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鹏艳
8:30AM
男孩坐在花坛的边沿上,一条腿颓废地耷拉着,另一条腿支起来,刚好和手臂搭成一个三角支架。这三角支架的末端是一部智能手机,男孩在屏幕上起劲地划拉着,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去。他自来卷的头发蓬出一片茂盛的黑森林,使头发下覆盖着的那颗脑袋也在视觉上膨胀起来,看上去颇有几分智慧。事实上他并不怎么聪明,至少父母从他的成绩单上看不出任何聪明的迹象。他母亲曾忧心忡忡地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可你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母亲说的不是《我的理想》之类的作文题目,她的意思就是字面意思——男孩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每天安排他做这个做那个,于是他做出听从母亲安排的样子。要是母亲不说,他就不做,他是个“听话”的小孩。可是有一天这个听话的小孩突然不那么听话了,他母亲安排他做的那些事情,他觉得没意思透了,于是决定离家出走。
他离开家的时候背着书包,就像往常一样,不过这回他没有往学校的方向去,而是往相反的方向去。反着走,能走到汽车站、火车站,再远一点儿,还有码头和机场。要是成年人,就会觉得这些地方起码有一部分寄托着诗和远方,但男孩想了想,还是折了回来,他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公园里找了处种满矮牵牛的花坛,一屁股坐了下来。
矮牵牛在男孩的身后挤挤挨挨的,廉价的玫红铺了一大片,远远看去怪热闹的,近处一瞧,那些轻浮的小喇叭就失了身价。当然这些都不是男孩关心的,他勾着脑袋,全部的心思都落在那部手机上。手游的世界比真实的世界更让他感到愉悦和从容。在父母没有发现他失踪之前,他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浪费在这件无聊的事情上。无聊,是的,父母认为游戏很无聊,只是浪费时间而已,而且败坏了孩子的视力和责任感。要不是因为有很多学业上的事儿需要在手机上完成,他们是不会给他买手机的。
男孩的个头已经不矮了,但是从体貌上看,还是个孩子。这可真让人气馁。他这个年纪,正是跟自己较劲儿的时候,看什么都不顺眼,哪怕是鼻翼上的一小颗痤疮,也能让他苦恼得不愿意出门。他自以为长大了,不需要那么多管束,但在成年人眼里,他仍然是小孩,得管。他们管他的方式也简单粗暴,无非是死盯着,不厌其烦地跟在他后面唠叨,再就是扬起愤怒的巴掌。他父亲的铁拳气急败坏地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明明看见那个男人气得浑身发抖,好像他被什么力量从身体内部震碎了似的,在一块块坠落。他心里同样是愤怒的,甚至还有一点儿鄙夷,再没有小时候面对父亲时那种瑟缩的畏惧感。他的眼结膜开始充血,和父亲一样,额头的血管一跳一跳的。眉头那里则锁成一个坚硬的核,万钧的铁锤也砸不开。他母亲这时候只会在一旁哭泣,仿佛遭受到天大的委屈。这个无能的女人,既拦不住自己的丈夫,也管不了自己的儿子。
这样乌烟瘴气的闹剧,昨晚才在他们家上演了一场,原因是男孩写作业的时候掏出了手机。
母亲问他,为什么写作业要对着手机?男孩满不在乎地说,老师布置的作业在手机上。这也是常有的事儿,现在老师布置作业总是与时俱进,母亲也搞不清楚哪些作业对着课本和练习册就可以,哪些作业是需要在手机上完成的。虽说母亲也接受过高等教育,但她们那时候接受的教育,从没有这样复杂过,也就没有什么资格对现在老师们的要求随便置喙。
这样一来,男孩常常极聪明地利用母亲这种“简单化”的思维。他从一个小程序切换到另一个小程序的速度连一秒钟都不要,母亲总不能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吧。他得逞的机会居多,当然也有被捉住的时候,母亲多半气得嘴唇发白,一张脸更是白得可怕。她本来就有贫血,这时候脸上简直没有一点儿血色,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
他并不害怕这样的母亲,心里一闪而过的愧疚之后,便收起手机,做出伏法的样子。他知道母亲顶多捧着心口骂他两句,那些没有营养的话对他来说,自然也没有任何分量,它们如烟似梦地飘过去,然后,他该干嘛干嘛。反正还有那么一大堆作业要写。即使母亲想教训他,也要排在学业日程之后。现在他醒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学习这件事控制着,母亲当然知道,她多骂他一分钟,他晚上可能就要少睡十分钟、二十分钟。这样,已经被沉重的学业挤占到最低水平的睡眠时间,就更不能保障了。
他父亲却不是这样精于算学的人。他父亲一周总有三五个晚上不在家,不过,若是赶上在家,他就会拿出做父亲的威严来,行使他做父亲的责任。男孩通常会避開父亲暴戾的锋芒,但有时候也会不幸撞在枪口上。比如昨晚。
9:00AM
昨晚真是个鸡飞狗跳的夜晚。女人蹙着眉,心神有些恍惚。她一面踩着点儿到单位打卡,一面还沉浸在昨晚那一大块黏稠的郁闷当中。太影响心情了,家里有个进入青春期的孩子,足以把两个成年人整得发疯。她和丈夫整整一晚上没睡,仿佛不是夫妻俩把不听话的孩子修理了一顿,而是两个大人被孩子修理了。踅进卧室,关上门,她和丈夫讨论如何教育孩子的问题,她越说越气愤,倒比在客厅时更加义愤填膺,几乎要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丈夫呢,也在火头上,毫不客气地拨开她的手指,再把她指责他的那些话“噌噌”地扔回来,还加了许多辛辣的大料。这样一来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他们的夜晚开满了长刺的玫瑰。
她不能忍受他对她不客气的回敬,凭什么!她到现在还愤愤不平地想,孩子从生下来到养成这么大个儿,他操过什么心?他们家操过什么心?白捡现成的还不够,还怨她没把孩子养好,她上哪儿说这个理?想当初,她也是天之骄女,家里人手掌心里喂出来的公主一般的姑娘,现在倒好,熬成老妈子,出席正式场合连名字都没有,不过是“果果妈妈”。关键是她这样的中年妇女,也没有什么正式场合出席,参加的都是家长会或者与孩子有关的联谊会。这可能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她,想想就觉得无比郁闷的原因。一个家庭总归要有个人愿意花时间在家待着,不然,饭谁做?衣服谁洗?孩子谁带?
她推门进办公室,墙上的挂钟刚刚好卡在九点的位置,主任抬头看看钟,没看她。
这些年她在主任的眼里,大概比一座廉价的钟表更不值得被重视。刚来单位那会儿,她还是重点培养对象。可不是吗,重点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又年轻又漂亮,领导带出去赴饭局都觉得倍有面子。男同事也跟在后面趋之若鹜。后来慢慢就不行了,自然有更年轻、更漂亮的后浪逐过来替代她的位置。而她,因为自我放逐,对自己也没有什么更高的要求,下了班就往家跑,生怕在办公室多待一分钟。就连上班时间,也还有一半心思牵挂在家里。这样的女同志,根本培养不起来,不过是隐性的家庭妇女。照主任的说法,“缺少精神上的觉悟性”,既然来上班,就要拿出职场女性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奈何她不求上进,自甘堕落,真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她想到这些就觉得气闷,要是儿子能争口气还好,偏偏她为家庭付出那么多,丈夫并不體谅,孩子的成绩还不如任何一个家庭妇女带出来的孩子。婆家自然生出闲话,“还不如辞职回家专门带孩子呢”。可是,辞职回家专门带孩子,就能带出个保送985、211的孩子?到那时候,婆家不是更有口实编排她?
现在的情况是,丈夫的哥哥,那个从小就显示出卓越领导才能的男人,给自己儿子打造的是贵族化的国际路线,去年考进了全球排名前三十的某大学,成了一家人的骄傲。她和嫂子,那个与她没有血缘关系却要叫一声“姐”的女人,作为妯娌,就算没有嫌隙,关系多少还是有些微妙的。嫂子说,甘蔗没有两头甜,你这样顾头不顾腚的,工作没起色,孩子也耽误了,不值当。她当然听得出话里有几分是关心,几分是揶揄——嫂子自己读书没读出来,不过混个成人大专的文凭,但人家的儿子现在是“全球前三十”。也不知这排名怎么算出来的,她心里酸溜溜地想,想着想着,鼻子竟也开始发酸。
她针尖大的心眼里,汪着一包泪,戳一戳,就能化雨倾盆。“心眼儿跟针尖似的”,这是她丈夫对她的评价,说她年轻的时候就矫情,什么都往心里记,现在年纪大了,心眼儿也没见长大一分,脾气倒是养得吓人。昨晚吵架,丈夫就说她没事找事,本来是教育孩子的事儿,最后变成了教训老公,真是欺人太甚。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自己的座位,无精打采的样子引起对面新分来的女大学生的注意。“陈姐,”女大学生问她,“你这是怎么了,一大早的?”
“没、没什么。”她慌乱地掩饰着,低下头,装作收拾办公桌,把黑眼圈藏好。桌上已经够干净的了,她刚到办公室,还没开始工作呢,哪有什么可收拾的?她不过是把放在桌角的文件拿过来,再没事找事地放到另一个角落里去。
主任再次抬起头,这回,似乎向她掠了一眼,接着又低头去看他的报纸。
这老头每天的工作就是看报纸!她因为主任这若有若无的一眼,神经质地想,他还不如她呢,早来几分钟又有什么价值,难道比她卡着点儿来上班更名誉些吗?她端起桌上隔夜的陈茶,满腹心事地去茶水台洗涮,哗哗的水声有种滑稽的音效感,让这个莫名其妙的早晨更显得荒诞无稽。
在单位,她的年资也不算短了,因而不用为打水这样的小事费神。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用亲自去打水了?她记得不是很清楚,单位里的事儿,她总是记不清楚。人的脑容量是有限的,她记得她的儿子什么时候换牙,什么时候打预防针,什么时候学会了叫妈妈,什么时候迈出第一步,什么时候该买新的内衣了,什么时候要去上课外班……这一切,她记得清清楚楚。对她来说,这就够了。
可是别人不这么想。主任肯定觉得她做得不够,领导对下属的要求,她远远达不到;同事之间,相互推诿和扯皮是常见的事儿,所以谁都觉得对方才是有问题的那一个;她的丈夫也觉得她做得不够好,丈夫是拿一个温柔多情的妻子的标准来要求她的,她只能说“臣妾做不到”了;孩子的老师有时候对她也不满意,她不像别的孩子的妈妈那样随叫随到,对老师言听计从;公公和婆婆眼里的她也乏善可陈,既不像大儿媳妇那样八面玲珑,又不像自己女儿那样贴心贴肺……总之她除了母亲的角色之外,确实一样也没有上过心,偏偏是她最用心、最拼尽全力的角色,也那么失败。她真是灰心到了极点。
9:10AM
男人离开家的时候气鼓鼓的,老婆居然没有给他留早饭!
都说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他们不过吵了两句,她就当家里没他这号人了,真是岂有此理。他不少这一顿早饭,随便一个电话,就有朋友过来陪他去高级酒店的餐厅吃早茶,男的女的都不缺,荤的素的都有。可老婆不给他留早饭,这算什么?他气鼓鼓地走出电梯,狠狠揿一下手中的电子车钥匙,一辆油黑锃亮的奥迪在远处发出一声谦卑的应和。
他这么一个成功人士,资产和人品都不差,难道不该享有平静而愉悦的家庭生活吗?他不抽烟,不赌博,喝酒也很节制,关键是没有小三小四。他为了这个家在外面打拼,什么风雨都不让她看见,只给她和儿子奉献彩虹。就是资金链断裂的那段日子,他也没让她知道,一个人顶起了天大的窟窿,扛起了所有的重担。这些在她面前,他都不屑提,可不代表她就可以这样无视他。她昨晚训他跟训儿子似的,好像那小子偷偷打游戏全是老子的错,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今早她居然还记恨他,不给他留饭,这是预备把家庭战争延续下去吗?他愤愤地坐进驾驶室,发动引擎,一脚油门,轰然离开——背后的家。
他从小就不怎么受家里人待见——上面有个什么都比他强的哥哥,压得他抬不起头,下面呢,还有个全家视若掌上明珠的妹妹,他夹在中间,简直就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土豆。大学毕业,分了个差强人意的单位,当然比不上哥哥风光。哥哥在国有证券公司,晋升通道比他顺畅得多,没几年已经是大客户经理。而他那个单位,虽是旱涝保收,却要论资排辈,一年年地熬,想想没什么意思,不如出来自己创业。
这也不是容易的事儿,这么多年,风里雨里,有得有失。比起哥哥,仍旧差那么一大截。他那位官至证券公司老总的哥哥,早已是正厅级,把自己儿子的前途也安排得妥妥当当。这成为他们老郑家的门脸儿。老头老太太眼里,大概是有他没他无所谓,只要哥哥在,老郑家就能满室生辉,简直是金碧辉煌。
他唯一觉得比哥哥强的,是自己娶了位优雅知性的太太。当初他把她带回家的时候,哥哥愣了一下,因为她使他的嫂子自惭形秽。正上高中的妹妹,也叽叽喳喳地围着她,把她当作知识女性的导师来崇拜——其实她不过是早上了几年大学而已,却凭借自身的聪慧,显示出与年龄不大相称的睿智。他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那顿饭吃得眉飞色舞,第一次在家宴上把自己吃成了全家人目光的焦点。过后她嗔怪他表演痕迹太重,他越发情不自禁,搂着她在夜晚空旷的街道上大喊大叫:“老婆,我爱你!”她那时候还是他的女朋友,有着水莲一样不胜娇羞的温柔,葱段似的玉指轻点着他的额头说:“谁是你老婆?”他搂得更紧些,嘴唇贴在她耳边吹着气:“老婆,你跑不掉的。”
他自嘲地摇头笑笑,把空空如也的胃暂时忘掉,脑子立刻被紧张的工作日程填满了。一只手握著方向盘,夹着烟的另一只手搁在唇上,他想到什么似的,猛吸一口,把烟蒂弹出窗外。在家里,他是不抽烟的。他对尼古丁没什么依赖,不大想得起来。车里却有烟,一是业务需要,二是偶尔心理上的需要。上午还有个重要的会谈,关涉整个下半年的业务发展,商场如战场,他不能还没上场就被打败了。
被丢出车窗的烟蒂在完成了一段漂亮的弧线运动后,颓然跌落在路边修剪得如同假体的草坪上。绿茵处插着一块牌子:青青草地,踏之何忍。初夏的阳光充沛地喷洒在整齐的碧绿之上,那一点儿染着灰烬的雪白显得尤为醒目。
9:55AM
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差五分钟十点整。她站起身,往门边走。出门左拐是厕所,右拐是这层楼的单元门,她照例是先向左,走进卫生间。
冲马桶的哗啦声在她耳边响起来,这噪音很突兀,像是有人在身后轰然拉开泄洪闸,然后是连续的立体声环绕,不绝于耳。她愣神听了一阵,直到哗哗的水声渐渐低下去,最后悄无声息,这才站到洗手台的镜子前,打开水龙头,洗手,略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
也许是一个月前报名参加了某平台推送的主播课程的缘故,最近她对于突然而至的噪音特别敏感。这真是奇妙的副作用。她的本意,是想通过学习演播技巧,业余时间干点儿副业。她的时间,说起来真是不值钱,白天在单位占去的那八个小时,基本生产不出什么价值,这是单位的性质决定的,机关么,本来就是这样。她下班后倒是比在单位忙碌,但也只是忙而已,谈不上任何价值。晚饭之后,儿子去学习,她闲下来了,就有些百无聊赖。
丈夫多半是不在家的,她也很难抱怨什么,毕竟,一个家庭必然有社会学上的分工,他在外面的那些难处,他不说,她多少也能够体会。这时候,她看着书桌前那个小小的背影,在灯下伏案疾书或是冥思苦想,隐隐地,心里会涌上些对于岁月的感动。尽管那感觉很模糊,却足够支撑一个人在最困难的时候走下去。她想做点什么,给孩子看,也给丈夫看看,她并不是个没有价值的人,并不是每天按部就班地去一个暮气沉沉的单位混满八个小时,然后回来做一些保姆就可以完成的简单琐碎的事儿。
偶然的机会,她在无数个这样静谧的夜晚之一,陪着孩子写作业的时候,一边刷着手机,一边想着心事,忽然看到一则非常具有煽动性的信息推送:声音变现,让你攀登人生的喜马拉雅,找到领跑生活圈的“斜杠”价值!
她点进去,好像发现了另一座人生的富矿。
她先是用微信支付了一元钱,购买了三天的训练营课程。大咖们现身说法,舌灿莲花,还有新晋的有声书主播,以学长的身份现场教学,讲述他们从“小白”华丽转身的励志故事,让后来的“小白”们坚信,在自己身上也会发生这样奇妙的蜕变。她在这种热烈的气氛中受到莫名的鼓舞,很快就有了继续学习的欲望。
接下来她交了几千块钱购买进阶课程,还咬咬牙入手了上万块钱的设备。这些前期投入是必要的,她踌躇满志,相信老师的推荐没有错。当然,对于那些抱有观望态度的人,也许并无必要,“他们必定不会在这条路上走得很远”,老师说,所有的“试试看”都是浪费时间。你试试再看吧,人家已经甩你几条街了。
她不是个有野心的人,“月入三百万”对她的吸引力也没有那么大。她只是为了找到一点儿价值,在浑浑噩噩的八小时之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天的家务事尘埃落定,她望着孩子灯下的背影,守着空旷的房间,不那么——被隔着虚空的落寞击中的感觉。
她隐约知道这是个风口行业,“站在风口,猪都能飞起来”,她总比猪强一点儿吧。信息时代,人们被视觉信息淹没之后,眼睛受不了五色之乱,又须臾离不开信息,于是有了有声行业,这也是声音变现的客观基础。理论上,任何有声音条件的人都可以“坐在家里把钱赚了”。何况老师不厌其烦地教导他们,声音条件不好也没有关系,声音是可以训练的,你来上我的课,我就能改变你的声音条件。
她对自己的声音还是有点信心的。大学毕业前,为了考教师资格证,多一条就业渠道,她先拿下了普通话二级甲等证书。虽然日后并没有当教师,也没有从事与声音相关的行当,但说话好听,一直是她的优势。老师也说她是可造之才,她的音频作业,甚至还被当作范本在同期学员的微信圈里交流,这对她也是个不小的激励——离开学校之后,就再也没有这么浓厚的学习氛围了,现在天南海北聚起来的一百多号人,竟然为了同一个学习目标有了废寝忘食的感觉。人到中年,不容易。她学了一个月,天天磨作业,有时候儿子睡了她还没睡。丈夫回来看到她这样,有些讶异,却没有干涉,只是提醒她,当心被“洗脑”。她不以为然,觉得自己是有初心的,又不是为了赚钱,只有那些一心想靠声音赚钱的人才会被“洗脑”,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脑子。
学到后来都有些魔怔了,什么听起来都像“底噪”。这使她对自己的录音环境非常不满意,怎么也录不出完美无瑕的好作品。比如刚才抽水马桶的声音,在她耳中就十分刺耳,这在以前是不可思议的,她明明每天都生活在抽水马桶以及类似的噪音当中。她甩甩手上的水珠,把额前的一绺碎发掠到耳后,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那个中年女人面目模糊,无论是出现在人群中,还是消失在人群里,绝不会引起半点儿动静。“用声音惊艳众人”的想法,就是在这样无数次揽镜自顾的无聊感中产生的。
她转身离开洗手间,沿着走廊向另一侧的尽头走去,中途路过办公室,却没有进去,而是径直走出单元门,摁亮了电梯。
十点整,这是她去附近超市买菜的时间。
10:30AM
男孩有些百无聊赖,他还叉腿坐在花坛的边沿上。那款游戏已经被他玩腻了,昨晚之前他还对它爱不释手,现在却觉得味同嚼蜡。早知如此,昨晚写作业的时候,就不该瞒着母亲偷偷打游戏。她从他手上把手机夺过去的时候,简直像是失掉了浑身的血液,苍白得供给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你……”母亲哆嗦着发白的嘴唇,脸色白得幽蓝。她这段时间都在学习如何练气,大清早起来就像练拳似的扶着腰在阳台上嗨嗨哈哈,可是奇怪得很,一旦生起气来,反倒比之前还虚弱,几乎是气若游丝。他不敢看母亲,这也是顶奇怪的事儿,他对父亲倒不怎么惧怕,反而有点怕母亲。
母亲不打他,骂他的时候,也没有父亲那种凶狠霸道的力量,可他就是抬不起头。有时候他倒宁愿母亲打他一顿,但她气极了反而不说话,喜欢关起门来生闷气。那种隔墙有“气”的奇怪氛围使他感到莫名的害怕:他是不是会失去她?
好在母亲最后总会开门出来,对他说“吃饭”或者“睡觉”!
这一次,他又惹母亲生气了,母亲指着他哆哆嗦嗦地说:“你,你,你……是不是少盯一眼都管不住自己?”他低着头不说话,任凭母亲说什么都不开口,好像是,她把他生下来的时候,就施了法术让他成为一个哑口无言的人。
这也是最让母亲生气的地方,她说什么他都没有反应,他越没有反应她就越生气,整个单薄而失血的身体不能自已地剧烈抖动着,像是暴风中的一张白纸。这时候父亲突然从外面开门进来,随着门户大开,猛兽般扑进来的一股强大气流把母亲卷了起来,她咚的一声栽倒在地上。
父亲一回家,局面又不一样了。父亲看他居然把母亲气得摔倒在地上,立刻勃然大怒。他知道躲不掉,索性继续装聋作哑,沉默着等待瞬间席卷而至的狂风暴雨。屋外肯定是起风了,不然父亲开门的时候,不会有那么大的穿堂风。这会儿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玻璃上都是碎裂的声音,没关严的窗户把风雨让进来一些,很快打湿了一小块地板。母亲揉揉眩晕的脑袋,爬起来去关窗子。他黑黝黝的眼睛追着母亲,生怕刚刚被邪风掀翻在地的母亲又被卷走似的。
父亲的巴掌甩上来的时候,他不躲避,反而迎了上去。这让父亲的手掌受到了不小的反作用力,好长时间都隐隐作痛。母亲没有拦着父亲,可能觉得他受点儿教训也好。直到父亲气喘吁吁,在他惊天动地的号哭中,母亲终于按捺不住,跳出来说:“好了好了,打孩子能解决问题吗?”父亲不解气地说:“他就是欠揍,从小给惯的!”这让母亲无法接受。“你说谁惯的?”她严肃地质问父亲,父亲愣了一下。“我……我是说,男孩子嘛,哪一个不是打出来的?”父亲给自己找补,“你对他太好了,才让他不识好歹。”
后来,关于他知道还是不知道好歹的问题,父亲和母亲翻来覆去吵了好久。他就哭着听,边听边哭,边哭边听。后来他不哭了,可他们还在吵。早过了睡觉的时间,他们的争吵声听久了,竟让他有些昏昏欲睡。迷迷糊糊的,他头重脚轻地把自己横过来,那些争吵声就听不见了,像风,呼呼地吹过去……
大風吹了一夜。
早上醒来,风停了。他穿上衣服,大口吃掉母亲做的早餐,然后,背上书包,和母亲说再见。那时候他没有想清楚,自己是不是要逃学,去打一天游戏。他上小学五年级时,有个同学在某个应该上学的早上突然消失了。老师家长都去找,找了整整一天。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同学离家出走了,但因为缺钱,还是没有走出这座城市。现在他已经上初中二年级了,比五年级的孩子要成熟稳重得多,所以早上他先给老师发了一条信息,说自己拉肚子,要请假休息。他用的是母亲的手机,那时候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着做火腿煎蛋。之后他清除了信息记录,吃掉母亲做的早餐,背上书包,和母亲说了声再见。他离开家的时候,又轻松又茫然,兜里揣着的手机似乎铿锵作响,正在奏出激越澎湃的背景音乐,把他送入一个单机作战的求生游戏。
10:45AM
上午的会谈进行得不太顺利。他早有心理准备,尽量做到张弛有度,可进可退。对方是政府官员,而他是商人。官商之间,关系是很微妙的。他欠身替对方点了支烟,又把自己手上的烟盒竖起来,轻轻点着桌面,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暗示。对方撩了下眼皮,干咳一声:“老郑,容我再想想。你知道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立刻把烟盒放下来,一摊手,做出无辜的样子,仿佛一心为对方着想地说:“我是担心您哪,虽说稳妥一点儿没错,但有些事情,您也知道的,一步慢,步步慢,到时候阿猫阿狗抢了您的功劳,可是雪花膏抹在屁股上了。”对方扑哧一声笑起来,气氛便活跃开来,接着那位起先还在刻意制造距离感的官员,几乎是和他头抵着头,小声而愉悦地嘀咕道:“这话也有理,本来就是涂脂抹粉的事儿,得在脸面上下功夫。”
当下二人达成共识,这事儿就算成了。他从那栋干净敞亮、庄严肃穆的大楼里出来,不自觉地低头掸掸身上的灰,好像刚从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出来似的。饶是如此,他西装革履的身体依旧灰蒙蒙、紧绷绷的。
上车,他才彻底把自己放松下来。车载音响里流淌的轻盈乐声让他一阵恍惚。妻子是学过一段时间钢琴的,刚认识的时候,她还给他弹过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来着?他拼命搜索记忆,却毫无印象。这种记得又记不得的情况最折磨人,要是彻底忘却倒好了。关于妻子的事儿,他很愿意去记起,可他实在是太忙了,有一次他竟然忘记了结婚纪念日。好在妻子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不快,但也许是他忽略了她的不快,她一桩一件都记着呢,吵架的时候,比如昨晚,就会桩桩件件都翻拣出来,一股脑地变成他不负责任的罪证。
他当然不能承认,这是欲加之罪。妻子的立论基础有问题,她首先判定他是不负责任的,所以导致了他的忘记和忽略。事实上,他就是因为太负责任,把大事都扛在身上,哪还有时间和精力去在意那些小事?可妻子不这么认为,她仿佛胜券在握地质问道:“你说的那些大事是什么事?你觉得对一个家庭来说,头等大事是什么?别以为一家人都指着你过日子,没有你,我照样能把孩子养大!”这让他恼火极了,她说得好像他和这个家无关似的,他成了局外人,他在外面那些努力的拼搏,甚至是奋力的厮杀,都成了笑话。
他和她说话做事都不在一个频道上。为了孩子偷玩手机游戏的事,夫妻俩狠狠干了一架,真是莫名其妙。他原本是心疼她,回家看到她被“逆子”气成那样,劈头给了孩子两巴掌,以父亲的身份教训那个男孩,好让他知道母亲的不容易。她明明听着呢,他痛心疾首地跟孩子说:“你骗谁不好,还骗上你妈了?这世上你谁都可以骗,就是不能骗你妈!你妈为你付出了多少,你还有没有良心?”
他说这话的时候,妻子在一旁默默流泪,儿子也哭了。他还以为是他的“教育”收到了奇效呢。可是妻子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出其不意地向他吼道:“打孩子能解决问题吗?”他一愣:“这时候不打什么时候打?我不管他学习怎么样,人品有问题就是不行。”妻子竟然勃然大怒,像个护崽儿的母兽那样急赤白脸地跳到他面前,张牙舞爪地说:“我儿子的人品没有问题!”
11:40AM
平常这时候该放学了,男孩沿街走过去。路边一所小学门口闹哄哄的,挤满了放学的学生和接学生的家长。他在角落里观察了一会儿,除了孩子,老年人居多,应该是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他上小学的时候,总是母亲接送他。外公外婆在很远的地方,而且他们身体也不好。他没有想过为什么不是父亲或者爷爷奶奶来接他。他一直以为,早上一睁眼或者放学一出校门,看到的就应该是母亲。有一次父亲破天荒来接他,他愣了一下,朝父亲身后看看,开口第一句话是:“我妈呢?”
昨晚父亲的话是对的,他不应该骗母亲。这个世界上,他最不应该欺骗的就是母亲。可是,他就是管不住自己呀。为此他也非常苦恼,如果能够控制自己的头脑和手脚,他十分愿意做个“听话的孩子”。或者,干脆就让母亲来控制他的头脑和手脚好了,就像他从未生长过一样。
他带着这样的念头,好像真的被人控制住似的,机械地摆动着手臂走到街心花园。花园里有些夹竹桃,红的一簇,白的一簇,拥挤地散发出强烈的气味。说不上是香还是臭,反正带有一种幽微的苦涩。他知道它们是有毒的,因而觉得疑惑,为什么市政要把这种有剧毒的植物种得满大街都是?
脚下有颗形状不规则的石子,他踢了一脚,小石子“嗖”地飞到一棵杨树干上,又反弹回来。他再次踢它,反复进行这样无聊的游戏。他的兴致勃勃讓旁边一个老太太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她笑眯眯地对另一个老太太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什么都能玩得高兴。”两个老太太对他评头论足了一番,猜测他有多大了,在附近哪个学校上学。他赶紧跑开,生怕她们议论出他的来历。
他中午是不回家的,学校离家比较远,母亲就给他联系了“小饭桌”。既然已经交了钱,他决定还是去把自己的那份午餐吃掉。那里的饭菜并不怎么合他的胃口,母亲看中的是干净卫生、营养均衡。他对吃喝这件事不讲究,母亲说好那就好。太阳挂在脑袋的后上方,投下短而粗的影子,他蹦蹦跳跳地踩着它往前走,预备把一整天荒废掉。这样的快感鼓涌着年轻的身体,毫无目的,却又目标清晰。
这条路上好像有很多学校,每一所学校的大门都像一只阔大的嘴巴,把背着书包的孩子源源不断地吞进去。往常他也是这样被吞掉的孩子,现在他却可以像那些路过的大人们一样,事不关己地侧目看看,或者根本不屑于看一眼,就那样坦然地走过去。
他从一所小学门口走到一所中学门口,总共数了一千八百七十六步,竟有一种莫名的仪式感,仿佛今天是他长大的日子。这条路上居然有这么多的学校,每一所学校里都有无数个他这样的孩子。他平静得近乎无聊地想,他们都和他一样,在经历喷薄而压抑的成长吗?
昨晚之前,他还对自己贪玩的性子抱有一丝同情。利用学习时间玩游戏,似乎是他唯一的选择——各种课内和课外的补习作业加在一起,总要写到夜里十一二点,他哪里有时间玩?并不是母亲说的那样,“早点把应该做的事做完,就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进入中学后,根本就没有那样的童话。即使是读小学的时候,高年级以后他也很少有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母亲总拉着他奔波在各种课外班之间。那时候是为了小升初,现在当然是为了中考,将来还有高考,他看不到远远的那头到底有什么,山水遥迢之外好像还有风云叵测,所以他就不去看。莫如有点时间玩一会儿是一会儿,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快乐呀。
他玩的时候,并没有想那么多,没有想去欺骗母亲,也没有想会对自己的“人品”有什么影响。能有什么影响呢?父亲的话简直让他吃惊,好像他玩了一小会儿游戏,整个人生都会坍塌一样。要是写一小会儿作业,就能有这么神奇的效果,整个的人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也愿意好好写作业呀。可是,他天天写作业,夜夜写作业,写了一年又一年,他们还是告诉他,你要继续写,不停地写,一刻也不能松懈。他一着急,就跟自己说,算了吧,反正他们也不知道。
他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玩了会儿游戏,当时觉得挺爽的,后来露了馅儿,就难堪了。母亲自虐式的委屈他是见识过的,他把她气成那样确实也有些于心不忍,但父亲一出手,情况又发生了改变。他没想到母亲和他同仇敌忾起来,眼眶里蓄满了泪跳到父亲面前,说父亲缺失了他的责任。父亲不同意这样的结果,要同母亲据理力争,母亲便激愤地和他理论,从一堆悠久的往事里抽丝剥茧地往外捋,用每一件小事证明父亲的大错。紧接着他好像被父亲和母亲彻底地抛出了热闹的战争,成了局外人,只能无聊地看着他们翕张着嘴巴,大口喘气,像两条失水的鱼。
现在他走在马路上,走过一间间洞开的店铺,走过一个个陌生的人,走过一辆辆奔忙的车,感觉自己依然是作壁上观的局外人。这个世界川流不息,没有一刻是安静的,所有人都那么忙,忙着和自己的影子相互追逐,从不同的角度印证阴影和自我的关系,一点儿也不关心其他人想的是什么。
12:00PM
餐盒里还剩下不少饭菜,但是她毫无胃口。单位食堂里的师傅大约和她一样,对日复一日机械而毫无意义的工作产生了倦怠。她从疲软的干煸包菜里吃出了一些疲惫,又从油汪汪的小炒肉里吃出了一堆油腻。汤呢,照例是寡淡无味的,稀薄的蛋花浮潜在勾芡过的半透明胶质里,明明看准了,一马勺下去,却一定捞不着。这种一无所获的挫败感并没有让舀汤的人知难而退,反而更加执着地对付那一小朵蛋花。她觉得身边的人都挺可笑的,唯独自己可悲。
吃完饭可以在办公室眯一会儿,或者溜出去散步、逛街。前者适合主任那样精力不济的半退休人员;一些年轻而精神健旺的人,比如新分来的大学生,以及上厕所都要约好了一起的女同事,就会选择后者。她起初也和她们一起去逛街,几次逛下来觉得没意思,一样的商场一样的路,连售货员都因为是老面孔而懒得搭理她们。她想回办公室,但唯一的长沙发已经让主任霸占了,并且沙发上还传来旁若无人的呼噜声。有时候她想,一个人活到旁若无人的岁数就舒服了,她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她把昨晚因为吵架而没来得及录制的演播文本拿在手里,悄悄往单位后面的一片小树林走去。虽然没有耳机和麦克风,但不妨碍她在脑海中对那段文本“情景再现”。她的老师总是跟他们强调,演播中要注意揣摩文本,像演员那样“演”出来,而不仅仅是“播”。她觉得表演这件事就像把一个全新的人格从身体里分裂出去,所谓的戏精附体,或者也可以说是一种敬业。她想到单位领导在大会小会上讲到“爱岗敬业”这个词儿的时候,那种坚定的目光和决绝的口气,不自觉地笑起来。看来领导们都很有天分,他们肯定没有学习过演播,但他们知道什么是“演”、什么是“播”。
昨夜的一场暴风雨摧落了不少青黄的叶子,她踩着小径上厚厚的落叶,脚底板传来一阵湿漉漉的草木清芬。这段文本是爱情戏,她说到“爱”这个字眼的时候觉得生疏,好像有颗青枣梗在嗓子眼儿,口腔不能完全打开。她和丈夫的恋爱早就过去好多年了,那只是人生的一个阶段。现在,他们很少有共同话题,除了孩子,似乎没什么可聊的,但聊孩子又会滑入危险的境地,很容易闹得不愉快。她还不至于蠢到去怀疑丈夫是不是不爱她了。人到中年,越来越倾向于“爱”是“做”出来的,而不是“谈”出来的。不谈,因为那太耗时间了,中年人耗不起,再说那也解决不了什么实际问题。所有的夫妻都比恋人更务实一些,这些都是生活的底噪。
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听了一会儿林中啁啾的鸟鸣,脑海中的背景音乐渐入佳境,就打开放在膝头的演播稿。有一个温柔多情的女人从她的身体里分蘖出去,长发披肩,巧笑嫣然,回眸的时候会投下娇羞的眼波,在男人心底激起涟漪和旺盛的荷尔蒙。那女人婷婷袅袅地在林子里走,一步一朵莲花,一步一方旖旎,除了万千风情,还有万千骄傲。这风情和骄傲,都使男人思之如狂、念之成殇。
她想到了恋爱时的自己和丈夫。那时的他,从来不会对她大声说一句话。也许是那时候两人的距离太近的缘故,说什么都是私语,根本用不着大声说话。现在不行了,她和他说话往往要吼起来,才能使声波抵达对方的耳膜。即使是这样,也没有什么用,声音经由耳道进去,又从另一个耳道出来,像是凭空玩了一次穿越的游戏。要是她向他抱怨,他就说她贪心,说他嫂子从来就不会和他哥说这些没用的话。他嫂子那么精明的女人,当然不会对自己位高权重的丈夫说这些——嫂子知道外面投怀送抱的女人排着队呢,她不说就能安安稳稳地做她的正宫娘娘。
他们夫妻俩看嫂子的眼神,都是同情而带有那么一丝鄙薄的。但谁又说得准呢,嫂子看他们夫妻二人,难道没有成分复杂的同情和鄙薄?嫂子一直认为做哥哥的才是当家立户的人,他提携着旁门左道的弟弟,使他不至于在大风大浪的海上翻掉人生的小船;至于那个清高的弟媳妇儿,空有一身傲气却并没有真正傲人的资本,不过是比一般家庭妇女多一份打工的收入而已;他们的儿子更可怜,谈不上聪明,简直连老郑家一半的优良基因都没有承继,据说今后的教改方向是百分之五十的孩子上不了高中,那孩子的成绩就挂在那个临界点上晃荡,再用功都是摇摇欲坠的样子……她猛地合上手里的演播稿,闭目摇了摇头,像被虚构的生活无情地欺骗了似的。
2:00PM
下午男孩又背上了书包,从“小饭桌”出来,做出去上学的样子。实际他在街角那里转了个弯,再次把学校抛在身后。从锦江路穿过去,不久就能在环城马路的行道树后面看见一条比马路还要宽阔的河。那是一条人工河,据说是好几百年前这座城市还是一座城池的时候,倾全城百姓之力挖出的护城河。几十年前水路还盛的时候,河道通江达海,现在没人再坐船了,老码头推倒了重建,结果成了码头文化纪念园。“纪念”这个词儿,怎么听都带着时光久远的味道,不免让人伤感。男孩走过去,预备在那里把下午的时间一点一点掰碎,丢进河里,顺水流走。大人们总爱说“似水流年”,他还没有那样的体会,并且因为时间太多了,忍不住想去挥霍它。
他把双手插在裤兜里,踢踢踏踏地往河边走。沿途种满了萱草,大朵大朵橙红色的花蕾跳跃在墨绿色的草丛中,像是火热的少女想要跃出裙裾的包裹,急于展露她们青春的胴体。这种招摇之美非常危险,以至于园林管理处不得不打出这样一块招牌:有毒,禁止采挖。然而这并不能阻止一些爱花的老头老太太带着小铁锨弓身入丛。男孩看到一个老太太正在花丛中满头大汗地忙活,像忙着赶作业的孩子,自带一种滑稽的认真。他撇了撇嘴,继续往前走。
一排茂密的女贞在男孩的头上开满了米粒似的白色小花,香味若有似无地钻进鼻孔,让他忍不住打起呵欠。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容易使他产生浓重的睡意,好像穿行在梦境里,美好才是真实的。他每天醒来,母亲都会让他抓紧时间早读。他的早餐时间总是弥漫着英语单词的焦煳味儿。整整一个上午,他昏头昏脑,被四节主课占据的上午时光显得黯淡而委屈,到了下午,他则开始为总也写不完的作业感到焦虑。有时候他会写作业写到凌晨一两点钟,眼皮像黏上了胶水,怎么也睁不开,他就闭着眼睛写作业,把一篇课文抄成一篇小说,把压力单位换算成电容单位。他觉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实在是太漫长了,长得像一根打了蜡的麻线,在他的脖子上勒出一道道窒息的鸿沟。
现在,他总算有机会把脖子上盘旋缠绕的麻线扯下来攥在手里。
他扯一截,又扯一截,再扯一截,两手发了疯似的拼命倒腾着,狠狠团在手心里攒成一个肥胖的球,扬起手来,“嗖”一下丢到河中。
河水打著漩儿,“咕嘟”一下吞掉异物,接着呜咽着流走了。他长出一口气,在河堤上坐下来,空落落地瞅着河面发呆。他丢掉的那样东西,好像被母亲的眼泪浸泡过,父亲的火暴脾气也锻淬过它。它得了精魄似的,缠在他的脖子上,日夜不休,即使睡梦里也让他害怕得发出一阵阵痉挛。可当他丢掉它,他又觉得失掉了方向,一下子不知道何去何从。
这时候河堤上走来几个年轻人,比男孩大不了几岁的模样。他们把自己打扮得很妖娆,浑身上下缀满亮晶晶的金属片和金属环,有些金属环穿进刺有青色图案的皮肉里,显得狰狞而怪异。他们摇摇晃晃地走近男孩,脸上带着物色到一个好猎物的兴奋表情。
2:10PM
从酒店出来的时候,几个人还勾肩搭背的,可到了停车场,那种饭局营造出来的兄弟情就立刻一哄而散。男人找了个代驾,他喝了几杯,并不多,但不再适合开车了。他主动坐到后座上,正好有时间好好消化消化酒桌上得来的信息。
不过是几个生意上的伙伴,有空就约出来互通有无。相互之间照应过生意,有时候也为了生意脸红脖子粗,但总归是走得近,说得上话,精明的算计之下还能垫上薄薄的一层情义。席间有一位告诉他:“你的哥哥可能有麻烦了。这次巡视比上次厉害,况且上面打了招呼,总要查出点什么。”这种消息听起来有几分熟悉的味道,他并没有太当真。他和哥哥的感情谈不上深厚,但亲兄弟也不至于盼着手足倒霉。
他出来单干的时候,哥哥从精神到物质上都没帮他什么忙。照他哥哥的说法,“你想好,路要自己走,别人说什么都是错”,好像多说一句鼓励的话,都拉低了他郑家老大的地位。后来遇到需要通融的事情,他也很少找哥哥出面,但哥嫂都认定,其实他是打了他们的旗号出去办事的。他不否认,对方多少知道他哥哥这层关系。但那有什么呢?后面的关系总要他自己来维护、开拓,把事情搞定。这中间跟他哥哥没有一毛钱关系,但他总不能为这个跑到哥嫂面前郑重地做出申明:我是自食其力的。
哥哥确实是个有能力的领导,在那个位子上经营多年,为公为私都赚了不少。这种事不挑破,都是你好我好,一旦认真彻查,要说屁股上没有一点儿屎,说出去谁信呢。他有点替哥哥担忧起来,毕竟一奶同胞,小时候哥哥得一个苹果要分一半给他。那是最纯真的年代,他们什么都没有,却不分彼此,但到了拥有很多的时候,却不愿分享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快乐和忧愁。怪不得上次回家,他见哥哥的脸色不是很好,父亲随口问了几句,哥哥竟然不耐烦地提前离了席,惹得一大家子都不愉快。
他还在想哥哥最近是不是夜里都睡不着觉,握在掌心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
“哥?”他讶异于他们的心有灵犀,接电话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下午见一面吧。”哥哥的声音苍老了几岁,似乎非常疲惫。
6:00PM
女人的步子碎而快,踩着鼓点似的,咚咚地往前迈,带出一种铿锵的节奏。她总是这样赶着生活的脚步,好像不追赶就不能把一天顺利地过完。下班的时候主任把她拦住,说有个文件急要,她推不掉,只好一面腹诽一面干活。这样的事也是常有的,白天闲着,管你是喝茶看报还是涂指甲油织毛衣,临下班时突然交代个什么,就得心急火燎地把工赶出来,好像晚一天就耽误了国家大事似的。早干吗去了?办事的人抱怨,上头却没有解释的义务,轮到下回还这样。上头顾的是大局,管你晚回家一个钟头耽误给孩子做饭还是错过一场期待已久的演唱会。女人一路小跑着,毛躁地想,幸亏早上把菜送回家的时候顺手择洗干净了。单位离家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倒把她累得气喘吁吁。
刚才丈夫给她打电话,说是晚上不回来吃饭了。她没在意,反正他不回来吃饭的时候居多。她胸口还憋着气呢,不回来正好,言语冷冷的,隔着电话都能摸到寒意。丈夫顿了顿,叹了口气说:“我哥出事了,我现在在我爸妈这儿呢。”她愣了一下,问怎么回事。丈夫说下午本来和他哥约好了见面的,到时间却没见到他哥的影子,打电话也没人接。再后来,他嫂子哭着给他打电话,说检察院来家里翻了一遍。
“人被带走了?”她才想起来,这时候公婆那里一定是乱成一锅粥了,婆婆、嫂子和小姑子都在抹眼泪,年迈的公公则捂着心口倒在床上,全家就指着丈夫呢。
“是,从办公室直接带走的。”丈夫嘬着牙花子,吸溜吸溜的像是牙痛,“算算时间,也就给我打完电话不到二十分钟的事。”
“那他是知道自己要出事。”
“大概早就知道,这些天都等着呢。”
“早没听你说。”
“他也没跟我说呀。”
“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那就好。”
最后两句说得含糊,夫妻间才有的默契这时候显出来了。放下电话,她觉得躲过一场灾难似的,心想昨晚的事就算过去了,丈夫回来得和他好好过日子。
她炒菜的时候脑子还有些乱,一滴热油从锅里飞出来,溅在她的左臂上,她赶紧把手臂伸进水槽,拧开水龙头冲洗那块火辣辣的疼痛。哗哗的水声伴着滋滋的热油锅,更增添了一种应接不暇的错乱。
她把灶火拧小,又翻炒几下,原本支棱在锅沿上的青菜服帖地瑟缩到锅底,碧油油的新绿也变成了老绿,一副被调教过的颜色。菜起锅,端到桌上,她愣怔一会儿,发现早过了放学的时间。儿子还没进家门,她走到窗台边,朝楼下看了一眼。渐渐昏暗下来的暮色里,有三三两两的人影在小区绿化带和健身器材那里棋子似的点了几处。儿子显然不在其中。
往日里也有这样的情况,老师拖堂,排到六点的课要到七点多才放学。做家长的哪里能够抱怨,人家老师也是牺牲了自己的休息时间来帮你调教孩子,不该不领情,倒是要作揖致谢的。她拿起电话,又放下,担心这时候是不是会扰乱课堂秩序。
又挨了半个小时,儿子还是遥遥无期的样子,她耐不住了。电话打过去,没人接,她想儿子可能在公交车上,周围噪音大,听不见铃声。从家到学校有两三站路,儿子有时乘车,有时步行。她心里着急,拿了钥匙手机出门,准备去迎一迎儿子。一路引颈望着,不断拨手机,听筒里嘟嘟的声音换成了“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再问班级群里的同学,都说早放学了。她的心一下子拎起来。
8:20PM
妻子的電话打来时,他正低着头和父亲一支烟接一支烟地猛抽。他口袋里没装烟,父亲从大衣柜的夹层里拿出整条没拆封的软中华,扔在茶几上,父子俩就开始头低着头吞云吐雾。家里的大衣柜塞满了好烟好酒,都是大儿子孝敬的。现在老头抽着大儿子孝敬的烟,声音有些凄凉。“命里该有这一劫。”老头吞口烟,说一句,小儿子竖耳朵听着不作声。他心里有点毛躁,这事跟他没关系,但现在好像都着落在他身上。
烟灰缸里已经盛满了烟屁股,嫂子的哭声一直没断过,好像一直哭就能让全家人更重视哥哥被带走这件事似的。妹妹说嫂子你歇会儿,那哭声就低一些,却仍不断,抽抽噎噎的让人感觉随时要气结。
他把新的烟屁股从嘴里拔出来,狠狠摁在烟灰缸里,哑着嗓子说:“嫂子,我正想办法呢。刚才给公检法系统的朋友打电话你也听见了,都说要走程序的,急不来。”嫂子泪如滚珠,说话都用上了双关:“外面的人不急,里面的急呀。到底你们才是亲兄弟,你做弟弟的不替他着急,那帮孙子管你哥这事急还是不急呢!”母亲也在一旁添火头,说要多少钱,我们砸锅卖铁,总不能坐在家里干等着。妹妹打小就袖手旁观惯了,家里凡遇上事,没有让姑娘出头的道理,现在嫁了人,回娘家更是做客一般,因此也指着哥哥拿主意。只有父亲还理智些,在烟灰缸里又贡献了一枚新鲜的烟屁股,轻斥道:“这都大晚上的了,人家都跟咱家一样,不吃不睡呀?”母亲这才放过他,起身去厨房下面条。
妻子的电话切进来,他头上的烟雾缭绕得厉害,似乎阻滞了听力,刚开始没听清,再一问,儿子丢了。这一惊非同小可,自己的屁股也被烟点着了似的从沙发上跳起来:“怎么回事,果果到现在还没回家?”妻子的声音有了哭腔,问他是不是报警。他拿着电话往门外冲:“我现在过去,咱俩益民街派出所见。”着急忙慌地,差点撞到从厨房里端着一锅面条出来的母亲。他也没顾上解释,几乎是破门而出。母亲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鸡蛋面,一脸惊诧地立在客厅中央,问父亲怎么回事儿。父亲拍拍花白的脑袋,长叹一声:“这寸劲儿,都赶上了。”
9:00PM
派出所里值班的民警敲着笔录问她:“你是说,孩子早上出门,一直就没联系?”
“我以为他上学去了,谁知道老师说一整天没见着他。”女人红着眼圈,说句话,掉颗泪,“我是真不知道他早上用我的手机给老师请的假。那时候我在厨房里,我还以为他在背单词。他每天早上起来后都要背单词的。吃了饭他就背着书包去上学了,和往常没什么区别,我以为他真的去上学了……”
女人不断重复“我以为”,她以为一切正常,所以一整天没跟孩子联系。警察张着嘴点点头,断定他们亲子关系不怎么样。这种事多了去了,十几岁的孩子,心里想什么从不跟家里人说,昨晚上遭了父亲一顿打,今早装作没事人似的去上学,走前还用母亲的手机给老师请了假,那就是不想让人找着,躲起来把昨晚没打成的游戏打个痛快。
“要不您先回去。”警察和蔼地建议,“有消息我们会通知您。”
女人失魂落魄的,不说回去,也不说不回去。警察有些尴尬,搓搓手,又搓搓脸。夜班要值到明天早上七点呢,要是这位伤心糊涂的母亲一直不肯走,就得到明天早上才能把她“交接”出去。这时候一个男人冲进来,夹着一股热浪,女人忙站起身。四目交对,女人“哇”地哭出声来。警察知道孩子父亲来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是不大好管,你们还好,父母都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前段时间抓了一批,都是半大孩子,叫家长来,好嘛,家长比孩子还混蛋。”警察和男人一聊,发现彼此居然认识同一个熟人,这样关系就拉近了,说话不再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寻人这事,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男人提出调监控,警察说监控都是分段的,孩子早上从家出去,这段属于咱们派出所,但过了迴龙桥就归迴龙桥派出所管了,要调监控,得上那儿。照孩子妈的说法,她给“小饭桌”的托管老师打电话,老师证实孩子中午还在那儿吃了饭,那么确定无疑,最后看见孩子的地方,是学校附近。得追着学校附近的“天眼”,查查两点钟以后,孩子的行动轨迹。“别着急,我先给迴龙桥那边打个电话问问。”警察安慰夫妻俩,“孩子不就为打游戏的事儿出去的嘛,兴许打了一天游戏,手机没电了。这身上又没钱,早晚得回家。”
警察分析得有道理,这道理夫妻俩也懂,但到底他们才是孩子的亲爹亲妈,一刻找不着孩子,一刻不能把心放回肚子里。等这边的值班民警给那边的值班民警打了招呼,赶紧谢了这边往那边找。
11:00PM
夫妻俩不错眼珠地盯着监控画面,看见儿子背着书包从“小饭桌”出来,在学校门口的十字路口掉了个头,径直往锦江路走去。这段路不长,也就几百米的路程,是个断头路。要是开车,到了尽头的高架桥墩那儿就没路了,但步行的人能从一个豁口拐进去,插到环城马路上。孩子悠悠闲闲地从豁口的地方爬坡上去,消失在监控画面里。夫妻俩赶紧追下一段监控。五分钟后,又见孩子出现在车流如织的环城马路上。他好像有点迷茫,双手插在裤兜里,踢踢踏踏地走着,东看看西看看,等到路上的车稀了些,就穿过马路,走到对面的河堤上。
城市里的绿化搞得不错,河堤上栽了不少树,香樟、枫杨、乌桕、合欢、女贞连成一片,树下的花花草草也茂盛,深深浅浅的绿意衬着五色的花,沿着河流廓出一条蜿蜒的曲线。孩子走到河沿边上,探头往下看,河水平静,却让夫妻俩无端地紧张起来。接着孩子两只胳膊一撑,跃上了一米多高的堤栏。“果果!”女人忍不住叫出了声儿。丈夫一把捏住她的手,两人身临其境地追着一部惊心动魄的大剧似的,整个身子都在屏幕前僵住了,只剩下两对随画面移动的眼珠子。陪在一旁的警察也把细长的脖子往前抻了抻。
屏幕前的大人都把心拎了起来,那孩子却好像并不着急,而是脚踩着堤栏玩起了平衡木的游戏。他张开双臂,像鸟儿那样展开翅膀,摇摇晃晃地数着步子沿河流向东而去。那段堤栏的宽度不会超过二十厘米,虽然比平衡木宽多了,但还是让人担心孩子脚下打滑,摔进河道里去。女人握着丈夫的手,指甲已经深深地抠进皮肉里,丈夫也顾不上喊痛。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个满不在乎的孩子身上,他往前走一步,他们的心就跟着往上提一寸。孩子走了一段儿,定住,转过身面对宽阔的河面。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瘦骨嶙峋的背影,孤孤单单地嵌在景深里。做母亲的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她苍白的面颊因为脑部充血而变得赤红,目光开始摇摇欲坠。丈夫担心地搂住妻子,好让她万一不幸遭受“意外”的时候能够瘫在自己怀里。
孩子危险地站立了一会儿,然后在堤栏上一屁股坐了下来。大人们都松了口气。
这会儿,孩子陷入了沉思,他坐在堤上,遥望河流和河流上空翩跹的飞鸟,似乎同时遥望着自己的来处和去处。那也许是母亲温暖的子宫,也许是未来堂皇的大学,也许是低处暗黑的沟渠,也许是后巷污秽的垃圾桶……总之,孩子背对着大人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这样几乎静止的画面持续了几十分钟,直到几个身着奇装异服的年轻人闯入。
“这些人想干什么?”警惕的母亲首先尖锐地呼叫起来。父亲和警察都没有答话,他们专注地盯着画面,同样想知道答案。
看起来这群人还算友好,他们走到孩子面前,既没有抢夺他身上的物品,也没有动手虐待他,而是像刚结识的朋友一样攀谈起來。他们好像很聊得来,不久孩子就从堤栏上跃下来,和他们一起走掉了。他们消失在最后一帧画面的景深处,夫妻俩还以为可以像调用之前那些分镜头一样继续追踪下去,可是警察一摊手,遗憾地说:“没了。”
夫妻俩不明白“没了”是什么意思,是没有安装摄像头,还是调不出当天下午的监控录像?他们觉得既然都追到这儿了,怎么样也得把儿子的下落搞清楚。耐不住夫妻俩的追问,警察正了正帽檐,支支吾吾地表达了以下意思:后面的确还有个摄像头,不过最近刚好坏了,因为它架设在两个区划中间,管辖权比较模糊,所以还没有明确谁该去修理它。也就是说,孩子消失在这帧画面以后去了哪儿,今晚是没办法确定了。“等明天吧,我们和市局信息中心联系一下再看看。”夫妻俩还不甘心,试图说服警察再帮他们查一查,警察拧身打了个呵欠:“对不起,我没有这个权限。”打完呵欠,警察合上幅度夸张的口腔,见夫妻俩一副心肝脾肺都被人摘了去的样儿,又不落忍地劝一句:“要我说,您孩子就是觉得在家、在学校里都憋得慌,找人玩儿去了。”
11:55PM
夫妻俩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谁都不说一句话。
再过几分钟,新的一天又要到来了。对于别人来说,可能是一个新的开始,对于他们夫妻二人,却似乎是一种陈旧的痛苦的延续。他们已经来不及相互指责,来不及愤怒地表达对于对方的不满,这一切在新的、不确定的一天面前显得毫无意义。妻子推开门,脚步沉重得几乎再也抬不起来,突然,她的眼光在玄关处胡乱摆放的两只鞋子上撞出了一道火花。“果果回来了!”她惊喜地对丈夫说。丈夫也注意到了,那双运动鞋是儿子的,保持着一贯的豪放而无视规矩的姿势。两人对望了一眼,急忙朝屋内冲去。
卧室里,孩子已经抱着枕头睡着了。他好像经历了一整天的困顿和颠沛,睡梦中还蹙着眉。手机随手扔在床头,和它的小主人一样,显出疲惫而局促的样子。母亲走过去,看着儿子那张睡梦中也不曾安稳的、稚气尚未完全褪去的臉,两滴热泪从眼眶中滚出来,啪嗒啪嗒落在胸前。父亲站在母亲的身后,轻叹了一口气,揽住妻子的肩头。夫妻俩相拥着立在床边,默默地看着这个十几年前还只是一个婴儿的孩子,他长长的胳膊和腿脚都显出了日后比父亲更加高大的成长趋势,现在却紧张地收缩起来,紧紧抱着那只被月光浸透的棉枕头,又蜷缩成了婴孩的模样。他为什么不让自己躺得舒服一点儿呢?那张床明明够大,父母为了他的成长,专门订制了一张舒适而宽大的床铺。他们想让他的未来不受一丁点儿的局促,却偏偏忘了,孩子不愿意抵达的那些空白只是多余的部分。
母亲想起了孩子出生时的情景。她抱着初生的他,像是怀抱一颗冉冉升起的太阳。她的人生被他一下子照亮了,好像之前的那些青春的欢歌、理想的热情都不配再享有堂皇的地位,她从此因为成为他的母亲而变得崇高和慈祥,愿意为了这个小人儿把完整的生活换算成尿片、奶瓶和一地鸡毛。她不要望子成龙,她只要他的孩子健康快乐。这样简单的愿望,她以为是受到神启和天佑的,谁知道鸡零狗碎的日子越是进行到热闹的声部,越是距离她的构图渐渐遥远起来。她被一种奇怪的力量裹挟着,一点点地帮助那些连她也感到讨厌的人夺走了孩子的快乐。她和丈夫的关系也变得不那么和谐,他们之间为了一点儿小事可以争吵不休,她慢慢变成了自己曾经鄙夷的妇人的样子。可是她又不能够自觉,总是以为自己付出了很多努力,并且因为得不到应有的报偿而感到痛苦和失望。
这些直到她亲眼在屏幕前看见失去孩子的危险,她才猛然觉醒和悔悟。幸好那只是一块断章取义的屏幕。
父亲也觉得愧疚。他想起了孩子被他托举在手掌上时的情景,那时的孩子那么小,那么轻,他一只手就把他举起来了。孩子在父亲的手掌上咯咯地笑,居然不怕那种突兀的高度。可是后来当他越来越能够通过自身的高度去望远时,却和父亲有了视差。父亲对于这种成长的题中之义,其实是有些惶惑的,他也是第一次做父亲,并且没有人好好教过他如何做一个父亲。他自己的父亲虽然育有三个孩子,却在养育这件事上缺乏公平,使他误以为男孩可以接受忽略和粗暴的对待,他甚至认为这有助于磨炼男孩的性格和意志。
也是借助于那块断章取义的屏幕,他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夫妻俩看着孩子沉睡的脸庞,心底涌上无限优柔的情愫。他在河堤上歪歪扭扭地走出一种危险的平衡,看得他们头晕目眩。他展开双臂的姿势是想学习飞翔吗?他们感到了他的沉重,好像听到了振翅时羽毛扑簌簌掉落的声音。现在他们把镜头从屏幕拉回眼前,放大孩子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厌倦,仿佛将一场莫名其妙的虚构拉进现实。他们同时发出了深沉的叹息。
钟表的嘀嗒声敲打着夜色,像是在纯黛的夜幕里钉上一颗颗闪亮的铜纽扣,如此清晰,散发着金属的光泽。那场虚构出来的现实,使他们像恋爱时那样亲密无间地相拥在一起,送走了这一天的最后五分钟,送走了氤氲在他们之间的雾一样隔膜的东西。妻子把头靠在丈夫的胸口,轻垂的睫毛微微颤动:“我们一家人,一定要好好的啊。”
“嗯,好好的。”丈夫用力搂了搂妻子的肩头。
细密的月光沙沙作响,如同催眠的乐曲,清清浅浅地洒了一地,水波流动的月色中浮漾着一朵白莲花似的云。没来由地,她突然在丈夫怀中想起自己已经有两天没有提交音频作业了。哦,她终于也做了一次坏学生,就像她有时候恨铁不成钢地指责那个没有及时完成作业的孩子一样。不,不一样,她是成年人,她完全可以找一个立得住脚的借口,说自己在生活的底噪中没有来得及交出完美的作业,不过她并不想这样做,因为,此时她正看到那朵亦真亦幻的白莲慵然地伸了一个懒腰,在昼夜不息的河流中悄悄开出无数瓣玉色的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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