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诺
小学校的后门是大片的田野,这片朴实的土地上只有三四户人家,被深绿而高耸的松树掩映着,红瓦白墙,煞是好看。及膝的野草随着风摇晃,起伏的土坡上生长着常青的树木,还有不多的几块田地,种着水稻、玉米和瓜果,地里站着稻草人,乌鸦却仍不依不饶地前来骚扰。
翻过学校的后墙,向西跑上几步,就能看到一株海棠。春夏那会儿,树上灼灼地开着红白的花儿,花瓣儿像是月亮做的,娇嫩地在风里颤动。但最好的是秋末,海棠结果,果子樱桃般大小,味道像山楂,口感像苹果。
我拉回思绪,用铅笔戳了戳前面的秀子,低声道:“放学后,海棠树,还去不?”秀子被我戳得咯咯地笑,拍开我的手:“谁迟到谁是小狗!”我挤了挤眼睛,如法炮制地又拉了几个人入伙……
放学铃一响,我抓起书包就往学校后门冲去,还有几个紧随着。我将书包扔过墙,后退几步,助跑冲刺,踩着废弃的石墩,麻利地翻过将近两米高的围墙。我拍了拍手,甩了甩头发,对着后面的人喊道:“哎,祥子有进步啊!”“秀子你比我晚到了哦!”“玲慧又是最后一个,不行啊!”“还有闻小贤,你一个男生跑得比女生还慢!”玲慧瞪了我一眼:“又不是谁都像你,跟个猴子似的,整天爬上爬下!”我得意地笑起来,扬了扬眉。
我们几个勾肩搭背,推搡着慢慢地朝海棠树走去。那时正是薄暮,夕阳亲吻着地平线,云彩轻软,光与影的层次被模糊,被稀释过的日光,轻薄而又透亮,在天空洇出一片艳丽。
海棠树不高,我们稍微踮脚便能够到。树上的果子有红的,都在末梢,也有青白的。我知道秀子喜欢吃软面的,便摘了几个熟得差不多的抛给她,秀子笑了笑。她知道我喜欢吃脆的,摘了几个半红半白的扔给我,我精准地接住,靠着树根坐下,将海棠果在裤子上蹭蹭,便啃起来。有些酸涩,但汁水充沛,小小一个,两口就吃完了,满口生津,回味无穷。
野草、浆果和黄的、白的野菊花被温润如玉的夕阳蒸晒着,空气里有甜腻的气息。暮色仿佛油画上的颜料,一点一点染过来。亘古不变的是那被风吹得微斜的炊烟,成丝的,成卷的,轻快的,迟重的,浓灰的,淡青的,渐渐地升腾,又渐渐地不见。我们相依着聊小学校里的旧事,聊那些快烂掉的陈年老梗,聊每个人的过往和糗事,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聊未来,没有一个人。
笑闹声此起彼伏,却又不约而同地归于死寂。晚风微凉,夕阳渐沉,第一颗星在天边出现。闻小贤突然发声:“我要转学去别的省了,以后,估计再也见不到了……”“什么?转什么学?为什么要转学?还有一学期就结束了啊!”秀子有些急切,我们看向秀子,秀子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闻小贤不疾不徐,白净的面庞闪着微光,有些愁绪隐藏在眼镜后面,一闪一闪的,叫人看不清楚:“我的户口不在这里,要回河南了。”说罢,他回避了秀子带着哀伤与恳求的眼睛,将目光放在不远处的稻草人身上。我们谁也没说话,只是一齐看向稻草人。稻草人,会觉得很沉重吧……
玲慧将头低了下去,她的声音闷闷的,有些模糊:“我,我也要走了。”我已经不再想追问为什么,只是别过头去。海棠果的甜味儿还在嘴里,心却酸涩得想哭。玲慧把她梳着两条小辫的头埋在臂弯里,哽咽地继续说:“我爸和我妈天天吵架,要离婚了,他们要把我送到我姥姥那里去。我不想去,我真的,真的不想去……”她的小辫儿有些松散了,撑不起她的悲伤,就像撑不起我们的未来一样。玲慧的哭声细细的,薄薄的,像一层纸,一捅就破的纸,秀子用手轻抚着她的背,也忍不住啜泣。
我狠狠地别过头,不让别人看到我用袖子抹掉眼泪,平息了一下,吼道:“哭什么!”他们几个愣了一下,我指着闻小贤:“河南离这儿又不是十万八千里,祥子会开三轮车,到时候,拉着我们一起去不就行了……”我的声音已经染上哭腔,却还是强忍着继续道:“又不是死了,我呸!怎么可能再也见不到!”我站起来,指着海棠树,一字一顿:“只要这棵海棠树还在,我们就永远在一起,谁也别想让我们分开……”天边剩下最后的富丽堂皇,风滚过野草地,撩起我们的发丝,将我们的衬衫吹得像面面白帆。他们也站了起来,脸上不再是欲绝的悲痛,坚毅而火热的目光硬生生地将东边的黑夜烫出一个洞。我们紧紧地相拥,不分彼此,不分过去与未来,只有现在的友谊。
褐色的土墙掩映着松树,未收割的稻子托举着夕阳,雾气蒸腾着花香与梦想,从田野里升起又升起,最终归于亘古的夕阳。克莱因蓝的天幕染上莫奈的灰,土耳其玉的苍穹融化了西斯莱的哀愁。稻草人站在月亮底下,《默读》里说:“滚烫的馨香淹沒稻草人的胸膛,草扎的精神从此万寿无疆……”我们没有说话,海棠树的叶子发出声响,果子闪着莹润的光,红红白白又青青,如这黄昏之下,青春悠长。
有人说“青春是麦秸与火苗相撞,燃得仓促却热烈张狂。”张嘉佳也说:“青春是丛林,是荒原,是阳光炙热的奔跑,是大雨滂沱的伫立。”席慕容坦言:“含着泪,我一读再读,却不得不承认,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而我却固执地认为,青春,是放学以后,后门围墙,墙外海棠,棠下少年不惧岁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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