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两种

2022-03-14 08:46宋长征
西部 2022年2期
关键词:媒人姑娘母亲

宋长征

我有必要翻开虚无的记忆相册,有必要对多年后的自己有所交代。她们不止一个人,有着不同的面孔、身高,不同的羞涩与笑容;当然,还有眼神中那个彷徨不定或不知天高地厚的我——颓废的我,无奈挣扎之后又心怀那么一丝美好愿望的我。

我机械地跟在那个妇人身后。路两旁的桐花在开,风吹过,一缕迷幻的香气。泡桐树上没有叶子,这是平原上最为高大的花树,在春天擎起热烈的花朵。是情欲的泛滥,还是无果而终的一腔情愿?我从来没有看见泡桐的种子能落地生根,三哥栽植泡桐树苗的唯一办法就是用树根扦插,等待长出荷叶样的叶子,一年后移栽。我知道,在某种层面上我已经成人,已经初步具备人的动物性繁衍的能力,就像老河滩上所有的男人,在强健或孱弱的身体里,躁动着春天的激情。

三姨在另一座村庄,距离我们村四五里地。三姨不是我母亲的亲姐妹,但由于地理上的近,显得比很多亲姐妹还要亲。三姨家房舍简陋。姨夫是当年淮海战役的老退伍军人,在战场上被子弹打中了左腿,需要扶着膝盖才能站起来,我上学的时候,经常看见他背着褡裢一瘸一拐去镇街,去领每个月的补贴。三姨关心我的婚事,就像关心自己的孩子,每次去一定要问,有没有找女朋友,甚至上学的时候也要问我,有没有跟哪个女生好上,且说并不丢人、在他们眼里,无论任何年龄段只要能跟投缘的女生搞好关系,就不愁成年之后的婚事。我当然不置可否,一方面不想让别人看扁,显得自己很没能力,一方面又觉得这种事让人羞涩!找对象,多么让人难为情的事。

但是现在,虚荣也罢羞涩也好,狼奔豕突了好几年业已到了有必要成家立业的年龄。在老河滩,生死是大事,找对象更是大事中的大事,如果一个男人很大年龄还没能讨上老婆,这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情,家庭乃至家族都会因此蒙羞。背地里,有人远远看见就会说,你看,二十好几了还没对象;难啊,家里一个瘫子,一个屋里四个旮旯(家贫如洗的意思)。我母親身上就背着如此的屈辱,在我降生后曾有一个村里的文化人说,又是一个小子,打光棍儿吧。

三姨是为解决母亲的屈辱来的。三姨带着她的能说会道的妯娌一上门就很有把握地说,一定能给我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不远,就在她们村西的另一座小村,三姨妯娌的侄子媳妇的妹妹——其实并不绕嘴,你来老河滩,很多人家东拉西扯几乎都能攀上亲戚。既然婚事是大事中的大事,那么就会有很多人为此操心,为此夜不能寐,为此遍寻关系或曰知根知底的才比较放心。夜不能寐的母亲脸上有了些喜色,就在年前,我的一次远行归返,差点让她大病一场。严格说来,我和那个河南姑娘只能算是笔友,因着共同的对文学的爱好,书信往来,产生了似是而非的情感。那时我还在东北某城的一个水泥厂汽车队,雪片似的书信到来,让身处异乡的我多了一些慰藉。我们商定,雪落时节我会去她所在的小城相见。果真是相见了,一座阴暗的小旅馆里,彼此不咸不淡地说话,在提及重点时发生了根本上的分歧——我要带她回老家;她只接受我入住她所在的这座小城,几乎相当于入赘的方式。现在想来,我是多么愚蠢,某些传统观念的余毒在思想里生根,不肯离开故土,不肯为爱付出应有的代价。

看着母亲脸上渐渐有了些喜色,我决定跟三姨的妯娌走一趟。

我熟悉乡间婚约的每一道程式化过程,我的小学同学扁头就曾经来我们村相亲。那天扁头穿得整齐、整洁,一剪平头就显得有些扁的头特意蓄了长发,竟然看不到任何缺陷。我们村的姑娘要大扁头几岁,父亲是木匠,家境也还不错。扁头走路有个特征,外八字,脚往外甩,崭新的自行车用手推着,遇见村里的男人就会掏出烟来散上一圈。扁头看见我,想要递烟的手停在半空。我问他有什么事情,他说没事没事,来玩儿。事后我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相亲。扁头的相亲并未成功,因为相互毗邻的两座村庄什么也隐瞒不了,自行车是借的,身上的西装是借的,脚上那双三接头黑皮鞋也可能是借来的。

我没有任何揶揄的意思,我知道在乡间这样的人家占绝大多数。我在仓促之间辍学,外出打工,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家里部分压力,至少在穿戴上,不再用母亲操心去谁家索借。

姑娘已经到来,我一直怀疑那姑娘的身高超过了我——在多年卑微的生存、生活中,我看一切的人都会有压迫感。相亲地点在她的姐姐家,简单素朴的院落,男人不在家,三姨和介绍人简单说了几句便坐在院子里,留下我们在光线阴暗的堂屋里,门被姑娘的姐姐带上,一束光穿过门缝,在我和她之间形成一道有形而无实的分界。我的眼睛在他处逡巡,就是不肯落在姑娘脸上;或许那姑娘也是如此,双手绞着,等我开口说话。时间近乎停滞,似乎能感觉到光的移动,一点一点偏移。我的眼神在逡巡的过程中一定有过瞬间的停留——长发,黑黑的肤色,丹凤眼,几粒并不明显的雀斑分布在鼻翼两侧。时间很短,时间很长,在这并不确定的时间里,我们似乎对彼此有了初步印象。初次见面算是成功,只待第二次相见。

村西修路,从村庄到镇街的主要道路据说要铺柏油路,每家每户都需出工。我们一家人在路段上忙碌,一个村庄里的人都在忙碌,肩挑手提,有牛马车的人比较省力,驾驶着牲口把坑里的泥土拉到路面上。我们只能用板车,蜗牛一样慢慢腾挪。三姨的妯娌送信来,说要让我履行第二个仪式,就是要去姑娘的村庄被相看——至少也要让她的父母知晓高矮胖瘦。我骑着我新买的英克莱自行车,那时山地车尚算时髦,一阵风一样来到姑娘所在的村庄。按照提前说好的时间,我们在村外的几株大树下会合。姑娘站在春光下,姑娘站在我的记忆里。现在想来,我所经历的每一个姑娘几乎都是淳朴的,她们宁静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朴素的心,她们对我的默许或承认,让我感觉自己还有存在的价值,并不像我每次站在陌生人面前感受到的种种压迫。

是我心气太高,抑或还是一枚生瓜蛋子,并不懂超乎外表之下的种种美好?我在质疑自己,在许多次质疑之后还是发现了自己的浅薄。我看那姑娘的眼睛,原来好看的丹凤眼不复存在,上眼皮肿着,眼睛有些红。后来介绍人解释,说是姑娘爱美,非要去县城做了双眼皮,才导致红肿。但无论怎样,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已经让我止步,让我一步步走向吞咽自我酿就的苦果。

我自忖自己是一个乡村的异类,至少在对文艺的热爱上,想要寻找与自己性情相近的人作为妻子。多么接近天方夜谭,就像一个人始终以为自己是鸡窝里的凤凰,天生就要过上贵族式的生活。而生活的磨难才刚刚开始,那些缥缈的事物在我眼前缠绕,结成真实的梦境。我在砖窑厂写诗,拿给当年的语文老师看,我给县城的小报投稿,豆腐块空洞的抒情文字发表后会暗自欢喜。我在摇荡于大海的渔船船舱里看书,唐诗宋词,缠绵悱恻中的爱情之花虚幻而美好。我给某家诗刊社投稿,一封退稿信也读得激动万分。我想要参军入伍,就像很多诗人的简介中“军旅诗人”,听起来就大气,充满豪情——可是,我还是被时代遗忘,在文学大旗狂舞的时代搁浅在岸上。我看着那些远去的前辈背影,那时的精神远超于物质对人的诱惑,就连报纸的夹缝中的征婚广告也写着:“某男,文学爱好者”,以此作为赢得美好婚姻的筹码。

现实是一道铜墙铁壁,横亘在我们一家人面前。我们家的现实再也明显不过,二姐出嫁,三姐即将出嫁,因为我的原因延迟着。父亲和母亲已六十几岁,已没有多少力气可以再贡献给土地——何况父亲瘫着。如此,我这个让人羡慕多年的老生子进入了尴尬境地。原本我是有继续上学升入大学奔向城市的可能的,原本我是有可以参军入伍、在军营里做“军旅诗人”梦的机会……一切都已烟消云散,在坚硬的现实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母亲招待过很多媒人,那些媒人长着不同的面孔,不同的年纪,不同的性别。他们的到来让人欢喜让人忧。开始是二哥。母亲会让我出去买上一盒烟,父亲陪着媒人说话,母亲要做几样可口的饭食,招待上门的媒人。这些媒人就像牲口市上的羊经济牛马经济,手缩进袖口里,用手语交换价钱达成买卖,不同的是媒人面对的对象是人,他们在每天的行道中吃饭中睡梦中,念叨着与自己职业相关的事情。有的媒人算有职业道德的,在尚未牵线成功之前,很少拿要主家的东西;有些基本上是江湖骗子,每天往返于各个村庄,吃进肚里,装进兜里,至于婚事,往往不过是顺口说出的一个虚拟的影子。但你一定不要说其坏话,他们往往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有个专用词叫“扒媒”,意即好好的一桩婚事,会被有些人添油加醋把所有事情颠倒过来,对男方不满就说男方家的种种不是,对女方家不满亦然。

母亲胆战心惊地走在儿子们婚姻的钢丝绳上,一边心急如焚求告于亲戚朋友,一边满怀善意地招待各种面孔的江湖媒人。二哥远去东北,自己找了对象,三哥行伍出身,复员回来便和三嫂成了亲。轮到我了呀,我是母亲的心尖尖,是她最后的希冀和牵挂。我成家了母亲便可以说:我们家终于没有人打光棍儿了,对不起,让老少爷们操心了。这是活在底层最卑微的满足啊,我们牛马一样,我们草芥一样,我们虫蚁一样,解决温饱问题后只剩下唯一的念想——找到对象。

再降低一些标准,哪怕对方是丑的,或者略有残疾。我母亲把我叫到里屋,前来说媒的是邻村相熟的人,五十多岁,我该叫姐。母亲说,你姐说得对,那姑娘是个子矮点、皮肤黑点,可是能干啊,家里地里一把手,说不定比你还能下力。你看我们家有啥,你父亲的病越来越重。我沉默着,我在无边的绝望中沉默着,感觉黑暗一团团向我挤压过来。我认识那个姑娘,她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也知道那姑娘能干,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镇街卖自己种的韭菜茄子黄瓜。我更知道我父亲的病,每天晚上咳嗽,把星星咳出来,把夜色咳了去。可我就因此退而求其次吗?我要掩藏或掩埋起所有对爱情的渴望,仅仅是为了找一个女人吗?

第二次相亲,仍然以失败告终。爱情啊,或者在老河滩上本就不存在爱情。炊烟升起,女人喊着男人、孩娃的名字回家吃饭,夜晚,吹熄灯做那繁衍生息的事情。关上灯,闭上眼,就什么都看不见了。都看不见了,多么无奈的乡村爱情。

我甚至不如我的发小银子。银子和我走在雪地里,银子远远看见他心爱的姑娘到来,在月光下身披银子般的月光。银子直来直去,口齿不清但不着急,在看见喜欢的姑娘时总有办法套上近乎。银子和我在一个城市打工的时候没少谈过恋爱,一唱歌就忘记口吃的他很受姑娘欢迎,巴不得就一起过了,巴不得就一起天天唱着过日子。又一个被银子歌声迷惑的姑娘,在冬雪中远远走来,两个人拥抱在一起。我成了一个局外人,但我为他们的甜蜜爱情高兴。我有这样的本事,在美好的事物面前敬畏而激动,而不会去想所谓的尴尬或嫉妒。我是个少有嫉妒的人,在我的人世我的经历中缺乏的美好渴望,即使在他人身上得以实现,我也会给以真挚的祝福。

然而,那仍然不是爱情,或者浅尝辄止的青春歡喜,银子一茬茬替换对象,外来的,故乡的,种种面孔,而他并不觉得有所愧疚。这让我惶惑起来,某些表面或者短暂的美好到底说明了什么——本能的欲望,还是对美色的无限度追求?

我要的爱情并未出现,父亲的病情严重起来。我在读阎连科新作《她们》时,陡然被击中了某根脆弱的神经——阎连科要相亲了,母亲做了分工,姐姐一大早要把屋里屋外清扫一遍,母亲一早要去买菜和割肉,“而父亲——母亲分给他的任务是,太阳出来村庄暖和了,他就躲到我家房后小院的日光下,勿动弹,晒暖儿,甭让我的对象看见他是一个病痨人,一动身子就咳咳咳,吐痰,常常会一连不绝大半天”。我父亲就是这般的病痨人,早年和银子的父亲在村里垒土墙、盖土屋,后来落下半瘫的肢体,还有同样咳咳咳的肺炎支气管炎,一口痰憋在腔子里大半天吐不出来。我怀疑乡下的父亲都长着一样愁苦的面容,在面对孩子成人时激动、欢喜而又无能为力。媒人就要到来,这时的媒人换成和银子谈恋爱的姑娘村庄里的人。那天我们在冰天雪地里醒来,谎称一早赶来这个村庄。姑娘的母亲经不起怂恿,要给我向她一个妹妹家的女儿提亲。我知道这要归功于银子心爱的姑娘、昨日说话到半夜,她姨家的女儿就生动在我的脑海里、我的睡梦里,若是真的能成亲事,会是一桩多么大的好事啊,等她们都嫁过来,变成我们的女人,一切的一切都春暖花开。

父亲在做自己的打算,一大早起来就趔趄着去了我们家的后院,走下一个缓坡,沿着大道去了那座多年的牛屋。有时我想,父亲在村庄活成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剪影,像一个纸片人在风中飘来飘去。父亲勤劳,我们家有羊的时候放羊,没羊的时候喂牛,一头头喂,屈了膝盖一只手往铡刀下续草。铡草人一个个轮换,二哥、二姐、三姐,最后换成我,在月光下切割麦秸或者玉米茎秆。其余时间,父亲在想什么?家里缺钱他无能为力,田里需要出力他无能为力,给别人说讨好的话他无能为力,甚至不能口齿清晰地表达出心中的想法。父亲也急,天大的灾病压在身上,甚至不如死去,每当着急想要说话的时候,脖子上的青筋凸起,面瘫的那边在抽搐,肩膀手臂在颤抖,却始终不能讲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长叹一口气,放弃所有的努力。

不放弃又能怎样呢?在乡村词典里从来没有“容易”二字。想要说亲,必备的条件是:新盖的房屋,等姑娘嫁了过来不用再为居住操心;仓里的粮食,你不能粮仓中空空如也,否则,即使再好的人家也會拂袖而去;父母双全,等将来有了孩娃可以帮助带管,这样就省去了后顾之忧。我母亲向媒人说了谎,说父亲去赶集一时半会儿不能回来,那媒人和姑娘家的人也就满满意意离开了,说趁哪天天气晴好,让孩娃们自己谈谈,事情深深浅浅也就敲定了。

我们在媒人家的土屋里谈话,姑娘的白,姑娘好看的眼神,让我有些激动。有时我会审判自己,在深夜,在每一个安静下来的时刻,在面对一些事情时动物性的表现。我会看见蓝的天绿的水时潸然泪下,我会在人来人往的某个景点听见深巷里传来的鼓声时不能自已,我会在看见飞鸟飞上林稍时眼前一片模糊。而现在,我想抓住那个姑娘白白的手,从此再不放手。我们交换着彼此的看法,她在家里织挂毯,出口的那种,也有小小的收入,我建议等事情成了我们去更广阔的天地,我们要去南方,哪怕打工,日子也会有盼头。不再说什么诗歌和文学,此后的很多年我和文学之间是绝缘的,说不清楚的爱与恨,我知道这是一种转嫁,将个人苦难的命运嫁祸于无辜的文学——而自己,也还不能走进那扇神秘的大门。

无果而终,无数个无果而终构成了我青春期的平面记忆,这次相亲又毫无悬念地寿终正寝。在姑娘的父亲微服私访时打探到我还有一个多病的父亲,断然不允许女儿和我交往。落日、土墙、高大的白杨树,和去南方的那些幻想,全都烟消云散在冷冰冰的冬日。

我和堂嫂家有一箭之地,晚饭后闲坐时常能听见堂嫂的哭声。压抑的哭声,孱弱的哭声,沿着一缕缕夜色传来落在人的心头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堂哥是大伯家唯一的儿子,相当于承继的香火,三十好几了没找到对象。堂姐家在镇街上,供销社承包后卖化肥,家庭经济搞得比较好,就找到专门从边疆地区带姑娘的人去把堂嫂领来。我那时十三四岁,上初中的年纪,一些传奇和故事都要和堂嫂交换,堂嫂大不了我几岁,正在上学,被爹娘喊回家,言说有人来招人打工,堂嫂就稀里糊涂跟着上了路。她不知道的是,来的人放下的钱已揣进了父亲兜里,她已被承诺为别人家的媳妇。就闹,就哭,一次次趁着夜色跑出来,心心念念想要回家。

哪里能回得了家呢?大伯一家都是典型的老实人,是那种即使受了欺负也不会反抗的人,但他们疼人,鸡蛋,圈养的鸡鸭,集市上割肉,对堂嫂就像哄着自家孩娃,甚至比自家的孩娃还要亲。小堂姐嫉妒了,无论吃肉还是鸡蛋,小堂姐要不没有,要不只能吃鸡头鸡脚,便再也忍不住哭闹了,大伯和伯母还是照样疼惜他们小小的儿媳。灶膛里的火明着暗着,一个瘦削的身影在灶前里坐着,眼睛木然,望向明明暗暗的火光,望向自己晦暗的未来。她一定不会理解,自己怎么样就翻山越岭成了平原上的女人,自己怎么就从一个刚从学校出来的孩娃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堂哥继承了大伯的老实相,木讷着用几个生硬的语气词表达着自己的好,赶集,上田,一前一后,绝对不超过两步距离,始终保持在一把能抓住对方的范围之内。一个女人的命运就这样牵系在一个男人身上,一个家庭活着活着就为了迎接这样一个山高水远的女子的到来。

我曾参与过“追捕”堂嫂的行动,她趁着夜色一路奔逃,越过河堤来到南岗子的麦场上。追上了,婶子大娘苦口婆心地劝说,这日子慢慢就好了,家里有粮种田有牛又不断你的零花钱,还哪样不行呢?我看着缓缓移动的月亮,一个人的未来如此分了岔,就像一条河流流进了蛮荒之地,青春啊、梦想啊、未来啊哪里由得你做主,你又何时清醒地走在自己自由的路上?

我的无果而终的相亲路在继续,这时当年瘦削的堂嫂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平原上的素朴女人。大伯和伯母相继死去,小堂姐出嫁到另外一个村庄。言及当年的妒意,小堂姐仍然耿耿于怀,说啥好吃的都让爹娘给了堂嫂,堂嫂就哈哈哈地笑,好啊,我都还给你。一双儿女是她最大的安慰,到了二十一世纪,随着经济条件慢慢变好,远在四川的父母也会坐着火车远远地来看望分别多年的女儿。时间的魔法师,并不总是挥舞着轻巧的指挥棒,有时会举起明亮的刀来,让你屈从,让你改变,让你成为你最不愿意成为的那个人。

堂嫂到了替我操心的时候,我有时一闪念会想,她是不是也会经由并不光鲜的渠道引来一位远方的姑娘作为我的对象?但在家中人眼里,这样的事情并不成立。这些远道而来的女子一开始的命运并不为人看好。她们先是战战兢兢面对大了自己很多的男人,再就是鼓起勇气和村庄里的女人们试图交好,以求同情与理解,甚至终于在安顿下来之后,要比其他当地女人付出更多物质上、精神上地讨好来面对残酷的现实,将自己活成一个正常人的样子。

这是好的结局。不好的结局慢慢呈现,大了十几二十几岁的男人过早失去了劳动能力,甚至死亡,她们只有独自面对家中的老小,渴盼着儿女长大或者考上大学,有了工作的一天,才能一步步走出煎熬。最痛的结局也有,被引来的外地女子脾气倔强,在反抗无望之后一瓶农药或者一根绳子客死异乡。

我还是放弃了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父亲依旧在媒人到来时悄悄躲去村后的小院。事情就这样成了,一个骑着三轮车的老年媒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促成了一桩姻缘。按照当地惯例,我们买好了所有的聘礼,在姑娘家举行了初步婚约达成仪式。半扇猪肉从三轮车上卸下来,十几箱酒卸下来,烟和糖果卸下来,男方女方家的人们坐在一起推杯换盏,我和那位原本陌生的姑娘在里屋进行短暂的交流。彩礼钱并不多,两千退回了四百,一千六百块钱就算签订了一个不好明着言说的婚约,如果没有其他波折,这个在昏暗灯影下的女子将是我此生的陪伴。

父亲老了。父亲好像不服自己的衰老,血压低到难以相信的数值,腔子里像是一只风箱呼哧呼哧喘着粗重的气息,被镇街上的医院拒绝接收,说最好赶紧送县城。父亲哪能去县城呢,母亲说我们哪有什么钱去医院看病呢,盖房子的钱还没还上,聘礼彩礼又花去了卖猪的钱,借来的钱还要张罗将来的某天娶亲事宜。我用板车拉着父亲在乡路上奔跑,我想让时间就这样停下来,我的脚步不停,父亲的生命不停,但于事无补。父亲最后劳动的光影停留在某刻,他吃药打针好了一些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去村后的谷子地除草。父亲干活的架势笨拙:右胳臂把锄柄夹在腋窝下,一下一下费力地将田间草砍去,日光炽烈,他黑瘦的身体里再也挤不出汗水,他坐在地头上,想要卷一支旱烟才发现早就因为肺炎支气管炎戒烟了……第二天他躺在床上,再也没能起来。

我的第四次相亲失败,女方家还是派人来了,找到村支书家,将那些原本作为聘礼和彩礼的钱与物委托转交给我们。

退婚,对于一个普通农家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这以后的日子该如何面对?这有了污点的人生该如何面对?这是母亲的想法,或者说代表了多数乡间长辈们的看法。我是有些怅然的,或许一切皆由天定,在我原本麻木的灵魂中并不曾起过太大的风潮。父亲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躺在床上用那只能动的手臂一次次抓向空中,问他,他说不出,豆大的汗珠从黑瘦的脸颊上滚落,看得出他在做最后的希望和努力。我似乎能听得出来他未说出的无奈,我似乎总能看見他在一次次避开媒人时趔趄走入夕光的背影。就这样走了么,就这样带着遗憾和怅然告别短暂的一生,残缺的一生?

我也曾做过对自己人生的构想,设若我继续坚持上学之路,像更多的农家孩娃一样走出农门,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荣光?在离别时怀着激动、夸张甚至某些卑劣的心态——哦哦,我终于还是离开这个一辈子也不可能翻起浪花的黑白世界了,光鲜的、灯光陆离的人生在前方的城市等待,我会试图融入更多陌生的让人艳羡的人群之中,和他们一样坐在宽大的耸入云天的写字楼里做永远不再和土地相关的事情,我会在返乡时将皮鞋踢出声响,给那些当年瞧不起我们家的人看。

秋风敲打着门窗,让父亲透不过气来。这个老旧的身体,被时间一点点蚕食的身体即将归于泥土了,归于他挣扎一生的泥土。并没有因为勤劳和节俭有所起色,并没有因为孩娃们的争气而让他在人间昂首挺胸。父亲在病床上一次次想要佝起腰来,抓住虚空中正在消散的记忆,抓住那些或许也曾美好的光景,揣进怀里,而灵魂在一点点剥离,脱离肉身。我仿佛看见虚空中飘向远方的父亲,他的肢体舒展,他的声音郎朗,他并没有在挥手时落泪——向他遗落在故乡村庄里的亲人,就这样冉冉远去了,就这样带着遗憾带着解脱飞升向另一个世界。

我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乡间光棍,在面对他人的嘲笑时低垂下头颅。老河滩上的光棍是尘世里的自由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趿拉着鞋子慢慢踅到土墙根下,用一根稻草剔牙,用散失了光芒的眼睛望向远方,用近似雕像的疲态面对村庄里的生生死死,或许,只有他们才更了解活着的意义所在,用最简单的算法减除劳碌和梦想,而后化为土,化作野地上的一株庄稼和草,日夜咀嚼这极尽简陋苦涩的前世今生。

我和妻子的相遇是另一种机缘巧合,无数个偶然之后必然的花果必将在某一天悄悄悬挂在枝头。爱情的广义和狭义在老河滩从来不具备任何现实意义,为了生为了死为了陪伴可能更接近答案。伴随儿子的出世,这一切的一切都成了山高水远,乡间的土地从来也不抱委屈,该开的花该结的果儿一步步追赶着节气。我是老天手指缝里遗落的一粒种子,在接近土壤时就注定会扎下根来,散出叶来,擎出花果来,长成自己该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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