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平面视角下的自嘲分析

杨珊珊

（1.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昆明 675000；2.楚雄技师学院机电与数控技术学院，云南楚雄 675000）

一、自嘲的界定

自嘲在《现代汉语大词典》中的解释是自我嘲笑和自我解嘲。最接近自嘲行为的解释是“自我解嘲”。《汉语大词典》中对“自嘲”的定义：“自己以言行来掩盖、粉饰被人嘲笑的窘迫状况。”自嘲最早出现在南宋爱国诗人陆游的《自嘲解嘲（其一）》“世事真难料，吾痴只自嘲”。表面上诗人在感慨世事难料，自己痴傻只能自嘲。但结合南宋的历史，我们可以悟出诗人一生怀才不遇、壮志未酬的苦闷。现代文学奠基人鲁迅的《自嘲》被视为自嘲的典范之作。但结合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历史，我们可以悟出作者弃医从文的愤懑不平和以笔代伐的斗争意志。文学作品中的自嘲多用于抒发情感，刻画人物形象。由于篇幅所限，在此不能一一赘述。口语交际中的自嘲可以理解为一种在特定语境中说话人通过自我嘲笑、嘲讽或戏谑的方式交流，最终化解尴尬、打破僵局、活跃气氛的言语策略。

语用层面的自嘲是指在特定的语境下，说话人通过嘲讽的内容、方式达到特定目的的间接言语行为。自嘲的交际意图是维护说话人或听话人的面子，遵循礼貌准则，最终实现顺畅、和谐的交际。自嘲是一种常见的交流技巧，具有重要的语用价值。本文拟从三个平面“书架模式”的视角，从词汇、句法、语用三个层次围绕自嘲行为的界定、分类、自功能、语用分析等四个方面展开讨论，以期丰富人们的言语策略，并以期日常交流的顺畅、和谐。

二、自嘲的分类

（一）书面语中的自嘲

“话语标记语是一些在话语中起语用作用的词语或结构。”[1]我们通过对BCC语料库“报刊”检索模式中528条自嘲语料的梳理和分析，发现书面语中的自嘲都有标记。其标记的作用是提醒听话者关注话题，“对整个话语理解进行引导。”[1]

书面语中的自嘲句式多为S＋自嘲＋O。如:

（1）台湾当局领导人曾自嘲“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人民日报海外版》，2001年5月1日）

（2）当兵5年，站了3年岗，做了2年的打字员，常常自嘲“我是一棵没人知道的小草”。（《人民日报》，2003年12月15日）

（3）中石曾经自嘲“无出其右者”，我现在也有了切身的感受。（《人民日报》，2000年12月30日）①

例（1）和例子（3）都是按照S＋自嘲＋O句式构成，S分别为台湾当局领导人和中石（欧阳），O为“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和“无出其右者”。例（2）省略了主语“退伍老兵X”。书面语中的“自嘲”二字是作为话语标记语出现的，提醒听话者后面的内容就是说话人自嘲的部分。

（二）口语交际中的自嘲

1. 出现“自嘲”二字的情况

我们通过对BCC语料库“对话”检索模式中639条自嘲语料的梳理和分析，发现对话中也会出现自嘲二字，但并不是作为话语标记语，而是分为以下两种情况：一是说话者认识到听话者并没有理解当前的自嘲行为时所进行的解释说明；二是自嘲原本词汇意义的呈现，不涉及语用层面。如：

（4）“你得再整整容才配的上‘貌美’二字。”

“谢谢看懂了吗，我说我这是在自嘲”

“可我是认真的”。

（5）“好啦好啦，明天加油，我妹妹必须棒”；“我也想发图，可我不是尊贵的会员”；“嘲讽我可以的”；“不不不，这是自嘲”；“不不不你这是在打我脸”。

（6）“宋茜这部戏演技自然多了好吗”，

“我也觉得她演的还不错看着很自然”，

“单身汪最直白的自嘲”，

“并没有自嘲”。

（7）“对啊蒋欣综艺感好强的还经常自嘲”；“嗯嗯就是”。

例（4）和例（5）中出现的“自嘲”是在说话者发现听话者没有理解当前的自嘲行为所作的解释说明。例（6）和例（7）中出现的“自嘲”是自我嘲讽，只涉及词汇意义的呈现，是说话人对话语行为的概括性描述。

2. 不出现“自嘲”二字的情况

根据实际生活经验我们发现，现实生活中的自嘲往往不需要话语标记语。如：

（8）甲：怎么姐们儿，听说还没对象呢？

乙：是的，姐们儿没对象，而且姐们儿没朋友。

（9）甲：怎么，听说最近哥们儿红到耍大牌了？

乙：红啥红，之前头发红过这不剪了嘛，再不发工资该眼睛红了。②

例（8）中的自嘲是建立在新兴递进复句“是的……而且……”上，先肯定对方说的话，然后在语义更进一层时突然反转，缓解尴尬的同时响亮地回击，提醒对方不要干涉自己的隐私。例（9）是通过颜色词的错位搭配进行自嘲，有效消解尴尬。

（三）特点

1. 对语境的依赖程度不同

我们按照三种自嘲类型对语境依赖程度的高低进行排序：口语交际中不出现“自嘲”二字的情况>口语交际中出现“自嘲”的情况>书面语中的自嘲。其原因：例（8）如果不是已知对方单身故意挑衅的语境，回答时采用的递进短语“是的……而且”并不符合常规语法，理解难度较大。不辅以交流过程中的表情、语气、声调等手段，难以达到预期效果。书面语中的自嘲有固定标记语，结合上下文语境理解起来相对容易。

2. 采用多种修辞手法

为了帮助听话者理解会话含义，自嘲经常借助修辞手法，如例（2）采用拟物的手法表现自己默默无闻。

三、自嘲的功能

自嘲是一种高级幽默，但需要依托适当的语境，有特定的使用范围。自嘲所嘲的内容不能是伟人或崇高的品质，也不能过于低级和庸俗。自嘲可以用来解围，降低语言攻击性，和谐人际关系。我们在梳理语料时发现，自嘲的语境和功能有如下类型：

（一）表达不满

（10）海城人自嘲 “一年之计在于争”，意思是年年要靠争来的100多万元国家财政补贴过日子，哪里还能多投入？钱的问题并不在钱本身！（《人民日报》，1987年7月17日）

（11）两岸300多万百姓，一直自嘲“久居臭处不闻臭”。苏州河俨然变成了城市名片上的一大污点、上海人不能抹去的“深深耻辱”——这是“恨”。（《人民日报》，2000年9月19日）

例（10）海城人通过仿拟“一年之计在于春”的自嘲，实际上表达的是对当时经济改革的不满，认为不该只注重经济总量的增长，应该着眼于内部机制的优化。例（11）上海人民通过化用“久而不闻其臭”自嘲，表达了母亲河深受污染，却得不到有效治理的痛心疾首。

（二）化解尴尬

（12）“瘦是瘦，精神够。”张龙军常常这样自嘲 。（《人民日报》，1994年5月3日）

（13）“同样是奶牛，人家的是‘奔驰’，我们的呢，只能称得上是‘夏利’喽。”自治区畜牧厅厅长胡拜都拉这样自嘲 。（《人民日报海外版》，2003年10月11日）

例（12）通过欲扬先抑的自嘲方式，把身材的胖瘦与精神状态截然分开，消除质疑，并化解尴尬，有效维护了自己的积极面子。例（13）用自嘲的方式承认新疆奶牛产奶量达不到世界平均水平的现状，幽默揶揄之间悄然化解尴尬。以上两例说明通过暴露自身缺点的方式自嘲，可以有效地维护自己的积极面子。

（三）委婉拒绝

（14）“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烛之武退秦师》[2]。”

烛之武通过自嘲自己年轻力壮都无所作为，如今只剩一把老骨头更是无能为力，委婉谢绝，表达不满。

（四）回敬挑衅

例（8）和例（9）两个例子中的自嘲出现在对方非善意的发问之下，面对挑衅进行自嘲可以有效维护说话人的消极面子，缓和气氛，并回敬挑衅。

（五）表现自谦

（15）回村当起了机械厂的厂长，这位自嘲“捡来一个厂长”的年轻人动情地说：“前三合村能有今天，全靠港田的无私帮助，今后我们也会像他们一样帮助别人。”（《人民日报》，1998年2月13日）

（16）一个思想变两个思想发明者的生活不全都是发明，但又无不与发明相联系。拥有两项发明专利的周建辉自嘲 “精力过剩”。（《人民日报》，1989年10月28日）

（17）全院干警一致认为他是最爱学习的人，而他却自嘲是“笨鸟先飞”。（人民日报2000年3月1日）

例（15）“捡来一个厂长”是三合村青年刘德仲被任命为厂长的自谦之词。例（16）“精力过剩”是钳工张锐鸿能够突破常规思考，创新工艺并获得两项发明专利的自谦之词。例（17）“笨鸟先飞”是说话人的自谦之词，实际上厂长捡不来，笨鸟并不笨。

（六）表现乐观和豁达的生活态度

（18）“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声与名，一起臭。”（《北京晚报》，2010年4月4日18版《为君碑歌：大师篇》）

（19）我们自嘲是现实版本的“七个小矮人”，一直咬牙坚持到四川，结果住下来一点人头，却只剩下大豆、麦子和我，我们再次自比“铁三角”组合。三个人一直怀着一腔热血互相鼓励，虽然体力早就已经透支，还是靠着一股信念进藏。（《人民日报海外版》，2016年6月11日）

（20）也许有一天，面对生活重压，我们会对镜自嘲 “油腻中年大叔”和“庸俗中年大妈”，但这自嘲背后一定有不甘油腻庸俗的挣扎和抗争。（《人民日报海外版》，2017年11月20日）

例（18）是启功自撰的墓志铭，我们从中看出了他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感受到他豁达的胸襟和乐观的精神。例（19）骑行驴友通过自嘲，体现了骑行进藏本身的艰难，肯定了自己超强耐力和坚定执着。例（20）通过预言式自嘲鞭策自己一定要传承祖先的优秀品质。事实上，通过开自己的玩笑进行自嘲，不是对自己进行否定和贬低，而是侧面展现自嘲者乐观、自信、豁达的品质，是一种人格魅力的体现。

（七）描述生存状态

（21）香港人很形象地称之为“供楼”，或是自嘲“给银行打工”。（《人民日报》，1997年5月12日）

（22）很多年轻人都会自嘲“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嘲之下的残酷现实。（《人民日报》，2017年12月4日）

（23）“那个时候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绰号——十万‘负’翁，差不多人均负债10万块钱。”退休老员工自嘲如是 。（《人民日报》，2017年5月30日）

（24）她常以“野鹤无粮天地宽”自嘲 。一股大丈夫的洒脱劲在这个大家闺秀身上展现无余。（《人民日报海外版》，2014年5月30日）

例（21）形象地描述了香港中产阶级每月大部分收入都用于偿还房贷的现实。例（22）真实地展现了我国贫困大学生的生存现状。例（23）形象地展现了上世纪90年代由于企业发展进入困境，企业职工生活的窘状。例（24）充分展示了说话人的洒脱、出世之态。

四、自嘲的语用分析

（一）自嘲的语境

自嘲对特定语境的依赖程度从自嘲的首发作和代表作便可见一斑，陆游的《自嘲解嘲（其一）》和鲁迅的《自嘲》，如果脱离了当时的历史背景，我们很难正确解读作者的言外之意。“语境是人们运用自然语言进行言语交际的言语环境。”本文中所指的语境主要包括上下文语境、情景语境和民族文化传统语境等。我们通过对语料的梳理和分析，发现自嘲和语境的关系十分密切。如：

（25）陈懋辞官后曾经自嘲“莫笑旧装无一物，鬓边也有数根银。”（《人民日报》，2017年6月22日）

（26）虽地处黄金地段，但房前屋后几乎都是数百户居民的祖坟，大家只能自嘲为“人鬼情未了”。（《人民日报》，2016年1月6日）

结合上下文语境，我们可看出例（25）陈懋一生清正廉洁。例（26）东山社区建在坟地之前。如果脱离了上下文语境，会增加自嘲内容的理解难度，也会使对话显得突兀。

自嘲和情景语境同样关系密切，情景语境的客观因素包括时间、地点、话题和场合，情景语境的主观因素包括交际参与者的身份、职业、教养、心态。自嘲不是随意发出的，它同时受到主客观因素的制约。

（二）自嘲与合作原则

格赖斯的合作原则是要求说话人在参加交谈时要确保说出的话与交谈公认的目的和方向一致，并从量、质、相关性、方式等四个范畴提出了四个相关准则。或自嘲为了避免晦涩和歧义，要求自嘲内容要与话题紧密相关。例（26）东山区的居民直接引用大众熟知的电影《人鬼情未了》来表现不满，并调侃自己的居住环境。两个例子都遵循了相关准则和方式准则。或自嘲为了达到回敬挑衅的目的，会故意违反合作原则。如例（8）中自嘲者故意违反量的准则，说出多于需要的信息以示不满；例（9）中自嘲者为了化解尴尬，顾左右而言它既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也极有可能说了假话，违反了质的准则和相关准则。

（三）自嘲与间接言语行为理论

塞尔认为，“间接言语行为是通过实施施事行为A来达到间接实施施事行为B的目的的行为。”本文所列举的语料基本都能满足塞尔的间接言语行为理论，都是通过自嘲这一种方式达到表示不满、化解尴尬、委婉谢绝、回敬挑衅等目的。

（四）自嘲与礼貌原则及面子理论

利奇发展了格赖斯的合作原则，并提出了礼貌原则及其次准则：得体准则、宽宏准则、赞誉准则、谦虚准则、一致准则、同情准则等。这为自嘲违反合作原则提供了合理的解释。有时自嘲故意违反量的准则是为了遵循得体准则，见例（8）；故意违反质的准则和相关准则也是为了遵循得体准则，见例（9）；故意违反相关准则是为了遵循谦虚准则，见例（16）。

布朗和列文森提出的面子理论包括积极面子和消极面子，即自嘲具有维护积极面子或消极面子的功能，如例（12）“瘦是瘦，精神够。”说话人先自暴弱点后逆势反转，有效维护了自己的积极面子。例（13）通过自比“夏利”暗示达不到世界平均水平既有主观原因，又有客观原因，有效维护了自己的积极面子。例（8）通过自嘲“没朋友”提醒对方不要过多打听，且不要干涉自己的隐私，有效维护了自己的消极面子。

五、结语

自嘲的书面形式和口语形式有所不同，但都依赖特定的语境，适用有限的范围，辅以多样的表达。自嘲表面上是一种自我嘲讽，实际上是通过打破合作原则产生了丰富的会话含义，根据不同的自嘲语境达到不同的自嘲效果，是我们日常交际中不可或缺的润滑剂。自嘲有方法，讲技巧，除了要有乐观、豁达的心态，更需要我们不断学习，反复实践。

注释：

①本文所用语料除例8、例9、例14之外，全部来自BCC语料库。

②例8、例9语料为笔者观察实际生活中的自嘲现象总结整理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