俗,在上海这座充满了力量和魔幻动感的城,你比我好,我向你学习,我向你学习的目的是我要像你一样好,然后有一天我要比你还要好。如果用人来比喻咖啡,咖啡豆生产工艺不同,咖啡的味道倾向也会产生“男人”“女人”之分,显然深度烘培的苦,等同一爷们儿,不幸,我很好这口儿。那些芳香的咖啡豆,很像从稀薄的泪水中淬炼出来的黄金,面对盛开的城市,无言独白。
新的一天,不见阳光,南方的秋天多云天气已经不易,万航渡路320弄42 号(原极司菲尔路49号)胡适先生的故居异常沉默。上海才子胡适,祖籍安徽,跟大多数上海移民一样,有种新旧文化交流的智慧,他即使不去舞厅,做人也会跳狐步舞,家中后院稳住阵脚,心中住着无可替代的女人。话说胡适有写日记的爱好,既然是日记,一是很隐私,二是很真实,在胡适本人亲笔撰写的日记中记载了他嫖妓的最高纪录:59天,逛窑子10次,平均一周一次。风流倜傥的胡适还有别的天赋——2个月内,打牌、喝酒、叫局、吃花酒,样样精通。
生活中的上海男人,有许多绰号,如“马大嫂”(买菜、淘米、烧饭)、“围裙丈夫”“模范丈夫”等,很多功能都是从传统女性角色上转移来的。上海女孩,对“男子汉”的审美偏好,并没有北京姑娘那么强烈。但她们也看不惯那种过于女性化的男人,称之为“娘娘腔”。
现代版上海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和北方男人相比,各有千秋。上海男人多了一些矜持,少了一些血脉贲张的时候,上海人是少火候的,心怀很像是一条条弄堂,做什么道场都是独立,规矩有礼数的,上海人善于营造微醺的氛围,但是心底分寸和设防是上海人特别是上海男人的“早教”。上海男人精明于上海女人,所以上海男人把老婆哄得团团转,过好小日脚,坚决守护后花园,一套房子少说一千多万,霹雳横切一刀一分为二,这是上海男人不能打破的底限,哪怕老婆穿着一套睡衣睡裤去弄堂口甜品店,身边都跟着“不响”安静的男人一起去买奶茶。
一般来讲,以上海本土老男人为主打个聚餐,吃到后头就是开小组讨论会。咖啡馆里还有一男搭两女组合,从天气开始讲,讲讲时政、社会、股市黑幕、段子,最后会讲到某个心仪的女人,可惜,人家已经名花有主。
我跟上海的缘分很像老丝瓜里面的经络,牵牵绊绊的无处不在,进入文坛遇到的第一位文友就是上海人林建明,一位典型乡愁版爷叔,上海是移民城市,林建明的故乡在安徽乡下一个村庄。他说来了上海总要碰一下面,我说你会吃不消的,我一天在上海的大街小巷窜三万步。他说上海太大太累了,又开始絮叨故乡,他说:“丝瓜花会开到了架子的顶端,远远望过去像是老肥老厚的叶子上撒了金箔;茄子苗嘛,急性子的主人拔脱了大部分,留下来的是发育不良的苗,现在还留了紫色的花,月牙一样个小茄子。” 林建明瘦得一根筋挑着脖子,上海人时兴吃饭只吃七成饱,自然很难胖起来。
上海人习惯把“过生活”称作“过日脚”,好吧!我们都是漂流在异乡,过着上天赐予自己的小日脚,时光流逝如水的打磨抛光,异乡和故乡早已一样的温暖如斯。
上海人会说南京路是属于全国人民的,而淮海路则是上海人的。淮海路风情万种,马当路的位置在淮海中路与新天地相交,地铁10号线新天地站6号出口就在马当路上。马当路名人故居不少,西成里16号是张大千的旧居,这是一幢典型的两上两下石库门建筑,屋面青色蝴蝶瓦,围墙高高。准确说张大千真正起步,是1925年在上海举办首次个人画展,这以后才成为职业画家。张大千寓所16号的前楼,住着比张大千成名早的知名画家黄宾虹。老巷子老宅子的墙体黑黑黄黄的,墙面上的粗砺凸显出来,它们双手合十伸向天空作别远行的主人,一切安好。也许是我这陌生人的脚步,惊动了几只灰色的鸽子,扑棱棱飞起,把灵动飘逸的姿态演绎给我看。对这些守护天使,暗底里有些感动,人们永远都会怀念人生最美的风景,还有那些往事的珍藏,等到过了今夜12点,今天就是明日的往昔时光。
淮海中路百年老字号“三阳盛”,生意兴隆,特别惹眼的是一只只每500克188元的猪笑脸,这笑脸还有一个很吉祥的名字,叫“万有全”。在《随园食单》里,袁枚称猪头为“广大教主”,神通广大的意思。猪头二法,一加老酒老抽红烧,浓烈赤红吃法,二隔着水上大锅清蒸,原汁原味烂熟。上海坊间关起门吵架会骂人“猪头三”,大致是蠢驴和笨蛋的意思。其实猪并不笨,甚至有先见之明。许是得知登台亮相的店铺地段好,自感身价高出不少,三阳盛一只只猪头完全和以往猪头肉上笑眯眯媚成一道弯似讨好的眼睛不一样,这里猪头上的眼都是圆溜溜的睁得极大,不仅一点献媚的意思都没有,还自带高傲冷漠的眼神。“侬好,这猪头加硝的,蒸熟来吃咬劲好吃到十足的爆。”不过对于猪头肉的热情不是人人都有,“你爱吗?”“不爱!”有上海年轻人是不屑的,大致苍蝇馆子才有得卖。祖籍宜兴的迪告诉我,家家用煤炉的日子,一只猪头被隆重迎进门,大人们打理过后把猪头稳稳坐在煤球炉火上的大号锅中,几个时辰下来,肉香四溢,孩子们口水狂滋。猪头炖至烂熟,取骨,用纱布包裹,取大石洗净,压于纱布包上,冷却成形后切成片状,猪头各部位交融一体,色白味腴,沾满调料入口,不吃过一只猪头,怎么可以算过年。
当年的上海已有“无宁不成市”之说,即在上海做生意的宁波人已有相当数量,侧耳便能听到宁波话,而非常想吃具有家乡风味的食品,三阳南货店便顺应这种需求,主要经营宁、绍地区和浙江一带的土特产。三阳盛店铺里面的宁波口味苔条(苔菜)花样繁多,据宁波人介绍,苔菜为辅料的糕点,色香味更为独特,有苔生片、苔条巧果、苔条千层酥、苔条月饼、苔条油赞子(咸麻花)等二十余种,可与苏式、广式、潮式等名特糕点相媲美,还有传统的宁式苔条月饼。是的,这我倒是注意到了,不管是南京路步行街上的三阳南货店还是淮海中路上的三阳盛,8.5元一只的苔菜月饼卖得很火。最新发现,上海人未必统统讲究小螺丝里头做道场,带鱼落在上海人手里,不变大都不行,带鱼的身体被切成段子后压扁了,成为宽身大二的造型,它们被腌制的同时似乎再加一层“胭脂色”,那种令人费解的橘红颗粒妆,原来是个虾籽。
南京西路地铁站下就是“太古汇”,这次来上海住在国际饭店一侧的24K人民广场店,周边老字号美食店很少,用餐多選择在地下美食广场。坐在我对面的上海女人,年纪比我大一点,面孔瘦削,鼻子头尖尖,睫毛膏上过的,一方小丝巾系在脖子上,挡住了颈纹,这是一位有心爱美的女人,似乎才烫的卷发,额头上用黑色牛皮筋抓起一个小辫子,有点俏皮味道。她和我一样点了南瓜汤,我又点了一个牛肉粉丝锅仔,她点了一份芦笋猪肉水饺。一口南瓜浓汤滑下喉管,她说:“上海人喜欢吃南瓜的,养生去脂,自己不想做的时候,就来店里点一份。”南瓜汤很浓稠,金红色,有点烫嘴。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的,我问她:“上海人现在的早餐都吃什么?”她说:“大饼油条多呀,还有就是一碗粥和酱菜、豆腐乳。”我们一起安安静静等待南瓜浓汤凉下去,她问我:“‘四大金刚’听说过伐?大饼、油条、粢饭、豆浆就是上海人早点的‘四大金刚’。”我告诉她:“南京现在很少吃到油条了。曾经在江浦吃到过大饼包油条。”她来了神气:“大饼包油条,上海人叫一副,大饼配上油条才算得上是一副标配。把热腾腾的油条对折夹到大饼当中,再对折一次,讲究把酥脆的那一面朝里,否则的话屑咧嗦落掉一身,再来一碗加过白砂糖的豆浆,豆浆的豆子好,浓稠的不比牛奶营养差。”我问她:“这么多年下来吃不腻?”她的眼角一挑,说:“上海大饼很香的,用老酵面将面团捂上十几小时才揉面团。甜大饼嘛,就是白砂糖加一点面粉做馅儿的,防止咬破后糖液滋出来烫了嘴巴,外壳裹着白芝麻。咸大饼搭配葱花,抹菜油那种,烘熟后的咸大饼两头翘起来,像只瓦片。”埋头喝着南瓜汤,好满足的感觉。她突然冒出来一句:“上海人吃油条还有一种吃法,就是蘸着酱油吃,也可以配咖啡。”“遇见”,多么曼妙的词汇,太古汇的遇见,给我喜欢上海多了一个理由。
“汰汰头”,勿“打打头”。关于“打打头”,还是我最初从侯宝林先生相声里听到的沪语。曾几何时,上海一位姓周的独角戏演员拿咖啡和大蒜,挤兑北京相声演员姓郭的,结果几年下来,小葱就咖啡的周先生早已消失不见,而蒜瓣儿就咖啡的郭先生,依然笑傲江湖。一代天骄,终为过客。人类相比较一茬一茬的麦子和韭菜本无区别,只是多了驱动地球前行的思想和能力,人类改变了自己,也改变着世界,人类是勇士,也是醉倒于化妆棉上的可怜虫。
每当太阳升起或者落下,城市的田野都会诞生不一样的日脚。雕塑般钢筋水泥的古老建筑,还有一条条繁华深处隐士吟诗作画的弄堂和马路。这里有武康路的前世今生,也有洒落几多风云碎片的大胜胡同;这里有石库门的另类表情,也有艺术与生活联姻的田子坊;这里有宛若欧洲小镇的武定西路,也有风花雪夜曾与霜冷雨寒相伴的路。这里有修复过不再硌脚的弹硌路优雅,也有一缕蚀骨的风情;这里有老上海的暗香疏影,也有满地落英熏人醉的长乐;这里有庭院深深几许花开的声音,也有余韵犹存待追忆的左岸气息;这里有恬淡如菊的外滩源,也有黑暗和光明史诗色彩和交替。
一位诗人说:“当我看到鸽子,就会流泪,在人与人构成的森林里,我总是采撷那些,色彩绚烂、光怪陆离的蘑菇,仅仅因为它们是有毒的,我徒劳地搓一搓手,迎接日趋衰老的夕阳,它简朴得如一滴清水,凋零,流逝,却拥有寂静。”透过诗人的视角,我游走于魔都的峡谷之中,认识不一样的城堡、太阳、月亮、星星、古银杏、花草和鸽子,还有不一样的我们。
(责任编辑:庞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