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琦
总有一些名字,是要用同母亲、同爱人、同孩子说话的语气,才能说出口的。
楼兰,就是这样。
说出楼兰这两个字,心就动了,仿佛年少时初见那张灿烂笑脸时的心思翻涌;说出楼兰这两个字,耳就酥了,就有黄沙漫漫中吹过笛孔的芬芳旖旎;说出楼兰这两个字,眼就亮了,只见长风烈烈中裙角飞扬的身影娉婷……
一
楼兰最早出现在《后汉书》。两千年过去了,依然能看到一位倚在天边、绸衣飘飘的姑娘,黑葡萄一样的眼神,深邃了时空。
那是驼铃阵阵、胡笳声声的楼兰;那是商贾云集的巴扎里,口音交杂、服饰迥异,瓷碗中袅袅升腾着茶香的楼兰。
那时,楼兰是丝绸之路的咽喉,熠熠生辉地照亮了之路。
公元77年,楼兰国改名鄯善。
只是,鄯善总会让我联想到骁勇善骑的猛士,而楼兰在我心里却是一位女子,是猛士征战沙场的底气。
岁月如流,如今,鄯善成为“滨沙之城、楼兰故乡”。经过历史长河的洗礼、演变,楼兰业已成为地域的符号、文化的承载、文明的象征。
随着“楼兰美女”的出土,楼兰更是汇聚了来自世界的目光,以楼兰为标签的文化旅游名胜、产品商标有很多,最让我记忆深刻的:东风日产楼兰汽车、各类楼兰美食,以及楼兰系列红酒……当然,还有刀郎的歌曲《我的楼兰》。
有作家说:刀郎的《我的楼兰》,是迄今为止,读到的写楼兰最好的文艺作品。
……我闻着芬芳跋涉着无限远,只为看清你的容颜/谁与美人共浴沙河互为一天地,谁与美人共枕夕阳长醉两千年/从未说出我是你的尘埃,但你却是我的楼兰。
住在楼兰酒庄,是美好的成全,我赴约而来,这是我跟楼兰的约会。
茕茕月影里,百日菊摇曳着挺拔的身姿,秋虫呢喃出海浪的波纹。那一刻,内心有很多东西被唤醒,遂写下:“其实秋天不是秋天/秋天是夏天想要努力拉住的那段时光/是每一片树叶里藏着的故事/是风儿沾满汁液写的诗”。
夜未央,似葡萄美酒在唇齿荡漾,心微醺,诗意的萌动在寻找方向。
每天走在葡萄长廊下,在歌声中,看着饱满圆润的葡萄,在不同光影下,或透明或泛着明暗有致的光泽,内心也被甜蜜包围。
二
鄯善,就这样在我充满好奇的探究中,热情地敞开了怀抱。
出了火车站,明晃晃的阳光,一下子就把旅途到达终点的张扬打压了下去,人也不由矮了一截,内敛很多,毕竟这是比邻火焰山的城市啊,以致于后来我说,我把这个夏天没出的汗,都流在了鄯善。
行车中,不时有晾房进入眼帘,透过土黄色蜂窝状的孔格,好像能看到一串串葡萄在回旋穿梭的风中,慢慢失去圆润,只留下阳光、雨露和土地赐予的精华。
四十多年前,回老家的父亲从新疆带回了葡萄干,绿莹莹的,皱巴巴的,像被拔了刺的苍耳。我小心地拈起一粒轻轻放入口中,那种味觉冲击今生难忘,原来这世间还有这么好吃的小东西。长大后来新疆多年,每逢年节,我都会给内地的亲朋寄一些葡萄干、杏干,让他们尝尝大漠沙土、坎儿井和阳光合作生产出来的好滋味。
被鄯善人称作沙山的沙漠,有个好听的名字——库木塔格。
无论你是多么严肃沉闷、不苟言笑的人,当你脱下鞋子赤脚走进库木塔格,当细细的流沙如柔柔的触须拂过脚面,当一股沙从脚趾间涌出,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总会让你欢呼雀跃,走得趔趄吃力也要奋力抬起脚,感受沙海奔跑的感觉。
当然,有的时候,你只想静静地坐一会儿,看着风在沙上画出艾德莱斯波纹一样的线条,便想拿根竹签挑起来编织。纤细柔软的波线,似眼波漫漾又似音律起舞,风情万种让人不忍下脚踩踏。甚至觉得,这波纹何尝不像笑容停留过的地方。
当夕阳把沙山和城市涂抹上瑰麗的色彩,抬头看到一弯弦月。呀,中秋将近了,一刹那,恍若天上人间,不由得想起一句歌词:在年月深渊,望明月远远,想起你幽怨。
按动快门,把夕阳下一众作家的剪影定格成画,艺术的魅力,或许就是不经意间的自然呈现。
一沙一世界,每一粒沙都装着星辰大海、阳光星芒,每一粒沙折射着人和自然的关系、人和自然的情感,彼此抗争又彼此依存,天地人和之大道,莫过如此,这是楼兰后裔对一粒沙的解读。
三
在鄯善,说起库木塔格沙漠,就不能不提起罗布泊。
一千多年前,罗布泊是水系丰沛幅员辽阔的湖,由于地球变迁、气候变化等诸多原因,湖面萎缩。据资料显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水域面积还有两千多平方千米,到了二十世纪中期,因为塔里木河水域减少,沙漠化加剧,至七十年代末,罗布泊与塔克拉玛干沙漠融为一体,成为寸草不生的无人之地,被称作“死亡之海”。
罗布泊就这样给大地留下了厚厚的盐壳,掩埋了许多秘密。月球上拍下的罗布泊,似一只耳,深不可测,神秘而危险。盐壳更像地球受伤后结的痂,需要时间疗愈,才能长出新芽,长出希望。科考队、考古队、冒险家、探险者,开始深入罗布泊,寻找解开自然和历史的密码。
鄯善有一座罗布泊博物馆。馆中仅各类石器就有十余万件,尤以细石器为主,还有铜器、陶器、木器、漆器、化石、贝壳、钱币以及各个时期的生活用品等文物。
驻足在那些旧石器、新石器时代的石箭、石镞、石核、石叶以及刮削、锤砸、捣舂等石器面前,看到那些玉锤、玉斧、玉仗等精美石器以及铜器、铁器等,很难想象古人的力量到底有多大、力道掌控得有多精道,坚硬的石头被打磨、掏挖出浑然天成的洞口、铆眼,成为战胜自然、维持生存的工具。
这些文物,有大到几百公斤的独木舟,也有小到耳钉、指环等饰物。做工之精美精巧,如今看来也丝毫不逊,不由得让人惊叹古楼兰文化的绚烂,脑海中不断浮现许多画面,曾经歌舞升平繁荣盛极的楼兰,被风沙吞噬撒落一地碎片的楼兰,一定有很多灵魂等待唤醒,一定有很多动人的故事被埋藏。
鄯善是广志老师军旅生涯的青春见证,是他诗歌创作的启蒙地,无数个清晨和黄昏,他坐在光影里的库木塔格沙漠上,一遍遍叩问和寻找生命的内核和诗意,年轻的脸上开着青春的花朵,笔尖流出星星。
只有看过罗布泊宁静苍茫辽阔之美的人,只有见过罗布泊狂风肆虐、黄沙满天的人,内心才最贴近自然,才更纯净。
流沙一样的岁月,荡涤了曾经的破碎,捡拾的时光碎片,树立起那个时代这里各民族人民的精神脊梁,串起了古楼兰的文明记忆。
四
在村镇、工厂、田间、农家,我感受着鄯善的温度和底色。
迪坎儿,是曾经蜷缩在库木塔格沙漠和罗布泊交界处的一个村庄,是通往罗布泊、古楼兰及丝绸之路的重地,是鄯善进入罗布泊的最后一个村庄。在搬迁到美丽新村的迪坎儿,满地的哈密瓜在正午阳光下,圆圆滚滚,憨憨萌萌,像迪坎儿人如今的日子。
爬满葡萄藤、五叶地锦、金银花、牵牛花的院墙,院里的蔬菜碧绿艳红,精巧的手工花盆架、自制的电梯、用废旧轮胎为底座支起的玻璃圆桌、老旧音响改造的混响设备、葡萄架下随着音乐起舞的老妈妈和孩童,从库木塔格沙漠边缘老迪坎儿村搬迁来的百姓,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体现在这些物器里,体现在举手投足间安宁恬淡、满足欢喜里。
迪坎儿人,对于风沙给生活带来的危害,有绝对话语权,因此迪坎儿人与风沙博弈,也更有经验,尤其在援疆干部和驻村干部的帮助指导下,他们不仅种出了品种更优良的哈密瓜,还采用梭梭和大芸套种的方法,种植出了白白胖胖的有“沙漠人参”之称的名贵药材大芸。沙漠治理和沙产业让农民过上了比哈密瓜还甜的日子。
没有人能想到,一口用无核白葡萄叶做的美食,让我们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也让口腹体验了一把味道直冲脑门的快感。
人们毫不在意的葡萄叶,被鄯善人做成一种叫“多尔玛”的美食,出口国外。在鄯善新疆黄金叶子食品有限公司,不起眼的无核白葡萄叶经过腌制,变得金黄,包上糯米,就有了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名字“多尔玛”。
在一排排腌制葡萄叶的大缸边,拎起一片葡萄叶,阳光下葡萄叶泛着金色的光亮,可不就是“黄金叶”?吃一口,跟我自己腌制的酸豇豆味道差不多,而且更咸一些。这些葡萄叶在鄯善的阳光下,在缸里发酵,直到腌熟运到内地灌装糯米,制成“多尔玛”罐头,出口希腊、保加利亚等国家。
喝着葡萄叶茶,用牙签挑起一个多尔玛,轻轻咬一口,有点儿酸糯,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香料气息在唇齿间蔓延,再咬一口,口味又不一样,是让你还想再回味的节奏。吃第二个,你就会爱上这个口味,而且欲罢不能。不能用经验给这全新的奇特的口味一个定义,是多尔玛的曼妙所在。
一片葡萄叶,成为“增收叶”“黄金叶”,让一万余农户、四五万亩葡萄每亩增收二千元以上。
让生活更多彩,让日子更幸福,是今天鄯善人不懈的追求。
五
曾经我对鄯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这里离海平面最低的艾丁湖很近;這里有地表温度不断攀升的火焰山和西游记;吐峪沟大峡谷的古村落以及那座网红打卡清真寺等。因为是石油人,我还知道鄯善有非常丰富的石油和天然气储量;这里还有很多世界文化遗产,有中国历史文化名镇鲁克沁。
鲁克沁是汉语“柳中城”的音变。走进柳中古城,站在断墙残堡前,这座一千多年前连接车师与楼兰的重要军事重镇,金戈铁马、旌旗猎猎的场景仿佛电影画面,一一展现。东汉时,西域长使班勇驻兵柳中,阻断匈奴进犯、保持丝绸之路畅通立下功绩的故事,家喻户晓。
离此不远,就是国家非物质遗产吐鲁番木卡姆发祥地——鲁克沁木卡姆村,这个村被命名为“中国民间艺术之乡”。在廊柱环绕的新疆第一个木卡姆艺术传承中心,歌者一开口,大家就被折服,抑扬顿挫的弹唱,让人心生绕梁三日之感。
走进三个桥村,坎儿井水清凌凌地在村中流淌。古树古墙,新花嫩叶,小桥流水,宅院齐整;村中步移景异,古朴中透发着勃勃生机。美丽乡村已经不能诠释她的美,一墙一窗一院一门中都有时光的质感、岁月的气息,那是一种平和安宁的气质。古老的物件和桑皮纸作坊,穿越时空呈现着时代切面,让人心生敬畏和自豪,对古老的楼兰文明充满敬意和膜拜。
三个桥村的底色,就是鄯善城明黄、土黄的底色,与周边自然环境互相加持,没有太过浓艳的用色惊艳周边的沙山荒漠、盖过辽阔苍茫的风头,而是节制巧妙地利用同色系的色调。
在这样的背景下,鄯善城的建筑极具风情,道路两边的商业街楼房都不高,很精致,并没有过多追求时尚建筑元素,而是注重原生态和民族特性,少了钢筋混凝土的冰冷,多了自然的亲近感、舒适感。
内敛的土黄色,自然需要一抹亮丽的色彩来调和,门,就成了鄯善人审美的重要展示。
门,在中华传统文化里占有重要地位,门是门面是脸面,是体面是尊严。打开门,是接纳,是包容;关上门,是封闭,是拒绝。一户人家的门,也是老百姓对美好生活的寄予和期望的表达、展示。
走在鄯善华夏彩门村,天蓝、金黄、嫩绿、朱红等组合成的彩色大门不断闪亮登场,惊艳不断。这些彩门,用色大胆,纹饰和各种几何图形相得益彰,极具风情。与喀什、和田、伊犁等少数民族院落的门各种色块组合有所不同,色块上绘有花鸟虫鱼图案,因而有了佛教和中原文化的元素。
门,关上,是烟火日子;打开,是康庄大道。
这才是热腾腾的日子。
这是生活,也是艺术。
东巴扎镇爬满凌霄花的文化大院,让我重温了舒婷的《致橡树》;路边树荫下缤纷的花朵中,黄金月见草的芬芳,搅起心中片片涟漪;来自湖南衡阳的荷花,九月依然在库木塔格沙山下娇媚绽放。
这块被阳光格外眷顾的土地,不断刷新着我的认知,更新着我的内存。
即将离开,蒙古包里,歌舞尽酣,诗意喷发。
葡萄廊下一串串无核白,灯光下玉一样晶莹剔透,我忍不住摘下一颗,扔进嘴里。脆甜的果肉在齿间爆裂,像年少时未曾表达的那段爱恋,值得反复回味。
有风,不大,但也吹得高大的杨树叶簌簌作响。灯光之上,月光之下,杨树叶在两种光的照耀下,白得透亮,像一片片玉蝶。
在最精彩的地方结束吧,有些遗憾留给未来的脚步缝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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