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及科幻的巴别塔

2022-03-14 23:25曹晓华
艺术广角 2022年1期
关键词:巴别雅克人类

根据《旧约》的记载,大洪水过后,上帝以彩虹为证,与大地立约,洪水不再泛滥,但诺亚的子嗣却开始怀疑上帝的誓言,造巴別塔,作为一条通往天堂的路。塔身高耸入云,惊怒上帝——“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作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作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1]彼时的人们拥有共同的语言,上帝便将他们的语言弄乱,人们彼此交流有了障碍,逐渐四散各处,巴别塔和它那未完成的城便也被废弃了。“巴别”意为“弄乱”,未建成的巴别塔,在《旧约》中是惩罚人类骄傲自大的“神迹”,标志着神和天堂“神圣不可侵犯”;但随着神权逐渐衰弱,残缺的巴别塔成为人类挑战至高权力的“人迹”,被解读为人类失落的荣耀。围绕巴别塔的文学故事从未停歇,其中上帝搅乱人类语言的叙述出现在不同作家笔下,现实中语言隔阂造就的身份疏离和认同焦虑,由此引发的矛盾又总会在某种程度上重复巴别塔的故事。指向无尽长空的巴别塔残迹,在科幻世界的赛博宇宙中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存在,当不同语言的交流已经不成问题,是否又到了诺亚后代们重建巴别塔的时候?而此时的巴别塔又将指向何方?青年作家王侃瑜的《语膜》(《收获》2019年第4期)和大头马的《全语言透镜》(《上海文学》2019年第1期),不约而同地将语言的重构作为展开科幻叙述的起点,把不同语言即时无障碍交流的那一天,提前呈现在了我们面前。本文所及的“语言”,并非指作家的行文风格,而是指科幻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一种叙事要素,即对语言的处理,包括翻译、改造、重组等。在此基础上,再借特德·蒋和苏赛特·哈登·埃尔金的相关创作,探讨科幻叙事中“语言”要素展开的多种可能。

一、语言的“隔膜”

除去尾声,《语膜》规整地分为六段,语言教师伊莎的第一人称叙述和聚焦她的儿子雅克的第三人称叙述交织并行。小说虚构了一个小语种——柯莫语,而伊莎则是一名资深的对外柯莫语教师,现在她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巴别公司的柯莫语语膜采集对象。巴别塔的名字在小说中变形成了一家知名企业的名称,延续了宗教中的语言隐喻,巴别公司的翻译服务横跨了40多种语言市场,表现优异,但对于柯莫语的翻译他们还要进一步加工——覆上一层语膜。“如今的机器翻译早就不是基于语法规则了,甚至不是基于统计概率,循环神经网络可以学习不同语言间的映射并输出翻译结果,他们需要的是我的语言风格和口语习惯”[2],这就是伊莎这份新工作的目的,而她要做的就是每天对着录音设备说7个小时的柯莫语,让未来的柯莫语翻译不仅能够做到语法的准确,还能带上自己的说话语气和习惯,就是加上那层“语膜”。从字面上看,“语膜”将一种抽象的语言加工技术具象化,是一种对语言翻译的二次加工,一种锦上添花式的处理,但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语膜”逐渐暴露出了另外一重含义——语言造就的“隔膜”。

通过伊莎的讲述,她对自己的母语柯莫语的感情建立在高度的文化自觉上,对于那些放弃柯莫语转而用英语交流的同胞嗤之以鼻。不仅仅是文学审美趣味,她的公民意识完全与母语联结,使用柯莫语是柯莫人能以“我们”相称的前提。在伊莎看来,柯莫语的纯洁性受到了英语的侵害,连她的孩子也未能幸免。就在这时,巴别公司的邀约让她看到了挡住外来语言入侵的希望,通过普及巴别公司提供的翻译技术,柯莫人不仅不用再学习外语,而且还可以听到语膜加工过的、带有伊莎个人风格的优美柯莫语。故事讲到这里,似乎都是围绕着伊莎的工作和她的语言“洁癖”,然而这位要求严格的语言教师,还给自己的儿子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从小在国际学校学习的雅克早已习惯用英语进行自我表达,但是在母亲的坚持下,他转学到柯莫公立学校,语言学习必须重新开始。适应不了柯莫语的语言环境不是最大的问题,他的学习进度屡次让母亲露出失望的神情,这才是击溃他自信心的致命打击。挫败感让雅克无所适从,他用英语交流更加自由,却被迫要用柯莫语接触这个世界,雅克迷失了自我。

讽刺的是,语膜本是为了使机翻的语言更加接近人类真正的语言,拉近交流双方的距离,但是作者巧妙地建构出另外一个完全相反的维度,那就是语膜并没有加深伊莎和雅克的感情,反而让母子彼此疏远。当然,前者是技术层面的问题,后者则更多涉及个体的伦理,但是这两方面之间依然有连接点,那就是语言和主体之间的关系。德国语言学家洪堡特曾经直接指出过人的主体性和语言之间必不可分的关系:“语言具有一种能为我们觉察到,但本质上难以索解的独立性,就此看来,语言不是活动的产物,而是精神不由自主的流射。”[3]萨丕尔—沃尔夫假说更是将语言上升到了决定人类思维方式的高度,尽管当代语言学界对这个假说进行了修正,但只是对语言影响主体思维的程度提出了质疑,并没有动摇语言影响思维这个前提。雅克本来的学习经历使他不仅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困惑,也对母亲强烈的控制欲十分反感,母亲督促他学习柯莫语,不只是出于母语保护者的立场,还是通过语言习得的形式重塑自己理想后代的方式。但是,他的表现让母亲失望了,后者转而去培养另一个“孩子”——柯莫语的语膜,这不仅是对儿子学习能力的否定,也是对他自主存在的一种否定。在故事的结尾,伊莎认为雅克学习能力平平,自己完成了巴别公司的任务后,便提出让儿子进入这家大公司谋取职位。当发现自己听到和说出的语言都会被语膜改造成和母亲一模一样口吻的柯莫语后,雅克的愤怒达到极致,不仅拒绝了入职的机会,还要向母亲亲口说出属于自己的“语言”。在这里,拥有逼真人类口吻的语言翻译并没有创造出一个美好的世界,相反却在两个原本应该亲密无间的个体之间挑起了战争。伊莎并未意识到她所做的一切将儿子变成了没有自己语言的“臣属者”,她对话语权利的掌控已经异化成了对个体自由的剥夺。当“语言”变成“话语”,事情就变得面目全非。布尔迪厄在分析政治语言时,指出话语的专业生产者使被统治者受其摆布,因为他们获取经验的工具——语言,是由发言者提供的——“占统治地位的语言通过让被统治者自发的政治话语丧失威信来摧毁这种话语:它只留给他们沉默或借来的语言……而且这种语言无法传达任何真正的、真实的、‘真诚的’东西。”[4]回到《语膜》的小说中,面对伊莎,雅克用英语表达的自我被母亲全部屏蔽,她给他一套不熟练的工具——柯莫语,但雅克一直没能熟练地使用这套工具,他只能用简单的句子和单个的词来表达一些浅显的意思,而他真正的自我被禁锢起来。语膜,最后造成了“隔膜”。

二、终极的“空白”

《语膜》中母子关系的对峙,可以看做一个引子,从个体危机看到一种母语的危機,雅克情绪的爆发成为故事的结局,此后便戛然而止。事实上,若是要深挖下去,便会有文化危机,乃至终极追问。在《语膜》中,终极追问成为一种有意为之的“空白”。

早在洪堡特出版于1836年的著作《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中,就已经将这一层体现出来:“起初,人们对每时每刻都在被创新的语言感到欣悦和惊奇,然而,一旦结构定型,这种欣悦、惊奇的感觉便逐渐变弱了。一个民族的活动从创造语言更多地转向了运用语言,而语言由独特的民族精神伴随着,开始走上一条确定的历史发展道路;在这条发展道路上,语言和精神相互依赖,同时并存,每一方都需要另一方提供激励和帮助。于是,人们便只把热情和爱好投诸具体的、成功的表达。歌曲、祈祷、格言、故事等等撩拨起一种欲望,促使人们把语言从倏忽而逝的交谈讲话中抢夺出来,加以保存、改进和模仿。如此形成的一切为文学奠定了基础。”[5]彼时索绪尔的结构语言学还没有问世,所以洪堡特的语言学研究在现在看来十分的主观,概念也很模糊,但是整个著作有一种对语言神秘的激情和敬仰(尽管他的欧洲语言中心主义和对屈折语的极端自信是十分明显的)。这种诗性的学术研究尽管有失严谨,却独树一帜。洪堡特的观点几乎重构了巴别塔的传说。人类在创造语言的最初时刻是充满新鲜感的,之后便进入了运用语言的日常,而在这个过程中语言成为铸就民族精神的基石,对于语言的提炼、加工和改造成为文学的开端。语言的多样性并非神的“惩罚”,而是人类文明多样性的起源。《语膜》的故事中,柯莫语和英语等语言都是人类语言的一部分,但是柯莫语地位的式微标志着一种语言霸权和文化入侵,伊莎对此极度反感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伊莎的对策是一种“封锁”和“固化”,她借助技术的力量“统一”了柯莫语的表现方式,至少阻断了国际交流过程中的各种不确定性,也就是每个人不同的语言风格。她用母爱建构起一种新的霸权,儿子雅克成为她语言控制下的第一个“臣属”,成为真正的“失语者”。技术本无过错,本来试图更加接近自然语言的“语膜”技术,因为只是采集了伊莎一个人的语言特征,便成为专制者的“帮凶”,激化了母子的矛盾。至此,小说从语言的多样性危机开始,到弱势语言自杀式的技术“自救”,再到技术使用者的左右为难,在语言的困境中艰难跋涉,又回到了多样性的危机之中。

借助翻译技术,巴别塔似乎回到了人类齐心建塔的时候,技术将多种语言归于一种,语言的隔阂不复存在,而这个科幻世界的巴别塔还是未能建成,指向的依然是虚空。这种“统一”背后是多样性的失落,雅克无法安顿的自我是无数迷途者的缩影,如果语言不再能表达自我,那么“我是谁”的问题不仅无法回答,甚至无法发出。

无独有偶,青年作家大头马也在一个科幻短篇中用语言翻译技术作为贯穿全文的线索。《全语言透镜》以世界哲学大学发言稿的形式叙述了一个乌兹别克斯坦商人的故事,他通过一位韩国女士向大会提交了这份发言稿。根据叙事者“我”的描述,这位继承家里服装生意的商人,遇到一位瑞典的地理学家赫定先生,后者专程来到乌兹别克斯坦考察古丝绸之路。两人相谈甚欢,“我”对博学多识、精通多国语言的赫定先生钦佩有加,而赫定先生却用一块全语言透镜安慰“我”。这块神奇的镜片如同可以随声携带的无线翻译机,可以解决所有的语言障碍,而它的原理,便是像处理光线一样处理声音。正如索绪尔所说,各式各样的语言当中,蕴藏着“语言的普遍整体法则”[6],全语言透镜正是把握住了这种法则,才能将所有语言翻译出来。神奇的是,全语言透镜不仅可以翻译语言,也可以翻译文字。于是“我”便将祖父同父异母的弟弟J的遗稿翻译了出来,上面布满了J自己创造的符号。赫定先生借助全语言透镜,发现这几卷“天书”正是自己苦苦寻觅的文学的“加拉帕戈斯群岛”。众所周知,加拉帕戈斯群岛之所以独特,就是因为其特殊的地理环境使得在别处早已灭绝的动物仍能在此处繁衍生息,而它也正是达尔文提出生物进化论的灵感来源。J生前是只会用波斯语交流的弃儿,他留下的文稿,在赫定先生看来指向了兼容一切的“万物至理”。随后,赫定先生便合上双眼,安然离世了。“我”用全语言透镜阅读J的遗稿之后,也恍然大悟,于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记录下来,连同遗稿和透镜一起递交给了世界哲学大会。如果放在东方文化的语境中,这是一个典型的“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故事,或者又如同“圆寂”之说,超然于俗世。但是作者为故事加上了异域的色彩,似乎是想为“万物之理”找到一个更加宽广的背景。而作为读者,只是得到了一个个体超脱的故事,其中关键的遗稿,由于是J自创的符号,不可能以通行的文字呈现出来,即便有,也没有全语言透镜帮助破译其中的奥妙。也就是说,文中找到的一切真理,在向读者打开的同时又永远地封闭了。

与《语膜》不同,《全语言透镜》虽然也涉及关键的翻译技术,但是这种技术的运用已不仅限于语言,而是指向思想的最高境界。但无论是哪个文本,都制造了一种“终极的空白”,一种似是而非的状态。这种状态超出了语言的表达,也就是所谓的“意在言外”,而这恰恰是精准的翻译技术无法处理的。语言不通的人们因为即时翻译技术的发展实现了无障碍的交流,巴别塔重建之日似乎指日可待。然而,无论是《语膜》还是《全语言透镜》,都没有这样乐观的基调。前者在母子矛盾全面爆发前的沉默中进入尾声,语言诱发的身份焦虑和亲情认知的错位为这场母子角力增添了无尽的张力,语膜的研发日进一步,母子间的紧张关系便更进一层,而语膜研发成功之日,便是雅克完全“失声”之时,最终导致了结尾处隐去的“沉默中的爆发”。而《全语言透镜》则以赫定先生安然离世收尾,似乎是找到语言和文学指向的“万物至理”后,一种功德圆满般的生命完结,然而小说的结尾却将问题抛给了读者,透过手中的透镜,极少有人能领悟所有的一切,赫定的升华暂时只属于他个人。也就是说,纵使语言的障碍有一天能被技术克服,隐藏在语言背后的精神和意志却依然无法相容,昔日出现在《旧约》上共建巴别塔的那一幕并不会在巴别公司的时代重演。

三、“翻译”之外的可能

语言作为科幻叙事的“道具”,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2016年上映的科幻电影《降临》中,外星人突降地球,不仅带来了12架高耸的不明飞行物,并且还带来了环形的文字,主人公作为语言学家与外星人多次沟通后,终于在人类军队发动攻击之前解开了外星文字之谜。这部电影改编自华裔科幻作家特德·蒋(Ted Chiang)的小说《你一生的故事》,获得1998年的星云奖。在这部作品中,外星人将前因后果统摄在一起的语言,正如其环形的字形,同时蕴含着过去、现在和将来,这和人类强调的因果逻辑的线性表述完全不同。人类破解其文字的过程,是两个文明彼此试探、交流的过程,这是对一种完全陌生的未知进行探索,没有任何现有的翻译技术可以提供支撑。

特德·蒋在科幻创作中经常使用“语言”要素,如他的处女作——短篇小说《巴比伦塔》,获得1990年的星云奖。在这部满含着寓意的小说里,制砖者和拖车者通力合作,无休止地花费着劳力,只为挖通“天堂的拱顶”。只是在主人公矿工赫拉鲁穆看来,第一次看到这即将通往天堂的阶梯,竟无法用“恢弘”“雄伟”这样的词汇去形容,相反,塔身还显得有些反常和异样。“一根像亚麻线一样的细条,摇曳在闪着微光的热腾腾的空气中,从巴比伦地平线上慢慢耸立起来。又行走一些时候,他们眼前出现了巴比伦城巨大的围墙。如果把这围墙看作一个巨大的硬泥壳的话,那么,塔身就好像正破壳而出,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大。以致这群正在走近的人眼里除了这通天之塔外,便一无所见了。”[7]此处的巴比伦塔看不到尽头,指向的是天堂,是那时人类看不到的终点,而它反常的姿态则预示着一种宿命般的失败,至于失败的原因,作者用科幻的方式改写了这个宗教故事。受到劳动场面的鼓舞,赫拉鲁穆回忆起那个大洪水之后的故事,还是按照原计划和工友们开始了攀爬,虽然他自己也疑惑“为什么要进行没有终点的攀爬”。数日后,众人终于登上了塔顶,却因为工人们凿开“天堂的水库”,滚滚的水流沿着塔内的通道倾泻而下,逃命的工友关闭了闸门,被关在闸门外的赫拉鲁穆晕了过去。他醒来后却发现自己身处沙漠之中,天地似乎颠倒了。原来世界如同圆滚筒一样卷了起来,天堂和地狱如同滚筒上并列的两个符号,滚筒滚过的地上天堂和地狱之间隔着星空,但其实它们是紧挨着的。在《巴比伦塔》里,并没有出现人们熟知的上帝弄乱语言的情节,赫拉鲁穆认为上帝到现在还没毁掉巴比伦塔,是因为人类无论如何努力,都只能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这样才会“各安其位”,不再想着僭越之事。小说与《圣经》中上帝弄乱语言的情节可以一起进行互文式的解读。《圣经》中上帝弄乱语言是为了给人类制造沟通的障碍,惩罚他们对神的不敬,而在《巴比伦塔》中,障碍不是上帝看到人类造塔之后才施加的,而是人类对自身处境的“盲视”造成的。赫拉鲁穆以挑战神灵的登塔者身份登场,然而从塔上坠落到沙漠后,昔日的勇士成为了神的拥护者,证明人类永远不可能造成巴比伦塔。两种叙述的结果都是人类的失败,而《巴比伦塔》巧妙地将“世界”进行一种陌生化的处理,代替了著名的“语言”障碍。在另一篇小说《七十二个字母》里,拥有计算机专业背景的特德·蒋更是将现代的计算机语言变形为人类实现意识移植和克隆的“名字”,现代命名法成为一门科学,命名师们试图在人类绝种前找到“佳名”——字母最佳的排列组合。

在特德·蒋的这些科幻叙事中,“语言”要素的呈现除了翻译的情节外,更多时候是作为一种外化的思想载体,吸引人们探究语言关联着的生存方式和生存哲学。因此,尽管出现了巴别塔这样知名的宗教符号,依然可以生成完全不同的叙事,这和《全语言透镜》有异曲同工之妙。此外,《七十二个字母》中,“命名”技术复制人类的生殖过程,却被当权者利用为推行优生和阶级固化的工具。“语言”要素此时已经不是一个固定的文本“道具”,而是引出一连串的社会问题。就像《语膜》中柯莫语“语膜”连接的母子,母亲伊莎之所以固执,是因为她的语言“洁癖”和柯莫语面临的危机与她自身失败的婚姻产生了某种共鸣;而儿子雅克之所以反抗,是因为意识到了语言成为霸权后可怕的渗透力,所有不符规范的个体将在“失语”的静默中被不知不觉地“绞杀”。上世纪80年代,美国作家苏赛特·哈登·埃尔金(Suzette Haden Elgin)的小说《母语》中,“语言”要素更是与女性主义结合。[8]小说中出现的一种人造语言拉丹语,这是女性自己的语言,以此对抗男性的压迫。“母语(native tongue)”一语双关,既是指可以令人获得归属感的语言,也特指女性的语言,更可上升成为国家语言。作者本是语言学家,亲身经历了美国女权运动,本就对萨丕尔—沃尔夫假说中的可能存在的性别遮蔽十分敏感,在小说中借拉丹语的发明和使用,以科幻叙述中语言的诞生史和女性运动映射现实中女性“失语”的现状。在小说中,女性的“劣等”地位被美国宪法确立下来,她们一旦失去生育能力就会被打发进“绝育所”。与此同时,由于星际殖民扩张的实际需要,能与外星人交流的语言学家成为人类的实际领导者,而他们需要女性来为自己的政治家族延续血脉,也需要足够数量的婴儿来维持语言学习的交互实验。作品中的语言习得和翻译不像《你一生的故事》那样充满哲思,也不像《七十二个字母》那样充满机械朋克的色彩,而是演化成一种阶级间的残酷剥削。底层的女性如米伽列,无力阻止丈夫将孩子交给语言学家做实验,而自己本是语言学家的高阶层女性拿撒勒,不到40岁已经为丈夫生育了九个孩子,却因病被抛弃。“绝育所”里的女人們表面上用混乱无章的人造语言作为解闷的工具,实际上却在发明一种精巧的拉丹语,作为女性同盟之间沟通的方式。米伽列和拿撒勒的名字具有强烈的宗教色彩,前者是“绝对正义”的大天使之名,后者是圣城之名,而“绝育所”从一个黑暗的放逐之地,变成了一个既能遮风挡雨,又能孕育希望的乌托邦。小说中的女性绝地反击,用自己的力量和自己的语言建造了新的国度,并共同完成了这部语言/性别史的书写。

宗教中的巴别塔已经是一个文学原型,围绕语言和翻译的纷争,经过各种变形,出现在科幻世界中的时候已经不只是神迹的传说。针对语言的处理加工是现实世界无法回避的问题,而与之相关的科幻叙事无论从何种角度看都更具有现实的参与性。在信息沟通高度发达的今天,除了各类语言的习得,越来越多的人需要借助各种翻译工具来彼此沟通,人机之间也实现了“对话”。即便不是程序员,普通人也可以用语音唤醒助手Siri,让TA给自己讲一个冷笑话。语言的边界已然超过了昔日巴别塔工人们的对话,然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并未因为语言障碍的逐渐消弭而拉近。人们消融在看似没有边界的语言交流中,可一旦触及身份认知和自主性的“暗礁”,语言问题马上就凸显出来。语言的“隔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而科幻叙述只是在架空的文本中,激化了社会涌动的暗流,在文学的实验场里建成巴别塔,然后将它推倒。小说主人公们的执拗、挣扎、徘徊、隐忍和反抗,警醒着众人——技术文明的世界,巴别塔犹在,可能正是因为其尚未完成,人类对语言背后的“万物至理”依然有所敬畏。

【作者简介】曹晓华: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注释:

[1]《创世纪·旧约》,《圣经》,中国基督教协会,2011年版,第9页。

[2]王侃瑜:《语膜》,《收获》2019年第4期。

[3][5]〔德〕威廉·冯·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姚小平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21页,第198-199页。

[4]〔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732页。

[6]大头马:《全语言透镜》,《上海文学》2019年第1期。

[7]〔美〕特德·蒋:《巴比伦塔》,《你一生的故事》,王荣生等译,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04年版,第2页。

[8]Suzette Haden Elgin, Native Tongue, NY:The Feminist Press at the City University of New York, 1984.

(责任编辑 刘宏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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