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与我们

2022-03-14 08:46丁小龙
西部 2022年2期
关键词:西西卡夫卡

丁小龙

这不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但肯定是最后一封信。

没有称呼与问候语,也没有书信的正规格式。我已厌倦了所谓的规范。甚至连你的名字我都省略了——我害怕听到你的名字,更别说写下你的名字。K,这是你名字的缩写,也是你钟爱的文学人物——卡夫卡笔下的那个K:那个被放逐异国的K,那个被审判有罪的K,那个无法抵达城堡的K。卡夫卡是你最钟爱的作家,你也不止一次地说自己就是他笔下的K。我读过你写的关于卡夫卡的三篇文章。是的,我读过你发表的所有文章。过去,我是你所有作品的第一个读者,也是第一个编辑和评论者。你说你最看重的是我的看法,这让我谨慎又紧张。不能单纯去夸奖,这于你于我都是有害的。我要做的就是用最恰当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想法。这些年的磨砺让我已经适应甚至开始享受这样的角色。如今的我却丧失了这样的资格。

在给你写这封信之前,我重读了你曾经写给我的九十六封信。都是写在纸上的信,仿佛还能触摸到你的温度。最早一封的日期是二○○一年十月十二日,那时候我在鹿鸣中学复读,对未来更多的是恐惧,害怕再次落榜,害怕再次被推入生活的深渊。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你的信是救生筏,挽救了落水的我。那时候,你已经考上了省城重点大学的新闻学专业。你说你会在那座城市等着我,你相信我也一定能考上理想的大学。在收到你第一封信的那天下午,月考成绩出来了,我的总成绩排名很不理想,又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晚自习,我没法进入书本,于是拿出稿纸,把心底的委屈通通写了出来,而眼泪吧嗒掉在纸上,开出了忧郁的花朵。两节课结束后,我写了整整七页纸的长信。写完信后,我看了看窗外,夜更深了,我的心却舒展了很多。第二天下午,我把那封长信寄给了你。那是我生平写的第一封信。自此之后,我时不时会收到你的信,你在信中向我描述你的日常生活,你的见闻所思,以及你对我学习上的关注和鼓励。而我呢,每次乱了手脚时就会给你写信。给你写信,仿佛是与另外一个我深谈。每次谈论后,我都会获得短暂却深沉的宁静。你在那里,我什么也不怕。在暗无天日的那一年,你的存在是我的一束微光。那时候,我就隐隐约约地觉察到,我往后的人生将与你紧密相连,尽管你在信里没有提到过一次爱或者喜欢,但你写给我的每一个字,都是关于爱的暗喻。庆幸的是,将近一年的煎熬后,我考上了本省的另外一所一本院校。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上午,我第一时间告诉了你。你说,你终于解放了。我说,我此刻特别想见到你。那天下午,你坐着大巴车来到了县城。我们说了很多的话,又一起看了新上映的电影。电影快要结束时,你拉住了我的手,亲吻了我的脸。至今,我都记得当时心跳加速的感觉。那个暑假,你前后来县城找过我七次。那时候的夏天好漫长,那时候的分别好痛苦,但至少会有下一次的约定。

如今,我们已经没有了下一次的约定。如今的我,活在了往事的牢房里,想要走出去却找不到打开牢门的钥匙。你,带走了那把钥匙。

我昨晚又梦见你了。在你离开后的这些日子里,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你,梦见你以更空无的方式占据了我的心。在梦里,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我不愿意从梦中醒来——梦比现实更接近现实。要是没了梦的保护,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没有了你的世界。只有在记忆的王国里,我才能更清楚地看见你。

那是最煎熬的高三时光,你是班上的尖子生,而我的成绩只处于中等水平。第一次月考结束后,你是全班第二名,而我是全班第三十九名。班主任让班长把名次表贴在了黑板的左侧,如同监视器那样凝视并训斥着在场的每个人。班主任把我们都请了出去,然后按照名次给我们重新安排座位。我早已适应了这样的规则,而中等生的角色或许最适合我。班主任第二个喊的便是你的名字。令我吃惊的是,你选择和我做同桌。当你喊我的名字时,我有点恍惚失神,因为之前和你并没有什么交流。不过,我还是跟着你走进了教室。你让我替我们选座位,于是我选了第二组第二排,这也是我心头上的黄金位置。你坐外,我坐里。那个下午,便是我们同桌生涯的开始。

刚开始的几天,我们并没有多少话可说。转折点是某个早自习,你突然递了张纸条给我,问我能否借十块钱给你,说你出门有点赶,忘记带钱包了。我点了点头,从包里掏出十块钱,在桌子下递给了你。碰到了你的手后,我的脸就红了,不敢直视你的眼睛。早自习结束后,你问我要不要一起去食堂买早餐。我犹豫了会儿,点了点头。路上,你问我为啥不和你说话,是不是后悔和你做同桌了。我被你的想法逗笑了,说,你是优等生,估计和我们这些差生也没啥可说的。你愣了半晌,说,你英语那么好,数学稍微提一下,成绩肯定会有大提升。我说,哎,我就是不开数学这一窍,不知道咋提高。你笑了笑,说,以后就包在我身上了。原本以为只是句玩笑话,没想到你却将其视为誓言。每当我数学遇到了困难,你总会耐心地帮我答疑解惑。有一次,你甚至把自己的数学笔记本给了我,面带神秘地笑道,这是我的《葵花宝典》,可从来没有借给别人哦。我笑道,我才不稀罕呢,我又不想当东方不败。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打开了你的笔记本,那里是每一个章节的思维导图与解题秘诀。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略微弄清楚了笔记本上的内容,自己也准备了个笔记本,不管懂不懂,把你上面的内容先抄录一遍。在你的指导下,我慢慢地体味到了数学的精妙。第三次月考,我的数学成绩终于过了及格线,班级的排名向前进了七八名。为了庆祝这一历史时刻,我特意请你去外面吃饭,并让你自己选餐馆。你选了水盆羊肉,并说是你的至爱。那是我第一次和你在外面吃饭,我们聊了些各自的烦心事。离开的时候,你已经提前结了账。好多年后,我才知道那顿饭顶得上你三天的伙食费。

也许你不知道,正是因为有了你的存在,我的高三生涯才没有想象中那么煎熬。日子像书页那样哗啦啦地翻过,大部分被忘记了,留下的已经在心里长出了青苔。有一次晚饭后,我们一起去操场散步,这已成为生活的日常习惯,甚至说是某种仪式。我突然问你为啥当时要选我做同桌。你说,我说出来,你可不许恼我。我笑了笑,點了点头。你想了半晌后说,因为你在我眼里最特别,甚至有些神秘。我笑了笑,让你继续说下去。你压低了声音说,还有,你是咱班最好看的女生。我故作镇定地说,哦,原来是因为我的长相啊,我突然什么都懂了。你看起来有些慌乱,补充道,不只是因为长相啦,你看了那么多文学书,又懂音乐和电影,而我在这些方面简直就是白痴。我说,这些都是闲事,不顶用啊,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成绩。你说,除了学习,我啥都不懂,你以后要带带我。我笑了笑,没有再说话。离开操场前,夜色更浓了,你试探性地拉了拉我的手,我也没有在微光处闪躲。

那次拉手,是我们关系的转折点。我们都没有挑明,但都明白我们已不是简单的同学关系了。在那个昏暗压抑的氛围里,我们不能显出任何异常,否则会成为同学们眼中的异类。那道分界线,我们已经看见了,但从不敢跨越,只能待在那应许之地。不过还是有同学看出了端倪,他们在背后议论着你我之间的关系,我们从来不去承认什么,只是将其视为对各自的精神考验。有一次我因为来月经而精力溃散,趴在桌子上试图恢复元气,语文老师却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点了我的名字,让我回答问题。我站了起来,摇了摇头。语文老师说,你坐在那么好的位置,还不是因为沾了李凯的光,都这个节骨眼了上課还分神。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赶紧坐下吧,不要挡住了后面同学的视线。我坐回座位,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甚至听见了心破碎的声音。我没有解释,因为自尊和恐惧同时拉住了我。我坐下后,你在桌子下拉住了我的手,那份暖意融化了我心中的冰河。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无法忘记那天上午教室外的皑皑白雪。

依旧记得带你第一次去网吧上网的场景。那是高三上半学期最后一个周末的上午,你说自己厌倦了学习,甚至厌倦了生活,不知道该如何来发泄心中的郁闷。我领着你去了网吧。那时候县城刚刚兴起了网吧,而我们都是偷偷去上网,生怕被老师和家长抓个现行。你刚开始有点犹豫,我执意要带你去那里见见世面。到了那家名为“星辰”的网吧后,我给咱俩一人办了一张上网卡,随后上了二楼,坐在了一起。那时候的你,对网络一无所知,看到电脑屏幕打开后,竟然下意识地向后闪躲。你的笨拙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因为之前都是你在指导我如何解决恐怖的数学题。随后,我手把手教你如何上网,如何听音乐,如何看电影,并且帮你注册了QQ和新浪博客。你的QQ昵称也是我帮你取的,就是一个简单的大写字母“K”。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从未更改过网名,而这也似乎成为一种关于命运的神谕。那天下午,我们在网吧玩了整整四个小时。从网吧出来后,你悄悄地对我说,这是咱俩的秘密,可不要告诉任何人啊。我点了点头。此后,我们时不时会去网络上漫游,你也把自己的某些心事写在了博客上,我或许是那些文字的唯一读者。也许你并不知道,那时候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谈论了很多事情,但从未谈论我们的关系——我们不仅仅是同桌、同学或者朋友,但也不是所谓的恋人。在那段难熬的日子里,这段未被命名的关系保护了我,是我在寒天中的暖炉。

也许你不知道,那时候的我是嫉妒你的,偶尔甚至是嫉恨——那些看起来如此艰难的数学题,你总能轻而易举就找到解题思路,而我常常如临大敌,不知所措,甚至是无路可逃。面对你的自信,我的自卑又深了一层,是一种深刻又无言的自卑。有一次,你给我讲一道函数题时,言语中有些许不耐烦。讲完后,你问我听懂了没有,我点了点头。你让我把这道题给你讲一遍,我说,我都说了我听懂了。也许你没有领会到我的意思,又说,只有你讲清楚了,我才能确信你听懂了。我吼道,我懂不懂不关你事。你愣住了,随后不再说话,开始做眼前的题。接下来的三天,我们没有说一句话,而那也是我高三那年最煎熬的日子。我感到自己被推到了悬崖边上,身后就是蓝色的海。我想要和你说话,又放不下可笑的自尊。晚自习时,你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道:我们不要再冷战了吧,之前都是我的错。我在纸条上写道:你没错,是我的错。我们相视一笑,心中的疙瘩化解了。那天晚自习后,我们在操场上走了三圈路。离别时,你亲吻了我的脸。那是你第一次亲吻我,我至今都记得当时的月亮和当时的心悸。

黑板上的倒计时一天天在逼近,我的心却愈发平和安静。在你的帮助下,我的数学有了很大的起色,模考成绩基本在一百分左右,甚至还上过一百二十分。按照学校的排名,上个一本院校应该不成问题,我也向父母许诺可以考上重点大学。那时候的你却稍显慌乱,虽然总成绩始终在年级前五名,但想要考上北大却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临考前一晚,我睡得格外深沉,你却失眠了大半夜。那梦幻般的两天很快就过去了,接下来,就是估分。我报考了本省的一所师范大学,你则报了本省的另外一所重点大学。分开后,我们相约九月在省会城市见面。造化弄人的是,我的作文由于写偏题而拿到了很低的分数,导致总分没有过一本线,而二本院校里,我只报考了北京的一所热门高校,最后也没有被录取。在得知消息的那个上午,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瘫软在床上,眼里是海,却没了泪。从房间走出来后,我觉得自己像是换了一身皮囊。我从别人那里听说你考上了那所重点大学。我一直没有接到你的电话。也许你不知道,那个暑假我一直等待着你的电话。直到某一天,我才突然明白你我已经走上了两条不同的路,迎接你的是确信的光明世界,迎接我的是未知的黑暗王国。选择忘记你,是我选择重新开始的重要理由。

多年后的某个下午,当我们重新相聚,谈起了那段你消失的日子。你说你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觉得对不起家人,对不起自己,觉得世界都没了光。因此,你选择和真实世界断了联系,时不时会去镇上的网吧打游戏或者看电影,把自己的心事交给虚幻。直到走进大学后,你才慢慢地与自己所谓的失败和解。于是,你拿起了手中的笔,给远在县城补习的我写了第一封信。

此刻,当黑暗快要淹没我的时候,我想到了我们当年的同桌时光,想到了曾经一起去网吧偷偷上网的岁月。于是,我打开了很久未登陆的QQ,找到了那个K,也就是当年的那个你。我们上次的对话记录还保留在七年前,是嘱托彼此照顾好自己。我点开了那个再也无法亮起的头像,却发现你早已更换了自己的个性签名,是卡夫卡的名言:每一件真正的艺术品都是文献和见证。

卡夫卡是你最迷恋的作家,家里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摆着卡夫卡的全集和相片。你曾经不止一次告诉我,卡夫卡是让你与你的心最亲近的作家,他所写的就是你的生活和你的想法。有一次,你甚至告诉我你正在写一部卡夫卡式的作品。我问你什么是卡夫卡式。你说你现在的工作和生活,就是卡夫卡式。此刻,我打开你的笔记本电脑,一个文件夹接着一个文件夹搜索,最后在E盘里找到了一个名为“K”的文件夹。打开文件夹中唯一的文档后,发现里面只有一行字——K每天晚上都要去地下室,那里有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我又搜索了其他文档,并没有更多的发现。我确信,那句话便是你卡夫卡式作品的开头。到底是什么秘密呢?你把这个谜题留给了我。

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如果你能收到这封信,请你告诉我K的秘密到底是什么,请你告诉我那个地下室到底在何处,因为我已经无法承受失去了你这个事实。我也需要一个可以庇护我的地下室。

西西已经睡着了。没有人和我说话,我只能再次打开这个文档来给你写信。原本以为五六句就能写完,却一口气写了这么长。只有写下这些文字时,我才会觉得你并没有离开我,而是以另外一种形式陪伴着我和西西。

之前,我整理了一下我们的相册。我们的合影并不多,只有十六张。我反反复复凝视这些合影,每一张背后的记忆都恍若昨日。我给西西讲了好几张照片背后的故事。讲完之后,他问道,那爸爸啥时候回家呢?我说,爸爸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等着咱们呢。他想了半晌,又问我,妈妈,什么是死?我说,死是一种活法。西西说,我还不想死,我还想活着。我抱住他,说,你还会活很久很久。西西只有五岁半,因为你的突然离开而多了一层忧郁。我不能倒下,不能失控,更不能离开。我要陪着西西一起成长,尽管我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洪水猛兽。在你离开后,时间给我戴上了爱的镣铐。

第一张合影距离现在有十四年了。那时候,我已是大学一年级的新生了。因为摆脱了高中的苦闷生活,每天都沐浴在新生活的喜悦里,眼神中都溢满了光。上了大学后,我们几乎每天都要通电话,说说各自的见闻心事。军训结束后,你约我周末见面,说要带我在西安好好逛逛。见你的那天,我特意把自己装扮了一番,以至于舍友问我是不是去会男友。我笑了笑,没有回答。我们在小寨碰了面,中午一起吃了湘菜,之后,你带我去了大雁塔。那时的你已经是个摄影爱好者了,用带家教攒下来的钱买了生平第一台照相机。在大雁塔下,你问我是否愿意合个影。我点了点头。你把照相机给了旁边的路人,请他帮我们拍了张合影。逛完大雁塔后,我们又登上了古城墙,随后又登上了钟楼。在钟楼上,我们看着尽收眼底的西安城,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人群。在你拉住我的手的瞬间,时间凝固了。我等着你说出那句话,但你欲言又止,眼神中是雾蒙蒙的森林。从钟楼出来后,我们又去附近的东大街逛了逛。我买了件黑色卫衣送给你,你则在书店买了本英文版的《纯真年代》送给我。吃完晚饭,你把我送回了学校。告别前,我们拥抱接吻。我终于对你说出了心事:我到底算是你的什么人?你愣了半秒钟,笑道:这么傻啊,你是我女朋友啊。我故作生气道:你从来没有正式说过啊,这不明不白的到底算啥啊?你笑道:我不是靠说,而是靠做啊。还没等我开口说话,你便单膝跪在了我面前,郑重地说:林依然同学,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看到这一突然举动,我又想笑又想哭,但我还是点了点头,说:我愿意。我们长久地拥抱。在你的心跳中我体验到了我的心跳。那个晚上,我居然梦见和你在某个热带海岛上结婚,而在结婚途中,你突然消失于雾中,没有留下只言片語。也许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嗅到了暴风雨的气息。我从未将这个梦告诉过任何人。

正式确立了恋人关系后,我悬着的心也就有了栖息之地。我把更真实更内在的我,剥洋葱般地展示给你,对你的要求也越来越严苛。到后来,只要有一句话不对,我就会挂掉电话,或者扭头就走,把你撂在原地。我清楚你会放下脸面来重新找我。你的爱纵容了我。只有在你面前,我才可以放下伪装恣意妄为。当然,大部分都是快乐的时光。西安城的很多地方都留下了我们的身影。与我不同的是,你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都要自己来解决。除了奖学金和助学金,你还要四处带家教赚钱。你从未在我面前抱怨过生活的艰辛,直到现在,我才慢慢地体会到当年你所面临的艰难处境。如果那时候的我能够更理解你,或许我会是个更暖心更体贴的恋人。一切都来不及了。看着眼前的照片,除了记忆,什么也没有留下。这些记忆又不是完全确凿可信的,有的甚至是我的幻想与虚构。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你离开了我们,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如果时间可以倒流,那天下午我一定会牢牢抓住你的手,不让你离开我们这个家。

大学毕业后,你通过了事业单位的层层考试,如愿以偿进了日报社做社会版的记者。我当然知道这其实并不是你的最佳选择。你最想要的是考上硕士、博士,将来留在高校执教,过上学者的生活。然而你又不得不考虑自己的真实处境——你在农村的父母已经日渐年老,父亲有高血压,母亲腿脚又不好,还有个弟弟需要你去供养。大学毕业后,你回老家待了半个月,最后又回到了西安,在鱼化寨租了一个顶楼的房间。第一次去你的住处时,我被眼前这个逼仄灰暗的地方吓到了:没有洗手间,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如同牢狱。也许是看到了我的惊愕,你笑道:没事的,这只是暂居地,等我有钱了,搬到有阳光的大房子里,到时候给你个惊喜。那天晚上,我眼前全是黑暗,无法想象我们的未来。

住了大概三个月后,你从那个城中村的顶楼搬了出来,与朋友合租了一个小区的两室一厅。那时我面临考研的压力,时不时也会去你那里住。你非常支持我考研,支持我向更高处走。你除了要应对烦琐的工作,还经常给我准备晚饭和早饭,免除了我的后顾之忧。复习不顺利的时候,我就拿你来出气,你总是让着我,不和我争辩。初试和复试的时候,你都待在学校外的咖啡馆等着我。在我拿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的那个下午,你看起来比我还要快乐,甚至流下了眼泪。我知道这眼泪里有你的遗憾。那天晚上,你试探性地问我将来有何打算。我说,等研究生毕业了,就在西安的某个中学做英语老师。你说,你的未来没了我。我说,傻瓜,我已经把心都给你了。你没有再说话,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我,随后驱走了我体内的黑夜。在与你融为一体的瞬间,我看见了黑暗中的光。

研究生三年很快就结束了,我原本以为我们的关系也会因此而落幕。并没有,我们比以往多了更深刻更幽暗的生命关联。这三年里,有两个男生先后向我示好,但都被我婉拒了。除了你之外,我无法让其他人进入我的世界。我已经习惯了你的爱,而这种惯性推动着我的生活。研究生毕业后,我顺利通过了层层考验,进入了那所重点高中,担任英语教师。入职第二年的那个暑期,我们一起去普吉岛游玩。在海岛上,你单膝跪地,拿出戒指向我求婚。我点了点头,戴上了那枚戒指。这枚戒指如今还陪伴着我,仿佛我身上抹不去的伤疤。

从普吉岛回来后,我带你去见了我的父母。那是我第一次带你去见他们,我把我们的情况也提前告诉了他们。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突然说道:我们同意你们的婚事,也不会问你家要彩礼,但只有一个条件,你要在西安有个房子,可不能让我女儿受委屈了。我看见了你脸上的慌张。你说,叔,这些年我也攒了些钱,能凑个首付。父亲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在我们回西安的第二个月,父母用他们的积蓄在西安付全款给我们买了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当然,房产证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你,你愣怔了半晌后说,我特别理解,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在你的脸上,我读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奈与默然。

结婚后,我们搬进了这套婚房。原本以为是新生活的开始,没想到问题一浪接着一浪涌来。如今的我,多么不愿意回想那段鸡零狗碎的灰色日子。我们共同打磨的爱也被我们共同磨坏。以前总听他们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却从未把这句话当回事。结婚后,我慢慢地理解了其中的深意。在一次次的冲突中,语言成了我们手中无形的利刃,插入彼此的心脏。我们的心越来越远,我们的身体却被紧紧地捆缚在了一起。特别是有了西西之后,我们在午夜都能听到彼此的窒息声。有一次,为了西西的教育问题,我们又起了争执。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邪气,我对你吼道:这是我的房子,是我的家,我说了算。这句话瞬间击溃了你。你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了家。门关闭的瞬间,我的心也跟着破碎了。那是我生平说过最错误的话,但我从来没有为此向你道歉。夜里十二点多的时候,李江把你送回了家。你喝得不省人事,整个人瘫软在床上。那个夜晚,你说了很多梦话,却没有一句话和我有关。也许从那天开始,你恋上了抽烟与喝酒,很少把心窝窝里的话讲给我了。我已经丧失爱你的资格了。我提前听见了风暴声,却只能坐以待毙。你越来越像个陌生人了,很少和我吵架,更多的是冷战。我想过一些办法来缓和与修补我们的关系,却一次次以失败告终。我也向生活缴械投降了,把重心放在了孩子和工作上。

你在工作上遭遇了种种危机,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无意义的。有一次,你突然说你的工作终于让你理解了卡夫卡和他的K,你说自己就是那个K。那个工作像是一头野兽,慢慢地吞噬着你的灵魂。你并没有勇气辞掉那个工作,尽管你如此地憎恶它。工作之余,你开始为各种各样的杂志写稿,而我是那些文章的第一读者。你说你需要攒钱再为我们买一套房子,我便知道我曾经的话对你造成了太深的伤害。多么怀念学生时代的我们啊,可那样的纯真岁月早已离开了我们。直到很多年后,我才读懂了你送我的那本《纯真年代》。

我已经听到了暴雪将至的哨音,却找不到庇护我们的安全之地。在某个梦里,我梦见你把我从悬崖推向了海洋,而我在不断沉落中获得了最深沉的宁静。

那天夜里十一点半,我接到了你的电话。原本以为是你要道歉,为我们之前的争吵,为你争吵后的摔门而去,然而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还没等我开口说话,他就在电话那头喊道:嫂子,赶紧来,西京医院急救科,我哥出事了。我的身体哆嗦了一下,被黑暗拽住了衣角,缓了缓神后,叫醒了已经沉睡的西西,穿好衣服后,叫了一辆赶往医院的网约车。一路上,我紧紧地抱住西西,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眼前的一切只是梦。西西哭着问我去哪里。我说,咱们接爸爸回家。西西不再说话了,紧紧地抱着我,而我的眼泪落在了黑暗深处,变成了黑暗。只有三十多分钟的路程,我却觉得比三十多年还要漫长。

到了西京医院急诊科后,我看见了三个失魂落魄的男人,他们坐在急救室外面的椅子上,各自垂着头。看见我后,李江走上前,说,嫂子,对不起啊,我们没有把他照看好。他说了事情的大致经过:你请他们三个人出来喝酒,你喝上了头,一杯接着一杯,别人怎么劝都不顶用,谁劝和谁吵,其他人没发现什么异常,以为你心情不好罢了,需要喝酒解闷,然而你却在兴头上突然晕倒了,抽搐了几下就没有了动静。他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便立即拨打了抢救电话。

那扇窄门终于打开了,那束强光刺得我无处可逃。医生把我叫到旁边,说,送晚了,人没了,你们准备后事吧。我原本以为自己会晕厥或者哭闹,但没有,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落。我带着西西去看了你。你平躺在床上,盖着洁白的床单,脸上因为痛苦而纯真。西西哭喊着要你,而我抱着他,不让他挣脱我的怀抱。临别前,我抚摸了你的脸,冰冷的,默然的,没有了任何生息。那是我经历过的最漫长最无助的夜晚,身体被时间一点点地掏空,无法合眼,凝视着眼前的巨大黑暗。我想到了死。那个夜晚过后,我枯萎了。

他们把你的尸体运回了孟庄,按照关中农村的风俗给你举办了葬礼,大半个村子的人都为你送行。以前,你是他们的荣光和骄傲,而你的死葬送了他们心中的传奇。他们把你埋在了后坡上的祖坟里,旁边挨着的是你的祖父和曾祖父。听到你的死讯后,婆婆整整三天都没有出家门,把自己关在了那个黑房间。我想要和她说说话,她推开了我,冷冷地说,我把我儿交给了你,你却把他弄丢了。她说得没错,是我的错,是我把你弄丢了,是我把你逼上了绝境。如果不是和你置气,也许你就不会出门喝酒,就不会发生如此恐怖的事情。当我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时,我们已经阴阳两隔,再也不会有任何情感纠葛了。或许,在离开肉体的瞬间,你获得了解脱。李江说你在酒桌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活着太累了,还不如死了好。你把这句话断断续续说了好几遍,仿佛是对自己命运的预兆。

我们在孟庄待了整整十天。乡亲们都说西西和你一模一样。他们给我讲了很多关于你幼年、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故事。那时候,我还没有参与到你的人生,而你也很少给我讲你过往的事情。在你我的关系里,你更多的是聆听者,是在黑暗深处为我托底的人。如今,那里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空无。我掉入了万丈深渊。现在回想起来,你很少给我讲你的困惑、痛苦和绝望。我是那个总是索取的人,而你几乎不计回报地付出。你死后,我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却一切都来不及了。你离开后,也带走了我大半个魂。如果没有西西的话,我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重新面对眼前的世界。

我想你。我想和你好好说话。我知道你并没有离开,而是以另外的形式活在我的世界。但是,我还是想见到你,就像多年前那樣渴望见到你。

这是你死后的第四十九天。他们都说过了七七之后,亡灵的魂就会找到栖息之所,就会从血地走到福地。你一定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家。

这些日子里,我常常梦见你,梦见你以新的方式重新回到我的生活。尽管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我不愿意从梦中醒来。这些日子里,我开始读你钟爱的卡夫卡。主人公K有些像你,也有些像我。那个K,就是关于我们生活的寓言。这些日子里,我常常读你少年时代的日记,是从孟庄带回来的那三本日记。在日记里,我读到了不一样的你。那时候的你,有小小的烦恼和忧虑,但更多的是梦想,是誓言,是关于未来的美好憧憬。我逐字逐句地阅读,生怕错过任何一种情绪。日记的最后一页,你写道:这次考试虽然失败了,但人生是一个漫长的旅程,我将会拥有光明的未来。看到这句话后,泪水弄湿了你多年前的文字。这是在你死后,我第一次放任地哭泣。

我想要说的太多了,又什么也没有说。我已经给你写好这封长信了,却不知道该寄往何处。是时候告别了,但我还未做好告别的准备。不过,你已经寄居在我的记忆王国了,没有什么能再把你我分开。

写完这封信,我就去你所写的地下室里转转。也许,你的故事并没有终结,恰恰只是个开始。你是K,我也是K。我们都是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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