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焱
苏州博物馆 江苏苏州 215001
众所周知,商代最具代表性的造物文化当是青铜器文化,但青铜工艺的发展并不能完全代替各种生活用品。因此,商代制陶工艺也有较普遍的发展。釉陶就已在这一时期出现,釉色青绿而带褐黄,胎亦较硬,呈灰白色。学术界把这种釉陶称为原始瓷器,被认为是瓷器的萌芽。若将商代的原始瓷器进行科学化验,其胎骨、釉料所含元素都与一般瓷器近似。[1]在我国黄河中下游和长江中下游广大地区内的不少商代中期遗址中,都曾出土有原始青釉瓷器,[2]更有力地证明商代已有原始瓷器且是原始青瓷。陈铁梅等人测量了38个商周遗址的78片原始瓷,绝大多数的Al2O3含量在20%以下,显然属于南方的高硅低铝瓷。由于北方瓷土高铝低硅,故这些原始瓷应源自南方。[3]郑州铭功路的商代墓葬中曾出土青黄釉瓷尊一件,原称釉陶尊M2:1,釉质青黄而细润。[4]该器物无论是胎体还是釉的烧制工艺都尚显粗糙,温度也较低,表现出明显的原始性和过渡性,故笔者认为瓷器的源头还可以再往前追溯,这还需要田野考古的进一步努力来证明。这一时期的瓷器造型有尊、罐、豆等,有的还以刻画和模印的方法,制出方格纹、圆圈纹、直线纹等作为装饰。
随着原始瓷器的工艺技术不断进步,东汉时真正的瓷器诞生。这时的产品虽仍以粉碎后的瓷石制坯,但坯料中的杂质降低,使坯体的气孔更少,烧成温度1300℃上下,器体致密坚实,叩击发音清脆。
至历史上被称之为“陶瓷时代”的魏晋南北朝,长期动乱的社会,人们被迫迁徙,反而促进了民族间、南北方的交流和手工艺的传播。反映在陶瓷文化上,最重要就是艺术家的创作更为自由,更注意美感和艺术个性,陶瓷产业分布也更加广泛。北方在制陶基础上,先烧制成青瓷,北魏孝文帝迁都以后,“尚白”习惯越来越强烈,突破了中国社会长期以来以白瓷不吉利的陈旧观念,白瓷出现并促进了白瓷的研制发展。[5]从河北内丘邢窑遗址中发现的瓷遗存看,内丘可能是早期白瓷的生产地。南方青瓷窑址,多发现于浙东、浙中、浙东南地区。其中最好的当属越窑,位于今天上虞、余姚一带,质坚硬,色灰白,釉层较厚,釉色淡清、光亮,少数青中内现黄色。陶瓷文化在隋唐迎来了其发展史上的辉煌时代。
如果说在六朝动乱时期是人民的被动迁徙带动了文化的交流交融,那么在隋唐大一统时代则是靠政治稳定、交通发达、经济繁荣、物流通畅来推动文化的繁荣的。
隋代,开凿大运河推动了当时的主要农业、手工业产区的发展。而唐代作为继汉以来又一个强盛王朝,商业繁荣,交通便利,饮茶之风盛行,馔食文化发展,极大地促进了陶瓷文化的进步。
隋唐五代是陶瓷大发展时期,这首先表现在生产的繁盛。那时的瓷窑数量众多,仅见诸记载的就数以百计,分布在从河北到广东、从四川到江苏的广大地域,其中以河南和浙江最为密集。窑场众多,竞争自然激烈,从中涌现出越、邢、长沙等一批著名瓷窑。
我国陶瓷在唐代形成了“南青北白”的局面,南方青瓷系统以越窑为传统青瓷的典范,北方白瓷系统以邢窑为新兴白瓷的代表。
器物造型尽管纷繁,但演进趋势仍可寻觅。前期厚重高大较常见;后期,日现轻薄灵巧。造型演进反映出审美时尚的变迁和烧造工艺的进步。
唐人对陶瓷装饰的追求是多方面的,装饰技法和题材丰富之极。前期更看重立体的效果,常采用器表凹凸较明显的堆贴和捏塑的手法,风格偏于华丽;后期更喜爱平面的效果,面貌也转向平和。当时,同域外联系交往极多,尤其在前期不少器物上充溢着浓郁的异国情调,可见西方影响之明显。
唐代青瓷是当时陶瓷的一个主要品种。自1949年初以来发掘的窑址几乎遍布南北。其中最著名而有代表性的是越窑。
越,指浙江地区,唐时称“越州”,是我国青瓷主要产地,自商周以来,一直以烧制青瓷为主。考古资料表明,越窑青瓷成熟于东汉,在浙江生产瓷器最早的上虞、绍兴、宁波等地都发现了汉代古窑址,其中上虞小仙坛窑址因其发现最早,瓷质最好,影响最大,被推为中国成熟瓷器的代表。[6]因此具有深厚的制瓷基础和传统技术力量的越窑也被称为“诸窑之冠”。越窑特点是:胎骨较薄,施釉均匀,釉色青翠莹润。
唐代越窑制瓷作坊仍集中在上虞、余姚、宁波等地。随着瓷器质量的提高和需求量的增加,瓷场迅速扩展,诸暨、绍兴、镇海、鄞县、奉化、临海、黄岩等县相继建立瓷窑,形成一个庞大的瓷业系统。其中以上虞县窑寺前、帐子山、凌湖,余姚县上林湖到上岙湖、白洋湖一带最繁荣。[7]
越窑瓷器的装饰方法有刻花、划花、印花、堆贴等,多出现在晚期。刻花,用熟练流利的线条,表现出狮子、鸾凤、鹦鹉、鸳鸯、飞雁、龙水、双鱼、牡丹、莲花、卷草,以及人物、山水等纹样。题材面向现实,非常广泛。堆贴的方法也有特色,它往往在壶体上堆贴出浮雕式的各种花纹。瓷器造型也产生新样式,壶多为短嘴,有把手或大耳。杯则用小耳作把或有高足。双龙耳瓶是唐代特有形式。这些反映了唐代陶瓷工艺的丰富多彩,也反映了在传统艺术基础上吸收外来文化,创造新风格的陶瓷工艺面貌。
越窑青瓷,以瓷的青色为美,追求类玉的效果。这是由于在配料和烧制上,长石釉的使用已取得成功,它使釉质匀润,釉色柔美。
越窑青瓷的部分瓷窑为宫廷烧贡瓷,称为“贡窑”,供皇帝使用的高级青瓷称为“秘色瓷”。烧造地点位于浙江余姚上林湖一带。因为是贡物,瓷器制作,极尽装饰之能事。以法门寺地宫出土的13件“瓷秘色”为代表向世人展现了唐代青瓷制作的最高水平。[8]
唐诗中有许多关于越窑的描写。如许浑的“越瓯秋水澄”;顾况的“舒铁如金之鼎,越泥似玉之瓯”;韩偓的“越瓯犀液发茶香”;孟郊的“蒙茗玉花尽,越瓯荷叶空”;陆龟蒙的“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等。这些都反映了越瓷的釉色特点和当时以越瓷作茶具的风气之盛。其中描写得最具体的,莫过于徐夤的《贡余秘色茶盏诗》:“捩翠融青瑞色新,陶成先得贡吴君;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古镜破苔当席上,嫩荷涵露别江濆;山中竹叶醅初发,多病那堪中十分。”这里既有“捩翠融青”、“春水”、“绿云”、“古镜破苔”、“嫩荷涵露”等词句赞美越瓷的釉色,也有“巧剜明月”、“轻旋薄冰”等比喻颂扬其优良胎地和高度制作技巧。陆羽《茶经》对当时各地瓷器作为茶具的评价是“越州上”,因为它“类玉”、“类冰”,瓷青则茶色绿。这虽是从饮茶的角度来说,却反映了越瓷如玉似冰的品质和微带青色而又具有透明度的釉色美。
越窑青瓷器除用作茶具外,也作为酒器。《开元天宝遗事》记载:“内库有青瓷酒杯,纹如乱丝,其薄如纸,以酒注之,温温然有气相次如沸汤,名自暖杯。”另外,它还有一种用途,就是可以作为乐器。唐代段安节《乐府杂录》记载,唐大中年间有调音律官郭道源“善击瓯,率以邢瓯、越瓯共十二只,施加减水于其中,以筋击之,其音妙于方响”。这也反映了越窑瓷器的胎体坚薄,瓷化程度很高,叩之有清脆声。
越窑与许多窑场在生产技术上都有交流与互动,比如国内的定窑、龙泉窑、耀州窑等,另外从国外的高丽青瓷、越南青瓷以及泰国青瓷等瓷器产品的身上亦可得见越窑瓷器的影子。
唐代青瓷生产除越窑外,据陆羽《茶经》所记,还有鼎州、婺州、岳州、寿州、洪州等地。经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实地调查,已发现的有浙江婺州所属的金华窑,湖南岳州所属的湘阴铁罐嘴窑头山窑,江西景德镇的湘湖窑、湖田窑,江西永和镇吉安窑,广州西郊皇帝岗窑,广东潮州窑、上埠窑,广西的宾阳窑等等。这些窑址,虽然有的还未确定是否为唐代的瓷窑场,但已反映了唐代青瓷工艺的日益发展且范围极广,这是可以肯定的。
最初有观点认为白瓷起源于唐代,后来随着北齐范粹墓出土的有关瓷器被认定为白瓷,以及巩义白河窑址等考古新材料的出现,白瓷起源的年代逐渐被提至北朝时期。[9]
真正意义上的白瓷究竟是什么?学术界对此有多种看法,并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义,但笔者认为所谓白瓷至少应具备以下几个特点:
a.胎土为白色或灰白色,施以透明釉。
b.氧化铁的含量小于1%。
c.高温(氧化气氛下)一次烧成。
d.釉的颜色也可以是偏青或偏黄,胎质粗细都属白瓷。
白瓷是唐代陶瓷中的又一个重要品种,具有代表性的瓷窑是与越窑齐名的邢窑,被世人称为中国白瓷第一窑。它所烧造的邢窑白瓷以其釉色洁白如雪、造型规整精美而著称于世,曾是一个“天下无贵贱通用之”的名牌产品。
唐代诗人元稹的《饮致用神麴酒三十韵》中“七月调神麴,三春酿绿醽,雕镌荆玉盏,烘透内丘瓶”、薛能的《夏日青龙寺寻僧》中“凉风盈夏扇,蜀茗半邢瓯”等历史文献中清楚地记载了邢窑白瓷的烧造地点在河北邢台、内丘一带。然而长时间以来,唐代邢窑遗址究竟在哪里,一直是中外陶瓷研究者关注的问题。大多数学者都认为邢窑遗址在内丘,但河北的陶瓷研究者和文物工作者从1952年到1972年长达20年的时间里,对邢台、内丘等地进行了7次考察,虽发现一些窑址,但唐代窑址却未发现。
上世纪80年代初,“临城邢瓷研制小组”又向与内丘相邻的临城县进行普查,终于在该县的祁村、双井村等处发现唐代窑址群。1984年在内丘城关又发现一处邢窑遗址。[10]其中尤以祁村唐代窑址具有典型邢窑的白瓷特征,并见有大量的窑具和瓷片堆积层,其中残片造型有碗、盘、盒、壶、罐、钵等,还有小瓷塑。学界认为这就是邢窑的窑址,它既不在邢台,也不在内丘,而是在与内丘交界的临城。这也充分地印证了历史文献中的说法。 因此1992年出版的《中华文明史》指出,唐代白瓷“河北临城邢窑最有名”。
邢窑约在初唐开始生产,流行在中唐开元,贞元时期已普及全国。记载这一时期见闻的《国史补》说:“内丘白瓷瓯……天下无贵贱通用之。”可见邢窑白瓷从皇室贵族到平民百姓都喜欢使用。
陆羽的《茶经》虽然从饮茶的角度来评定,认为邢不如越。然而邢瓷却是类银类雪,釉白而微闪淡黄或淡青,釉厚处呈浅水绿色。据目前科学测定,邢瓷胎釉的白度几乎已达到70度以上,可以比美于近代白瓷而毫不逊色,[11]可见陆羽的话绝非过誉之辞。它是先在胎上涂以护胎釉,即化妆土,胎质厚而洁白细润,瓷质光亮坚硬。器内满釉,外釉大多施釉仅及腹部、下部与外底露胎,往往不到足。白瓷的品种丰富,有壶、瓶、尊、罐、盂、砚、盅、碗、杯、博山炉、烛台、文官俑、武士俑、镇墓兽、骆驼俑以及围棋盘模型等近20个品种,器形设计素雅大方,不施纹饰。瓶多广口短颈,壶为短嘴。器底多如璧形的宽圆圈,被称为“玉璧底”。[12]邢窑白瓷亦有“假玉器”之称。
唐代段安节《乐府杂录》:“武宗朝郭道源……善击瓯,率以邢瓯、越瓯共十二只,施加减于水其中,以筋击之,其音妙于方响也”,赞美邢瓷烧造程度好,胎质坚硬,击之有清脆的打击乐器声,其质地坚硬,物理性能估计可与现代最先进的“硬质瓷”媲美。
除邢窑外,唐代烧造白瓷的,还有平定、平阳、霍州等地。平定又称“西窑”,可能是因在邢窑之西而得名。此外,唐代诗人杜甫所歌颂的大邑窑也产白瓷,“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可见大邑窑当时已负盛名,只是窑址至今还未发现。[13]此外,河北曲阳的定窑、河南的巩县窑、四川成都的青羊宫窑、江西景德镇的石虎湾窑和胜梅亭窑,唐时都已烧制白瓷。据唐高宗时所修的《本草》记载:“白瓷屑平无毒,广州良,余皆不如。”看来南方的广州当时也已烧制白瓷。
陆羽在《茶经》中提到茶具,他通过茶色与瓷色的对比,提出了越窑的青瓷和邢窑的白瓷与茶色的关系,他认为: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瓷类雪,越瓷类冰。并且,用邢窑白瓷碗泡茶,茶色红;用越瓷碗泡茶,茶色绿。由此看来,邢窑白瓷不如越窑青瓷。换句话说,青瓷碗泡的茶更能充分展现茶的绿色美。
在今天看来,尽管陆羽认为白瓷泡茶不如青瓷,但白如凝脂、浑然一色的白瓷,最具自然天成的情趣,它看似朴实无华、平淡无奇,却极具诱人的魅力。因为正是有白瓷相衬,才有姹紫嫣红的彩瓷争艳,无论是青花、釉里红,还是釉上五彩、粉彩、斗彩、珐琅彩也才能竞放异彩。白瓷为后来“瓷”的装饰预留了广阔的空间,可谓是彩瓷展露姿色的绝好天地。
瓷器在产生发展过程中并非是一种孤立的、单线前进的状态,而是与其他性质的器物,比如金银器、玻璃器、漆器等,在造型、装饰、装烧工艺等方面交流互动,诸多器物的发展共同反映了一个时代的审美取向、社会风尚以及生产力发展水平。[14]由于精力有限,这里就不再另起篇幅详细论述了。
隋唐五代是中国陶瓷工艺的成熟时期,可谓是光辉灿烂,一派繁荣景象。邢瓷与越瓷在唐代同为瓷器珍品,它们代表了两种不同的风格,所谓“南青北白”的局面,正是双方争奇斗艳、互为影响、共同发展的结果,同时也是人们对唐代制瓷业的高度概括和评价。“南青北白”相互之间并没有高低之分,它们是中国陶瓷史上的两朵奇葩,是并驾齐驱的两种烧瓷艺术。唐代诗人皮日休的《茶瓯诗》这样写道:“邢客与越人,皆能造瓷器。圆似月魂堕,轻如云魄起。”南青北白格局的均衡以及影响力可见一斑。从长远来看,倘若没有唐代这样一个二分天下的局面,恐怕也不会有后世宋元陶瓷的百花齐放。
瓷器是中国古代劳动人民的独特创造,也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项伟大发明。自出现起,瓷器就占据了陶瓷文化的中心位置,并以其独特的民族文化特色代表着中国悠久的文明,对中国文化和世界文化的发展交流起到了一种互通往来的桥梁和纽带作用。从瓷器的特色和内涵来看,它比较完美地体现了中国文化的面貌。作为传统文化的内在传承和外在载体,瓷器值得我们认真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