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华
一
早晨有许多活计要安顿。本来一切井然有序,但小麦的提前下山,让有条不紊的早晨变得匆促杂乱起来。
这个坏种,说话永远没准头。这地方的人骂人都好这么一句,自己的儿子也不例外。老麦看了下时间,刚过七点半。这时候,馍馍没蒸熟,衣服没洗好,往山上带的蔬菜还是没整理出来,不知这个坏种大清早跑下山来干什么?不是说好下午四五点来接吗?老麦心里愤愤的。
房间一角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昨天带下山来的野兔,兔子们龇牙咧嘴,表情怪异。收兔子的人言而无信,答应好的昨晚却没来,这让老麦心生担忧。秋老虎威力不减,死兔子很快会臭掉,六只兔子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老麦打心里讨厌小麦,其实小麦也一样不待见他。只是玉米成熟了,要各处走动看护,以防鸦雀、獾和野猪糟蹋。一百多亩玉米,就是隔天去晃个人影,一个人也晃不过来。家里只剩他一个人了,每年这时候,老麦就深刻地体会到孤家寡人的艰难,只好把那个混混连哄带骗叫回来。小麦对家里的事不上心,总是爱搭不理,好在他是识大体的,最终会驾驶一辆貌似来自废品收购站的破车,从某座城市回到家里帮忙。
小麦老说他是家里的短工,只是这个短工牛逼哄哄且工价不低。每年只要玉米一卖完,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怀揣老麦提前答应他的近万元的工钱逃也似的离开家。老麦其实不想给小麦那么多钱,但不给钱小麦就不回家帮忙。帮完忙,不如数兑现,小麦就跟老麦急。
谁也不知道小麦这些年走南闯北到底干着什么营生,从他嘴里永远听不到一句实话。父子俩每年待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总共两三个月,说难听点,就是雇佣关系。两人毫无共同语言,彼此十有八九看不惯,但共同的目标又使他们极力去忍受对方。共同的目标是种玉米卖钱,老麦需要那些钱替大麦偿还他在亲戚朋友和银行的各种借贷。人死了,子债父还也是天经地义的。小麦则需要这些钱出去敞亮地挥霍一阵子,他的兜里永远大水冲过一般精光,谁也不知道他这些年把钱都挣到哪儿去了。
在老麦眼里,三十出头依然单身的小麦,回到家就像上发条的钟表一样一拨一转。无论家里有多少活计,他永远都视而不见,不是睡死睡活,就是没黑没白地抱着手机。看见这个儿子,老麦更觉人生失败,颓废到连眼睛都不想睁,但不睁眼是不行的,人要看前面的路呢。再说,除了这个废物,也没别的人可看了。女儿麦燕跟一个老男人跑了,几年间杳无音信。吹得哇呜喧天到处办公司的大麦七年前出了车祸,据说是跟一帮狐朋狗友彻夜吃喝玩乐,天亮后在去某地的路上,带着女助理开车从悬崖上飞了下去。
大麦悬崖飞车之后,儿媳卷包家当领着两个孩子跑了路,留下对老麦来说天文数字般的债务。前来讨债的人差点把老麦撕碎吃掉,老麦当时手头有十来万,是他多年辛苦积攒的养老钱。本来兄弟俩谁也不知道有这么一笔钱,但形势逼人,只好全拿出来,一个债主五千一万地往过撒,还是没够一圈。没法子,从那年开始,老麦在离家八十多里路的蛟龙山承包地种玉米,玉米成熟时要住在山上,两三天下来一趟,准备些吃喝用度。
纵使心里有多么不快,老麦也只是脸上稍稍挂了点颜色。十多年前,老麦教训小麦,父子俩发生肢体冲突,小麦将老麦推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一只光脚刚好踩中一把锋利的铁锨。老麦坐在地上,双手捏着血流不止的脚,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人已不再是那个闯了祸寻求他庇护的儿子,而是另一个自己不认识的血脉偾张的小混混了。
那件事之后,老麦知道再也不能酣畅淋漓地表达自己的愤怒,尽管这些愤怒多因恨铁不成钢而起。他痛思再三,决定就此收手,慢慢地,角色本末倒置,儿子倒像成了老子。
老麦心里清楚,小麦不同于大麦,大麦尽管油嘴滑舌,屁大点事吹得比太平洋还大,其实不过是些招摇撞骗术,但人心是善的。小麦是狠角色,从小抓蛇、剥青蛙皮、扭鸡头,打架卸人胳膊,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房檐水照窝窝滴,这一点随他。老麦十几岁就有父亲打他反被他打了一顿的经历。
二
老麦隔窗看见小麦似乎在面包车上挪什么重东西,磨叽了老半天才下来。在他之前车上窜下一条狗,老麦一眼认出那是老康的细狗闪电。闪电浑身像披了黑锦缎,在院子里耀眼得很。看样子,细狗似乎不大愿意下車,是小麦从后面将它推下来的。下了车,闪电对着车“汪汪汪”叫了一气,院边树上的野麻雀受了惊吓,夸张地大叫起来扑棱棱飞远了。
老麦觉得细狗今天不同往常。
细狗闪电的到来,让老麦心里更加不快。人和狗进了屋,老麦故作平淡地问,怎么把人家的狗带来了?人呢?
人走了,狗借我玩两天。小麦看着狗,仿佛在回答狗的问话。
细狗走过来嗅嗅老麦的裤管。抬头时,老麦发现它两眼通红,血水里浸泡过一般。闪电朝老麦龇嘴,露出白刷刷的牙齿,老麦不由得倒退一步,呵斥了几声,细狗才走开。
老麦正在兑蒸馍的软面。夜里酵面发得溢出了盆,得兑些面粉加碱面再发酵一阵才能上锅蒸。老麦五十岁上离了女人,女人是得猛症走的。女人活着时,老麦吆三喝四,动辄拳脚,何曾好好对待过一天。不想女人一走,家就散伙了,老麦方才觉出女人的千般好来。十多年来,他男一半女一半操持着这个家,练出了一手女人才有的好厨艺。
小麦脱了鞋蹴上破椅子,椅子发出咯吱咯吱的抗议声。
别吼闪电,狗比人值钱呢,别老像吼我一样。
老麦自言自语说,干脆说我吃你哩,你是咋长大的?
小麦掏出一根火腿肠来逗细狗,细狗显得心不在焉。小麦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理想的生活是越野名车、纯种细狗和一帮有品位的朋友,可惜这只是梦想。这些年在城里,小麦加入过好几个细狗俱乐部,格力、灵缇、惠比特、山东细狗、蒙古细狗,好品种多得是。但种种原因,他无法长久地拥有一只让他觉得体面的细狗,这让小麦一直耿耿于怀。
老麦讨厌这种女里女气、吃肉喝奶娇贵的狗。他尤其反感男人提笼架鸟屁股后头吊着狗,那是败家子倒灶鬼的样子。老麦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话:钓鱼穷三年,玩鸟毁一生,一旦学会狗撵兔,从此踏上不归路。小麦最听不得这话,不止一次地甩脸子给老麦:少管我的事,有人还养狼养蟒蛇呢,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老麦说,说到底还是打小没把你管教好,那地方出来进去溜两回了,还是老调子不改。被老麦揭了伤疤,小麦很是恼怒,立马反唇相讥,管教得好呀!飞车送命的送命,跟老男人鬼混的鬼混,你还能管教得不好?老麦这时候往往无言以对,这是他的致命硬伤。面对儿子的幸灾乐祸,做父亲的还能说什么呢?
老麦把手从面盆里退出来后,开始洗衣服。不知为什么,父子俩今天的话题总也绕不过老康。老麦讨厌老康,很少主动提及他,细狗今天却指引着他的话题。
老康几时上山的?
送你下山后回去的路上碰上的,老康正要去找我,我用车把他拉上山的。
老康一个人?
还能有谁?小麦不满地反问,你不知道老康经常一个人?
小麦伸手去摸狗头,闪电一甩头躲开了,跳起来对着小麦吠了一声,声音大得吓人。
天黑了,我们去抓兔子,山地不如川原地平展,可老康非要在山上抓。玉米林罩实了,狗跑不起来,转了半夜,才抓了三只兔子,还不如咱们的土电网,只要接上线,就坐等收兔子,一晚上少说五六只呢。
给你说过多少次了,那东西太危险,是违法的,老麦边拧湿衣服边说。出院子里晾衣服时他又说,电了人麻烦就大了,迟早有一天会叫警察知道的,我叫你收了那东西,你就是不听。人不走正道,终究会把自己害死的。
老麦又一次后悔自己把发电机背上山。
小麦愤愤地说,不要咒我行不行?这些年老踏背运,生生是让你给咒的。那么大的山,种药材的在上头,咱们在下头,整天不见个人影,警察谁闲得没事了,翻山越岭跑这鬼地方调查你?一天到晚没个人,电谁去呢?
老麦说,啄木鸟死了,嘴是硬的。怎么没人?老康不是人?他不是常来找你吗?
说起老康,老麦心里充满了鄙视。老康每次来找小麦都要在山上待一夜,但他不会鸠占鹊巢睡进他们看玉米的简易窝棚。老康自带酒和肉,会燃起一堆篝火和小麦坐着说话到天亮。老康喝度数大的烈酒,吃自己煮的兔子肉,有时也带镇上卤肉店里的猪头肉。在老麦面前,老康总是表现出谦逊客气的一面,诚恳地请他喝酒,有点巴结的意思。
老麦抗拒不了诱惑,一次不落地加入他们喝酒吃肉的行列。喝酒时,老麦总爱暗自揣摩,以他多年练就的毒辣眼神,他觉得这个脸上斜横着一条刀疤的瘦小男人来路不简单。
老康一会儿是内蒙古人,一会儿是青海人,到底是哪里人,从没说清楚过。老康只喝酒吃肉说挖龙骨的事,其他事一概不提,问也不答,含糊其词。
老康酒喝多了就要唱歌,常常是在后半夜,有时离开火堆跑到河边去唱。老麦年轻时是贩皮毛的,常走内蒙古、青海一带,他知道一个真正的草原汉子唱歌是什么样子,也知道他们歌声所要表达的意思。老康的歌声粗犷豪放,似乎蕴含着无法言说的忧伤和苍凉。老麦只知道他领着好些人在离蛟龙山不远的地方钻山挖龙骨,到这一带好些年了。至于他和小麦怎么认识的,老麦不清楚,可能是因为捕猎,小麦喜欢细狗,而老康有一只纯种的格力犬。老麦觉得老康是个有故事的人,这人的神秘似乎帶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老康几时走的?怎么走的?咋就把狗留下了?
小麦双手摊在膝盖上说,有完没完?真拿你当警察啊,盘问犯人呢这是?
天刚亮,五点多就走了,说今天有人进山拉龙骨,忙着呢。我说开车送送,老康不让。小麦补充说。
狗没追老康吗?
没有,老康让闪电留下,闪电就留下了,小麦斜睨着老麦说。
这就奇怪了!从来都是人不离狗狗不离人呀!老麦暗自思忖。
把衣服晾开后,老麦特地绕到车跟前看了一下,车厢里塞着一个很大的蛇皮袋子,装得满满的,看不出是什么。进了屋,老麦念叨着要给收兔子的打电话再催催。
小麦没头没脑地说,爸爸,没想到老康是这种情况……
小麦嘴硬,平时很少开口叫爸爸,这一声让老麦觉得诧异。
三
老康什么情况?他说着拨通了收兔子的电话,对方说一个小时后才能过来。老麦对着电话吼叫,再不来,你兔八爷就臭了!
小麦吞吞吐吐地说,昨晚喝多了,老康给我说他的事,不小心把底给漏了。
什么底?
老康昨晚讲了好些事情,有一件事,令我刮目相看,觉得他人很仗义,是个好人。
什么事?老麦偏着头往锅上套蒸笼。院子里细狗用爪子使劲抠车门,传来嗞嗞嗞瘆人的声音。
爸爸,听我给你讲。
一个叫亚力的人,父母去世得早,打小跟着叔叔也就是父亲的亲弟弟一块儿放牧长大。两人相差三四岁,感情很好,可谁能想到……
怎么啦?
小麦沉思了一阵说,叔叔让人给杀了。
开始烧火的老麦反应平淡,为啥杀人?谁杀的?
还不是为了女人!
我就知道是为了女人,这世上什么事还能离了女人。
有一年,亚力和叔叔办事路过离家很远的一片草原,那里正在举行赛马大会,叔侄俩一时心血来潮拉马进了赛场。彪悍善骑的叔叔像一道闪电掠过草原,毫无悬念地夺了头魁。披红戴花的叔叔光芒四射,令所有人为之炫目。
当地的头号美女木格一见钟情爱上了叔叔,从看到叔叔的那一刻起,眼睛就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跟前跟后地笑,肆无忌惮地挑逗。叔叔断然拒绝了已经收了人家五道订婚礼却令任何一个男人都难以自持的木格,唱着忧伤的歌离开了。
两天后的夜晚,木格打马追来,内心备受煎熬的叔叔不顾侄子在场,裹拥着木格滚了草场子。
那一晚亚力懂事了。
木格美好得像十五的月亮升起在茫茫大草原,明媚皎洁;风情万种如亚力家乡水草丰美的雅鲁河,令人无限遐想。说不清,道不明,亚力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跟叔叔私奔的野姑娘。
亚力恳求叔叔把木格让给他,却遭到了叔叔毫不留情的拒绝。
哪有侄子跟叔叔争女人的?
叔叔说,你听不出我的歌声有多忧伤,看不出我有多爱她吗?木格就是我的眼睛,比我的生命还重要。他劝侄子不要痴心妄想,应该把身手练得更为矫健敏捷,靠本事去赢得一个女人的芳心。
木格成了叔叔的女人后,亚力非但不死心,反而更加痛苦。他发现,有些东西一旦从心里长出来,时间根本不能使其灭亡,反会使其像草原上的野草一样疯长。
亚力在痛苦中一天天煎熬着,像个发烧害冷的病人,整日神情恍惚。尤其到了夜里,听着叔叔和木格又疯又笑弄出很大响动,他更如身在油锅中。痛苦万分的亚力索性躲出去,可木格已经在他心里扎了根,就是跑到天上去,也摆脱不了对这个野性十足的女人的思念和渴望。
好在叔叔经常伙同别人出去放牧,或是去某地护送贩卖的牲口,这便让亚力有机会接近木格。亚力炽热的眼睛似乎要将木格的衣服烧光。很快,木格的眼神也火辣起来。
我去跟叔叔说,让他把你让给我,我不能没有你,我不想偷偷摸摸爱你,我要你光明正大地做我的女人。
木格却不这么想,她早已见惯了这种爱激动爱承诺的毛头小子。她很平静地说,我爱你,但更爱你叔叔,要嫁给你,除非你叔叔死了。
不久,叔叔果然死了。
他悲哀地发现,叔叔死后,木格变得郁郁寡欢失去了往日的激情,即使他们后来有了两个孩子,她依然难以忘记叔叔,多少次在梦中喊叫出叔叔名字。痛苦让亚力彻夜难眠。
亚力不怪木格,他要用滚烫的胸怀,把她的心捂热。慢慢地,木格的态度有所转变。某个星星如同草原上的花儿稠密地开满天空的夜晚,木格轻抚亚力脸上身上的刀疤,柔情万种地说出一些令人骨头都要酥掉的话语时,亚力为终于俘获这个女人的芳心而激动万分。不知道是魔鬼作怪还是天使指使,醉酒的亚力胡言乱语中道出惊天秘密。
一次在给生产队卖完马回家的途中,亚力殷勤备至,想尽法子给叔叔灌酒。醉得像死人一样的叔叔躺在河边休息时,亚力举刀捅向叔叔的心窝子。
捅死叔叔后,亚力先找隐蔽处埋掉卖牲口的钱,然后咬紧牙朝自己身上砍了数刀,最后一刀斜横在脸上。一死一伤的血腥抢劫场面,足以蒙蔽所有人的眼睛。
那一晚,悲痛欲绝的木格完全可以如法炮制亚力当年的做法,刀刀捅向他的心窝子,善良的她举刀却难以下手。木格跑出去找人,亚力乘机逃脱。
亡命天涯的日子里,亚力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木格到底更爱谁?叔叔还是他?这个问题,苦于一直不能跟人探讨。出事的前一夜,亚力和朋友并排站在河边撒尿时他第一次向外人问起。朋友说,肯定更爱你,不爱你,你还能站在这里尿尿?亚力像蛇一样扭动着身子,跌跌撞撞往火堆旁走,火光映照出他金子般迷醉的脸。
今晚就是死了,这辈子也值了,亚力口齿不清地说。
爸爸,亚力是老康的朋友,他逃出来后四处流浪,到死也不敢回家去。几十年来,老康知道公安一直在缉拿亚力,也知道他人在哪里,但老康没有将亚力的行踪告诉任何人。他守着这个秘密,还常常带着亚力转交的钱,以亚力的名义去看望木格和孩子们,所以我认为老康是个忠诚的、值得信赖的大好人。
老麦听得上火,什么好人?窝藏包庇杀人犯还叫好人?他边往灶膛里添柴火边说,你连好坏都不分了?
小麦冷笑一声说,就算老康不是好人,那亚力呢?
早该死了。
爸爸说得对,亚力确实早该死了。
小麦思索了一阵,下决心似的说,亚力已经死了,就在今早,死在咱家的土电网上了。
四
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老麦的头像撞上了铁钟一样嗡嗡作响,他摇晃着从灶间站起来。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是不是神经出问题了?
神经好着呢。小麦跳下破椅子,一时判若两人,他拖了哭腔说,爸爸,我活不成了,快帮帮我,我闯大祸了。说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细狗闪电出现在门口看着父子俩。
老麦双腿发软,有些站立不稳,怎么回事?你快说!
小麦跪在地上哭了起来。昨晚我和老康抓兔子回来后,喝酒一直喝到后半夜,能记起我们进窝棚里并排躺着。天亮了,闪电的叫声吵醒了我,一看旁边不见人,忙出去找。爸爸呀……呜……呜……老康在土电网上粘着呢。喝酒前我还记着收网的事,可一喝酒什么都忘了,当时没及时收网,是想着除了兔子,看能不能电到山鹿或野猪什么的……我只记得老康说他要出去尿尿……
人呢?老康人在哪儿?
老麦吓傻了。
爸爸,人在车上呢。
老麦踉踉跄跄往外跑,两条长短不一的罗圈腿软得像面条。小麦将闪电哄进屋闩上门,细狗用爪子打门,从门缝里伸出嘴来呜呜大叫。
蛇皮袋子打开,老麦伸手去摸,人已经僵硬冰冷。老麦眼前一黑,栽倒在车前。
小麦将老麦连拉带拽地从地上弄起来,经过眼前一片漆黑和短暂的失忆之后,老麦捶胸顿足呜呜哭开了。
好我的碎先人哩,你弄下这事咋办哩?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天大的事弄下了一样得面对,老麦住了哭声后,父子俩回屋说事。门一打开,闪电扑出来,一口咬住了小麦的裤腿,小麦飞起一脚,闪电在地上翻滚了几个跟斗,夾着尾巴号叫着跑开了。小麦挽起裤管,腿肚子上正往外冒血。
你准备咋办?
本来打算就地挖坑埋掉,但我害怕得不行,再说挖埋人的大坑,一个人肯定不行,不知道怎么办,正好有个大蛇皮袋子,装上就拉下山来了。
埋了?只有你这号坏种想得出来!你以为埋了就没人知道了,就一了百了了?
放一百二十个心,没有人知道。小麦使劲往外挤腿肚子上的血水,这是老麦以前教给他逼毒的土方子。
山上除了我和老康,一个人都没有,我敢肯定没有一双眼睛看见。
你就这么确定没有眼睛看见?有些眼睛你不一定能看见,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哪个没眼睛?狗没眼睛?狗当时不是在跟前吗?
爸爸,你这人就是跟别人不一样,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不着调的话?飞禽走兽也算人?狗又不会说话,看见了又能怎么样?收拾了算了,不过是一刀的事。
把狗收拾了就没人知道了?我告诉你,千年的冤屈会说话,不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爸爸,爸爸,这是小麦十几年来叫爸爸最多的一天。他说,老康昨晚喝醉酒说漏了嘴,他现在的身份是假的,康大山是他后来托人弄的假名字,老康其实就是亚力。
爸爸,老康是个杀人逃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家伙,我们就当是为民除害,埋了算了。咱种玉米的那地方山高路远,几乎与世隔绝,除了你没几个人愿意去。我们挖坑深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保险着呢。
老麦抖抖索索摸出一根烟,怎么也点不着火。
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忘了收电网,还是压根儿就没打算收?你是故意让老康粘上去的是不是?为了这条细狗,还是别的什么?
小麦闭上眼,双手揉着太阳穴不耐烦地说,什么实话不实话的?死无对证,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不讨论这话了,现在就说人怎么处理?
老麦猛吸了一口烟吐出来,缓慢而艰难地说,怎么处理?只有一条路,打电话报警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小麦的脸一下子变得黄亮亮的,你以为我不知道报警?报警能有什么好事?我现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进去恐怕一辈子都出不来。
烟呛得老麦猛一阵咳嗽,咳嗽得鼻涕眼泪一齐往下流。小麦,听我给你说。世上没有人不知鬼不觉的事,除非你没做。就算人没见,最起码天地见了,天有天眼,地有地眼,你干什么能逃过天地的眼睛?
小麦叹了口气说,我没疯,你倒先疯了,神神道道不知道说什么鬼话呢!
你年纪轻轻,不要把自己害了。
你不就是想把我送进去吗?
两人很快谈僵了,小麦一脸煞气。最后,小麦摊牌说,我妈早早殁了,大麦欠下一屁股债走了,那个骚货领着娃娃这阵子不知道管谁喊爹叫爷呢。麦燕也不知道死哪儿去了,你一辈子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说难听点,咱这个家已经家破人亡了,现在就剩你跟我,你怕就只有我这一个指望了,想怎么看着办,要送我进去就送吧!现在就打电话。
五
老麦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他装作镇定,心里其实乱得像荒草,抬头看天时,只觉得日月无光,头又低垂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突突突电驴子的声音,收兔子的车上捎着筐子很快骑进了院子。老麦惊得从椅子上弹起来说,快到车跟前去,别让人靠近,我把人引进屋里来卖兔子。
收兔子的出去时,小麦双手抱胸,背靠挡风玻璃,一副极不友好的样子。
挡住干啥?车上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收兔子的开玩笑说。小麦一副杀牛贼模样,来人自觉无趣,驾着电驴子突突突跑出了院子。
听着突突声渐远,小麦转身进到屋里。老麦正从锅里往外端馍馍,馍馍欠火,又青又硬像河里的石头。
收兔子的今天怪怪的,你说什么了?
我能说什么?人家嫌兔子有味道了,不想出价,我说就是臭了也要原价卖给你,全是你耽搁的。
小麦长吁了一口气说,我得马上上山,先把人处理了再说。
怎么处理?一个大活人突然不见了,老康领的那一帮挖龙骨的难道不会找寻他?
小麦不接话茬只顾说自己的,现在我才知道老康这人为什么这么怪,见不得血,不用智能手机,用的是别人的名字办的卡。老康的习惯我知道,出门不管远近,谁也不告诉,说来就来,想走就走,谁也搞不清他究竟在哪里。下山前我用老康的手机给一个姓宗的二拿发了短信,说临时决定去内蒙古办点事,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两个月。
姓宗的回信说,放心去吧,这有我呢。之后我把卡拔出来扔进了河里。
老麦怔怔地望着小麦说,非要这么做不可?娃你糊涂啊!这事终究会让人发现的,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就像老康,还不是让人知道底细了。
小麦咬着嘴皮沉思了一阵说,你卖兔子的时候我想过,昨晚你正好不在山上,这事不能把你扯进去,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已经决定好了,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拉上山埋掉,人处理完我就走了。
小麦转身就要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说,闪电留下,我不能再带了,原本做梦都想有这么一条狗,可它咬了我之后,我頓时明白,闪电知道我害死了它的主人,将我当仇人呢,这狗不能留了,留下说不定会要了我的命。你想法子收拾掉,不要留活口。
娃呀!你这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呢!老麦哽咽起来。
小麦觉得喉咙里像长出芒刺一样难受,他眨眨眼使劲咽下一口唾沫说,这事万一破了,你就一口咬定不知道。万一我被逮了,说明我是在劫难逃的命,目前能逃一时是一时。小麦眼里迸出刀子一样幽幽的寒光,今天我必须走,让走也得走,不让走也得走。
瓜娃呀,你走哪里去呢?老麦哭了。
小麦心软了,鼻腔陡然一酸,眼泪差点流下来。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必须走,我已经进去两回了,在那里头吃的苦受的罪你永远无法想象,我实在害怕,不能再进去了。
老麦浑身的筋像被人突然抽走了,他听到骨头断裂坍塌的声音,觉得自己马上要成为一堆烂肉碎骨头。他靠墙努力站稳了,没让自己倒下。
最终,老麦无奈地说,事已至此,我陪你上山,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老麦给闪电弄了吃的,趁狗正在吃东西,从外边闩上了门。
车从阴山脚下绕来绕去往上开,老麦有很多话想对儿子说,但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说。到了山顶又往下开,半小时后他们到了半山腰。老麦说要去河南侉子处打探情况。侉子住的地方是两家的分界处,山腰以上种的是芍药牡丹,山腰以下及河川里全是玉米。侉子占据有利地位居高临下,老麦家的情况尽收眼底。
小麦不同意,老麦非去不可。老麦是几十年前逃荒来当地落户的,侉子是千里迢迢跑来种药材的,都算是背井离乡来蛟龙山讨生活的,平时素无往来,老麦上下山偶尔碰到了,只是打个招呼而已。老麦下车时说,我去观察一下,万一侉子发现什么了呢?
几分钟的工夫,侉子很客气地送老麦出来,老麦手拿两瓶光溜子白酒向侉子道谢。
侉子说,老家那边的特产,送你尝尝,山上山下邻居好几年了,还客气啥呢?
下到山底下窝棚前,老麦命令小麦说,赶紧把人弄出来,把你塞到这里头试试,两头折一起得有多难受啊!小麦极为反感这比方,放往常早发作了,但今天他必须保持最大程度的克制,特别是老麦跟他上山之后,他就不忍心再顶撞老麦了,到底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啊!
揭掉铺盖,把人放到窝棚的床上,瘦小的老康身体已经僵硬,不能放平展了。见老康半张着嘴,惊恐冰冷的眼睛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死盯着自己不放,老麦慌忙伸手去摩挲,想为老康合上眼睛。他嘴里喃喃道,对不住了兄弟,实在是对不住了。老麦抖得像筛糠一样。
出了窝棚,老麦揩去脸上的冷汗说,等天麻黑了再挖坑,这会儿太早了,万一叫人发现就不好办了。
小麦说,这鬼地方周围几十里没人烟,一上一下光翻个山就得半天,除了收种季节,平时哪有人影?
说话间起了一阵风,漫山遍野尽是玉米叶惊心动魄的唰啦声,风从高过人头的玉米梢上刚滚过,四周又窸窸窣窣响成一片,仿佛有什么要从玉米地深处钻出来。突然像被什么从背后慑住了,小麦只觉得脊背发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不敢回头又不由要回头向窝棚看。
老康正慢慢从床上翻坐起来,小麦吓得失声惊叫,心要从嘴里蹦出来。
干什么一惊一乍的?老麦严厉地训斥道。
小麦使劲揉眼睛,定睛再看,原来是幻觉,自己吓死自己了。
六
心有余悸的小麦凑近老麦低声说,地点我早看好了,就在那边背山靠崖处,上面的看不见,种地的到不了跟前,荒木带林的,一般没人注意。
考虑周全,两人拿出上山时带的冷馍吃起来。大半天没吃东西,加之过度惊吓,老麦浑身像过了电,战栗、酥麻,心被人掏空了一样难受,他默默地想,报应!这是报应,终于来啦!这么想着的时候,眼泪又淌了一脸。
小麦哪里咽得下粘牙的冷馍,但也不好像往常一样直接扔掉,只好一口馍馍三口水硬往下咽。嚼了半个馍后老麦说,你陪我喝两口。小麦默默起身开酒。他们还得等好几个钟头,才能等来黄昏的掩护。喝点酒麻痹自己,也好打发这太过漫长且煎熬人的时间。
半瓶酒下肚,再看那张沟壑纵横落满风霜的脸,小麦觉得这多半天的光景,老麦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的心突然相当难受,不由得轻轻叫了一声“爸爸”。
老麦听到了迄今为止儿子对自己的最高评价:爸爸是个好人,可惜命不好,辛苦大半生,到老一無所有。我妈撇下咱们早早走了,三个娃娃没一个成器的也就算了,关键还没一个省心的,净给你添堵惹麻烦。一大把年纪了,本该是享清福的时候,还要跑这么远来种庄稼。有时候一想,觉得我们把罪都遭下了。爸爸,我是个混账东西,我走了,你靠谁去呢?
小麦第一次把自己感动得呜呜哭了。
老麦一只手捂在心口上,这么一惊吓,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不好了,生生往下揪的那种疼。他心里五味杂陈,一时又伤感又惊恐。到底是老了,他想。望着缓缓落山的太阳,老麦说,娃呀,谁年轻时不犯糊涂呢?
老麦仰头灌了两口酒说,有个人打小就坏,他爸爸骂他是天生的坏种,他自觉也是个坏种。好像跟这个世界有仇似的,见什么就想搞破坏,掐青扭黄、偷鸡摸狗,一天不干坏事两手就痒得慌。邻居提防着他,村里人讨厌他,爸爸的鞭子没少抽在他身上。他为此痛恨爸爸,咒他早点死,爸爸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三十九岁早早死了。爹死娘改嫁,领走了弟弟妹妹,唯独留下他。他是个记仇的人,从此恨妈妈,到她死都不肯原谅。
这个没人管教的家伙渐渐长成了一个浪荡子,他舅见他一个人可怜,想叫他挣钱娶媳妇好好过日子。舅舅换瓜时不领自己分了家的亲儿子,而是叫这家伙去搭帮。这家伙嘴皮子麻利,账算得清楚,是块做生意的料。舅舅叫他管钱,借着舅舅的信任,天天从公摊子上十块八块往自己腰包里顺。舅舅从不怀疑自己的亲外甥,也从不细算账。
换完瓜分麦子,舅舅说分过一半剩下的归你。他和舅舅抬杆秤过麦子,舅舅眼神不好,叫他拨秤锤看秤,每回就在秤要落住时,这家伙顺手轻轻往后一拨拉,八十立马变一百,十几秤下来,舅舅少分好几百斤麦子。每次他都能巧妙地做到天衣无缝,舅舅居然一点儿破绽也看不出来。那时他年轻,觉得自己很高明,不讹自己的亲舅舅讹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小麦不解地望着老麦,这家伙是谁?
老麦抿了口酒接着说,这人有个堂哥是下煤窑的,见他可怜,老叫他去家里吃饭。嫂子拿他当兄弟,好吃好喝,缝缝补补,一来二去,他打起了嫂子的主意,死乞白赖缠着人家不放。嫂子面情软,经不起缠磨,跟他好上了。这人跟嫂子偷偷摸摸好了几年,堂哥一直蒙在鼓里,人都说嫂子后头生的两个孩子特别像这人,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堂哥后来慢慢知道了,骂他说,天睁眼了会收拾你的,你太坏了。
小麦打断老麦的话头,说的是你吗?说教我也用不着这样糟践自己呀!
老麦说,以前老是掖着藏着捂在心里,生怕人知道了,可到了这把年纪,说出来反倒觉得好受些。一个人心里再多的好事都能装下,却装不下多少坏事。你会越来越受不了内心的折磨。
小麦冷笑一声说,那就都说出来吧。
开三轮车的邻居翻车压断了自己的腿,家里人见我交往广熟人多,出门办事利索,请我去伺候病人,好处自然是少不了的。病看到中途,我回家取医药费,返回医院的途中被人打昏,邻居家里人求爷告奶筹来的钱全被抢走。病人为此错失了治腿的最佳时机,最终不得不截肢。邻居家人对此深信不疑,没人怪罪我,反倒觉得我尽职尽责。我主动赔了一百块钱,用的当然是他们的钱,自己还落下三百多块,算是我狠下心打昏自己的补偿。
那件事发生不久,一天夜里,我从一个寡妇家出来往回走,当时天上正下着雨,走过一片荒野时,我没命地狂奔起来,掉进涝池里差点淹死。借着闪电,我突然看见天空有一只特别大的眼睛。以前听老人们说过,这就叫“天睁眼”。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作恶太多天睁眼了,老天怕是要收拾我了。
亏心事做多了,总是提心吊胆不得安稳,那时也时常反省,觉得自己簡直不是人。生下第二个孩子后,我觉得做了两个孩子父亲的人,决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我下决心重新做人,可有时还是管不住自己。
七
爸爸,你和旺财女人是怎么回事?在父子关系最为融洽的时刻,小麦突然想起这个问题,这时候问这种话他不觉得自己没大没小。小麦自小就知道老麦有相好的,在遥远的青海的某个地方,那女人他从没见过,只在想象之中。可很长一段时间来一直潜伏在他家的每个日子里,她是父亲心里深爱的女人。老麦总是从本就不宽裕的家里拿钱,不间断地寄给那女人,隔段日子还要去看望她。
那该是怎样一个让老麦神魂颠倒的女人?远隔千山万水,叫老麦半生不能忘记。小麦记得母亲为此总和父亲闹,父亲总是毒打母亲。
我不是为那女人,是为了朋友旺财。这话老麦解释过很多次,可谁信呢?旺财早就死了。
老麦说,旺财他们村里有个成天到处游荡的瓜女子,又白又胖,村里人看着这个脑子缺弦的女子自小长大,都拿她当自家孩子对待。瓜女子家里人不会有任何担忧,放任她一天到处胡跑。
有一年,瓜女子的肚子逐渐隆起了一座小山,很明显,那是有别于肥胖的一种体形变化。村里人议论纷纷,谁干的这遭天谴的缺德事?群情激愤,大家支持当妈的领着女子挨家挨户去指认,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下种的畜生揪出来。
鬼知道瓜女子为什么会指着旺财说,就是他,就是他,是他脱了我裤子。
旺财差点被打死。
瓜子,这是个瓜子呀!禽兽不如的连个瓜子都不放过!头顶三尺有神明,天会睁眼的,坏种是要遭报应的,瓜女子的母亲咬牙切齿地诅咒说。
旺财百口莫辩,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爸爸真仁义,为朋友受了一辈子委屈,小麦头一回对老麦刮目相看。
朋友旺财死了,留下孤儿寡母,不接济他们我良心难安。年轻时常去西边一带收皮毛贩牲口,到了青海常住旺财家。我知道旺财是冤死的,也知道瓜女子是被几颗糖哄到青稞垛后面的。瓜女子瓜得实实的,拿糖的人叫她干啥就干啥,后来她自动往那地方跑,一来就动手脱裤子。
你咋不揭发那个坏种呢?
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要去找公安,可我实在没有勇气,这些年,我的心在刀尖油锅上煎熬着,我不敢想,只好麻痹自己或强迫自己忘掉。我承认我是个怂头鬼,要是揭发了,谁在这儿给你讲这个坏种的事呢?
小麦倒吸一口凉气,很快他就变得无所谓,父子几十年一直像仇人,老麦从没像今天这么掏心掏肺地跟他说过话。
你年轻时可比我坏多了,小麦揶揄道。瓜女子呢?
难产死了,孩子听说卖到外地去了。
那件事过去之后,我常想起那个难产死掉的可怜的瓜女子和不知卖到哪里去的孩子。一想起那个女人的诅咒我就浑身不自在。说来也怪,两年后的一个夜晚,怪事让我又一次遇上了。
那天日头偏西时我告别旺财一家人,准备趁着凉爽赶夜路。当时我酒足饭饱骑着一匹马,带着旺财家人对我感恩戴德的满足,回味着几天来旺财女人身上的温柔上了路,走出几十里路时狂风大作,天空电闪雷鸣后下起了大雨。
那天晚上好像踏了迷魂阵,又像是在梦游,怎么掉下山崖的?如何被人救起的?事后想得头疼都没有想清楚。天空恶云翻滚,突然闪现出很多可怕的大眼睛,黑夜里到处是眼睛,我看得真真切切的。一只火球从半空中滚落下来,轰隆隆追着我不放,我也是记得清楚的。
小麦显得很迷茫,定定地看着他所不知道的老麦。
老麦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人总觉得自己很高明,人前人后,做事天衣无缝,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老天什么不知道?老天饶过谁?坏事是有价码的,一旦做下了,就得一样样付出代价。我后半生的这些事,全是我年轻时作恶太多的报应。大麦悬崖飞车,麦燕跟人鬼混,现在你又把老康电死了,该来的都来了,该是我一样样为自己所做所为付出代价的时候了。老麦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这叫罪有应得。
爸爸不要自责了,要怪就怪你那时太年轻还不懂事,再要怪就怪我们都不成器。
娃呀,不管你信与不信,不管世上人信与不信,我都要说苍天有眼。你干的好事坏事,都逃不脱天眼,天永远睁着眼睛。
话绕回来,小麦明白了老麦的用意。他从老麦的故事里跌回现实,无边的黑暗和恐惧瞬间将他包围,针芒在背,人变得焦灼不安,面目也狰狞起来。
好了,我没心思听你讲《聊斋》,你该不会说我是狐狸精生的吧?说这些骗三岁小孩的鬼话能解决什么问题?什么天眼、地眼,我看你神经不正常了!
八
太阳完全落山了,山背后最后一束耀眼的光芒也消失了,无边无际的玉米林像波涛涌动的大海,在迷茫的夜色里此起彼伏。天空抛撒下一张灰麻麻的大网,将一切都罩住了,连同时间,却又筛下许多细碎的光星像雪花在飞舞,静谧的黄昏终于到来了。
动手吧?
再等等。老麦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逐渐模糊的山峦,仿佛有什么会从山那边而来。老麦的从容淡定让小麦觉出了自己的毛躁肤浅,他有些惭愧,看来自己还是嫩了点儿,姜到底是老的辣。
他们等来了真正的黄昏,却没等到自己动手。藏匿在玉米林里的警察神出鬼没地包围了老麦父子。
小麦万万没有想到老麦会使这样的阴招,被警察押走时,挣扎着回头叫骂,你爸我爷说得对,你确实是个坏种,不把我弄进去你心不甘。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你活该断子绝孙!
老麦老泪纵横,强忍着难过哽咽着说,你进去了,最起码我知道你在哪儿。可你把人家老康偷偷埋在这地方,不让他家里人知道去处,这怎么行呢?人都是父母养的。
老麦还说,自己背上的东西自己驮,自己做下的事自己担,我们面对自己做下的事了,安稳地活上一天,都要比东躲西藏四处逃命一辈子强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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