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华
她在生前20多年的时光里,对父亲、对我、对我们共同拥有的家,默默地付出,奉献,但她的亲生儿子,却没有叫她一声妈!
一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们一家就住在这个小渔村里。
父亲有着一米八的个子,言谈举止透露出文人气质。父亲每次打鱼回来,都会自己一个人闷闷地喝酒。那种价格低廉的劣质白酒,他每次都会喝得醉醺醺的。我常常听到他沉重的叹气,好像有着什么重重的心事。
父亲是30岁的时候才有了我的。而到我长到6岁时,继母才23岁。这样算起来,父亲比继母大了13岁。如果说继母是我的生身母亲,那就是她在17岁时就生下了我。我想这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一直对父亲所说的,她不是我亲妈深信不疑。可是,父亲为什么要把这本应该保密的事告诉我呢?
继母叫刘香草,父亲总是香草香草地叫她,这让我感到厌烦和不屑。继母年轻漂亮,高挑的个子,瓜子脸,皮肤白嫩细腻,不像村里其他渔民家里的女人,皮肤干枯而粗糙。但她的漂亮并没能使我对她产生一点儿好感。在我眼里,她是庸俗而严厉的,对我甚至可以说是心狠的。我从来不叫她阿妈,只叫她姨娘。我本能地对她产生着抗拒,故意逆着她的旨意行事。她说东,我故意往西,因此常常会被她打。倔强的我依然我行我素。我有些恨她,我恨她的原因还有一点,就是她从来不去制止父亲酗酒,尽管父亲常常喝醉,而且每次父亲打鱼回来,她都会下厨弄两三样下酒菜。第二天,继母会早早起床,把饭做好,吃过早饭,她会去晒渔网。父亲出海的时候,她织渔网。平日里,她总是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平心而论,她是勤劳的,但我提不起对她的好感。
而对于父亲,他在我的心里是一个窝囊的男人。只要是父亲在家,就能够听到继母大声地使唤着父亲干这干那。父亲总是不说话,默默地听从继母的使唤,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我的母亲一定比继母更漂亮,最起码,会是一副善良慈祥的面容吧?
二
我14岁那年的一件事,颠覆了我对继母的看法。
开始的几天,我总感觉身体疲惫无力,后来是呕吐、发烧,吃不下去饭;勉强吃进肚子里一点儿饭,马上就会吐出来,我难受极了。到离村子不太远的镇子上的小诊所看了几次,病情总不见好转,且越来越严重了。我感觉我快要死了。
一天晚上,我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听到父亲和继母小声地商量着带我到上海大医院去看病的事情。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前面说的话我无法听清,但我能够听到时不时传过来的父亲重重的叹息声。再后来,我突然听到继母“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声音高了起来:“啥也别考虑了,就是砸锅卖铁,就是我去卖血,也要给阿根治病!”
……后来,我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面对一贫如洗的家境,我不知道父亲和继母是怎样四处借钱带我到上海治病的。真是屋漏偏遇连阴雨!经查,我患的是尿毒症!
在后来住院治疗的日子里,化疗的痛苦,加上昂贵的治疗费用,我想放弃治疗。继母变得很温柔,她常常坐在我的病床边,一坐就是半天,不时地为我掖被子。有时候,我会看到她的眼红红的。她一定是偷偷地哭过。是我严重的病情,让继母变得善良慈爱起来了吗?我想。
继母明显地瘦了,眼角开始有了细细的皱纹,脸色也不再细腻白嫩而变得枯黄。那时父亲已经回去,他要继续去打鱼。只有继母一人留在陌生的上海看护我。我虚弱得不能自理,她不厌其烦地给我端茶、喂饭,帮我擦洗。这让14岁的我感到难为情,感到羞愧,可是我无能为力。
尿毒症是要换肾的。去哪里找相匹配的肾?即使有,巨额的医药费,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后来我听到医生在查房时告诫继母,不能老是去卖血,会把身体弄垮的。我才知道她为我筹医药费一直在偷偷地卖血)。我想好了,不再治疗了,我要回去!我不想拖累父亲,也不想再拖累已经伺候了我三个多月的继母。
我开始精神萎靡,疲乏不堪,头疼头晕,失眠,嗜睡,烦躁……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世界的……
醒来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早晨的太阳透过病房的玻璃窗,明晃晃的,有些刺眼。父亲坐在病床左侧面的凳子上。看到我醒了,父亲的眼光里呈现出一些喜悦。我看到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父亲苍老了许多,凌乱的头发中夹杂着不少白发。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没有白发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没有见到继母。几次想问,我都忍住了。我开始有些惦念起她来。最后,我还是忍不住问了父亲。父亲告诉我,她在另一间病房里,是继母用她的肾给我换上了。我有些不敢相信父亲的话,也不愿意相信父亲的话。我不知道,在我的思想深處是不是还残留着对继母的偏见和些许的怨恨?
不管怎样,我还是想等我稍微好些,能够下床走动的时候去看看继母。
可是,没等我去看她,她先走进我的病房来看我了。她佝偻着身子,有些吃力地走过来。我看到她的脸有些浮肿,眼里有晶莹的泪水。她看我的目光分明有些贪婪和迫切。
那一刻,我的眼里也不由自主地涌满了泪水,但是我控制着,没有让它流出来。
三
自从经历过这场大病之后,我感觉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因为落了许多功课,我自作主张地退了学。
16岁那年,我决定离开这个贫穷的小渔村,到外面去闯一闯。闯,是我当时唯一的理想,也是我认定的唯一出路。
离开家的头一天晚上,我、继母、父亲,三个人围坐在外屋的桌子边。父亲一直沉默着,不说一句话,继母也不说话,她呆呆地坐在我的对面,眼睛一直盯着我看,好像她一转眼,我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似的。突然,继母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把300块钱放到我的手里。她还是没有说话,我又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泪水。
第二天早上,父亲和继母送我。走到村口,我执意不让父亲和继母再送。父亲停下了脚步,可是继母不听我的,也不听父亲的。她铁了心地要送我到县里的汽车站。我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我突然想到了“生离死别”这四个字来。呸,不吉利,我狠狠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一路无话。我和继母就这样一前一后,寸步不离地走着。我快,她也快,我慢,她也慢。
长途汽车站到了。继母像是鼓足勇气要和我说话。还没开口,她的脸却涨得红红的,给我的感觉怪怪的。她怯怯地靠近我,嘴巴几乎贴上了我的耳朵。她的声音很低、很低:“阿根,其实、其实,我是你的亲妈!”没有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
继母的话,给我添了心病。她说的是真的吗?突然想起是她给我换的肾,我模模糊糊地知道,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是很难找到相匹配的肾的。我的心一下子乱了。
在上海打工的日子里,我给父亲写了许多封信,询问父亲关于母亲的事情,但父亲每次回信都只字不提。也许是我在赌气,后来我在3年多的时间里,再也没有给父亲写过信。由于我打工的单位不固定,经常换,父亲和继母已无法和我取得联系。
在我离开家乡近5年之后,是我的良心发现,还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地懂事起来,我的思念也与日俱增。我又恢复了与父亲的通信。我会在信中问及继母的身体是否健康。父亲在信中没有过多地责怪我的行为,只是让我抽空回家看看,说他们很想念我,等等。
我决定了,无论如何,我也要回家一趟去看望他们。
就在我准备向厂里请假之际,突然接到父亲发来的电报:“阿根,家有要事,速回!”我一下子慌了神,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回家!我向厂里请了假,急急动身。
四
赶到家时,已经是傍晚掌灯时分。
父亲引我走入原本就低矮的屋子。家里的一切和我离开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家徒四壁。唯一的变化是煤油灯换成了电灯。电灯也不怎么明亮,细细的两根拧成麻花的电线吊着光秃秃的灯泡子,从屋顶悬挂下来,在半空里微微地晃动着,投下昏黄的光。
“是阿根回来了吗?”细弱的声音从里屋飘出来。我听出是继母的声音。走进里屋,我看到继母躺在床上,虽然是夏天,她身上却盖着薄被子。走到床前,我看到继母的脸蜡黄蜡黄的,整个脸瘦得变了形,眼睛深陷在眼眶里。看到我,继母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她努力了几下,却没能坐起来。
我鼻子有些发酸。我急忙弯下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让她不要起身。她的手像枯燥的树皮,包着几根干枯的树枝。
我扭过头去看父亲,用眼神探问继母患病的情况。父亲表情呆滞地站着,良久才从嘴里低低地吐出几个字:“骨癌。晚期。”我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流出了眼眶,豆大的泪水扑簌簌地滴落在我拉着继母的手背上……
在家中的几天里,我尽心尽力地服侍着继母。不管是继母,还是我的生身母亲,我都应该报答她的养育之恩,报答她用自己的肾换回了我的生命!其实,在我的心里,我已经明确地知道,她就是我的母亲。
从父亲的嘴里,我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一些继母的病情,刚开始的时候,继母的左肩膀靠后一点儿的地方长了黄豆大的一个小瘤子,她没有在意,也没有告诉父亲,后来小瘤子长到比蚕豆大些的时候,继母感觉到在抬胳膊的时候有些疼,而且疼痛在一天天加重。在父亲的催促下,她到镇上的诊所去做了个小手术,把小瘤子割了。没过几天继母的胳膊就伸缩自如了。因此,父亲和继母谁也没有在意。
继母是在我回到家的两天前,父亲才把她从县里的医院用三轮车拉回家的。“医治无望,回家准备办理后事吧!”医生是这样告诉父亲的。
继母的病情恶化得很快,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癌细胞已经漫延到她整个的身体。她示意我隔着被子去按她的腹部,我按照她的要求做了,我发现她的整个腹部像石头一样硬。我知道她就要离开我们了,不可能撑多久了。
继母突然伸出双手,把我正在摸她腹部的手紧紧地攥住,用力拉到她的胸前。她的眼,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住我的脸。她示意我把脸靠近她的脸,她像有重要的话要对我说。我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尽量把腰弯得低一些,把耳朵贴近她的嘴,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听清她有气无力的话语。继母已经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五
继母告诉我,她与父亲是在她16岁那年一起从老家逃婚出来的。父亲原是县里一个叫清水镇的中学的语文老师,而继母是父亲班上的学生。父亲的家与她家离得很近,且同宗同族,按辈分,继母应该叫我父亲叔。
继母与我父亲偷偷地恋爱了。这在当时闭塞封建的农村小镇,简直是家族的奇耻大辱,是大逆不道的。繼母与父亲的事情败露,在整个家族中掀起了轩然大波!父亲被学校勒令在全校大会上做检查,倔强的父亲认为自由恋爱没有错,何况父亲与继母虽是同宗,但早已不知道有多少辈了。他坚决拒绝做检查,而继母的父母很快通过媒婆与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方农村的一家订下了婚事。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父亲与继母决定私奔。他们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逃了出来。而那时继母已经有了身孕,怀上了我。
父亲是个极其要面子的人,逃出来之后,他们在这个距离老家600多里的小渔村落下了脚。父亲怕别人知道他与继母的事而被瞧不起,所以,每当村里有人夸香草年轻漂亮时,他总是含糊地答非所问:“呵呵,呵呵,是给阿根找了个好继母。”因此,父亲对我也一直保守着这一他认为是不光彩的、难以言说的秘密。
“我是你的亲阿妈啊,阿根!我想听你叫我一声阿妈!”
“阿妈!阿妈!阿妈……”我哽咽地喊着。在我的呼喊声里,阿妈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了一丝久违的、似乎心满意足的笑。
阿妈永远地离开了父亲,也离开了我。她在生前20多年的时光里,对父亲、对我、对我们共同拥有的家,默默地付出,奉献,但她的亲生儿子,却没有叫她一声妈!我甚至在背后偷偷地诅咒过她,叫她“臭草”。
别人的母亲给了自己的孩子一次生命,而我的母亲却给了我两次。
谷春林摘自《散文选刊·下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