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戏剧中“家神”形象浅析

2022-03-13 12:59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2022年11期
关键词:契诃夫菲尔庄园

朱 淑 兰

(安徽大学外国语学院,合肥 230601)

一、引言

在契诃夫的三部晚期戏剧中有些容易让人忽略的次要主人公,他们乍一看上去没有共同点,但是通过民族文化解读,可以发现这些主人公身上的共同点和相似性。他们具有相同的职能,他们可以被称为“家”的守护者。他们分别是《三姐妹》中的切布狄金,《万尼亚舅舅》中的沃伊尼茨基和《樱桃园》中的菲尔斯。他们在戏剧中不是主角,他们与主人公要么是亲戚关系,要么因为朝夕相处,与主人公建立起胜似亲人的关系。

他们表面看起来有点古怪,作为老年人,他们沉迷于过去,任何事情都能触发他们对往事的回忆。这些主人公属于过去,而不是现在,因此他们比起别的主人公显得可笑和愚蠢。

他们主要的职能是守护家庭。在传统文化中属于家神。他们守护家宅,保护主人平安,保护这家人的身体及事业不受侵害,他们身上这些品质来自于传统文化中的家神形象。家神是俄罗斯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形象,18、19世纪的文学作品中家神平易近人,关心家和主人。普希金在诗歌《贵族的马厩是那么漂亮》中写道:“家神落入马厩,每逢夜里他在马厩里,刷洗、护理着贵族的马儿。”[1]诗人笔下的家神非常善良,他们总是隐藏在家里,肉眼看不到。他们关心着主人的一切,守护着家的平安。他们易被激怒,迫使他们不喜欢的人和动物离开。家神是民族记忆与文化的珍藏者。

二、切布狄金——被忽视的守护者

切布狄金和菲尔斯对家庭成员很热情。他们同主人在一起,对主人细心照顾。菲尔斯总是小心呵护,唯恐加耶夫穿少了会感冒,担心他没有按时睡觉。切布狄金对三姐妹说:“……在我的内心,除了这种对你们的爱以外。没有什么美好的东西了;要不是你们,我早就不在人世了……”[2]在切布狄金的形象中,有些细节表现了他作为家庭保护者的重要作用。秘密的空间是家神精神栖息的传统地点。家神居住在住宅地板下面。除此之外,家神精通声音密码。“他们可以预示忧伤的事情,特别是家庭中某人的去世,家神会像猫一样嗥叫,敲门,拍打门,喵喵叫”[3]。第一幕情景说明中讲到,切布狄金住在地下。“传来楼下敲地板的响声。”然后切布狄金说,楼下有人在叫他,必是有人来找他。姐妹之间的谈话讲到了这一点,伊莉娜问:“谁在敲地板?”[2]奥尔迦回答:“是伊凡·罗曼内奇大夫。他喝醉了。”[2]这件事发生在男爵土旬巴赫去世前不久。玛霞的话也预示着即将发生在男爵身上的不幸:“炉子里响得很。在父亲去世前不久,我们的烟囱里就呜呜地响。跟现在一样。”[2]按照民间传统这样的先兆预示着不幸。

切布狄金的形象符合民间文化中对家神的描述,他身材矮小,有一把大胡子。在民间文化中,家神——“矮小敦实的男人,长着灰白色的大胡子”[3]。切布狄金明白自己在三姐妹的生活中卑微的作用:“您刚才说过,男爵,我们的生活会被人说成是高尚的,可是人们仍旧低贱……(站起来)您看我多么低贱。自然,为了安慰我自己,就不得不说我的生活是高尚的,这是很明白的事。”[2]奥尔迦这样评价切布狄金:“他老是干傻事。”瓦莉雅也这样评价菲尔斯:“他这么嘟嘟囔囔已经有三年了,我们听惯了。”[2]

在伊莉娜命名日切布狄金送给她一把银色的茶炊,在民族文化中茶炊是很有意义的礼物,是童话故事中神奇的物品,同家庭聚会,节日的宴席联系在一起。但是姐妹们不喜欢这件礼物,他们认为这件礼物很低俗。而切布狄金因为姐妹们的嘲讽几乎要流泪,他觉得自己的热情遭到了冷遇。

与对待三姐妹的态度截然相反的是,切布狄金对其他人的冷漠无情。尤其是得知男爵土旬巴赫即将进行决斗,而男爵从来没有参加过决斗,面临着被杀死的危险,切布狄金置身事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去制止即将发生的可怕的事件。切布狄金从来不会考虑自己的精神生活,对他来说不存在自我认知和自我实现的问题。他不是阴险狡猾的坏人,但是他们身上的冷漠和狭隘使得他们冷漠无情,碌碌无为。“齐布德金是好心肠的人,但他也是渺小的和冷心肠的人”[4]。切布狄金并没有保护好三姐妹的家,这个家完全被小市民娜塔莎所控制。

三、 万尼亚舅舅——誓死保护自己的家园

戏剧《万尼亚舅舅》中的沃伊尼茨基也是家庭的守护者。在《万尼亚舅舅》中,只有索尼雅称他为舅舅。《万尼亚舅舅》是根据剧本《树精》改写而成的,在《树精》中,万尼亚舅舅叫叶戈尔·彼得罗维奇·伊凡。伊凡在俄罗斯民间文学中是常见的名字。伊凡“地位低下,衣衫褴褛,表面上看起来又懒又傻,但是在某种险情下他获得了魔法的援助,完成常人所不能实现的英雄功绩。”[5]童话作品中的傻瓜伊凡努什卡——准确说来是一个怪人,他是俄罗斯文学作品中怪人的前辈。沃伊尼茨基说:“奇怪,我犯了谋杀,可是人家倒没有逮捕我,审判我,这样看来,大家把我当成疯子了。”[2]

谢烈勃利亚科夫教授夫妇到庄园后改变了万尼亚舅舅的生活方式,他死去的妻子是万尼亚舅舅的姐姐。教授和他年轻的妻子改变了整个庄园的生活方式。“生活就乱了套。”按照沃伊尼茨基的说法:“以前,空闲的时间是没有的,我和索尼雅总是在干活,干得可带劲了,可是现在只有索尼雅一个人在干,我呢,睡觉,吃饭,喝酒……这不好啊!”[2]

在戏剧中几次提到了茶炊,茶炊的出现象征家庭统一。茶炊在契诃夫的笔下不是偶然出现的日常生活物品,而是具有象征意义的。《万尼亚舅舅》中茶炊出现了好多次,第一次茶炊中的茶是冷的,“茶炊里的温度大为下降。”第二次是夜间,剧中的主人公都没有睡着,桌子上放着茶炊,因此玛陵娜不能躺下睡觉。“桌子上的茶炊没收掉。还不能睡呢!”[2]全家人聚集在一起共同品茶的情景在《万尼亚舅舅》中没有出现,人们的关系没有温情,没有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没有和谐幸福的场景。

戏剧中谢烈勃利亚科夫和妻子叶连娜对这一家人来说是外人,尽管在情景说明中提到了房子属于谢烈勃利亚科夫,教授自己称房子为“墓穴”,后又称这所房子为“迷宫”,这表明教授的生活进入绝境,毫无出路。叶连娜出生在彼得堡,她不喜欢庄园生活。城市在传统文化中指别人的空间,教授和他妻子是庄园的异类。

叶连娜为主人公的生活带来了不和睦,万尼亚舅舅和医生阿斯特罗夫为了她争风吃醋,索尼雅和阿斯特罗夫相爱的希望被她的到来搅碎,她的丈夫决定把房子卖掉则让在这里生活的人没有容身之处。庄园属于谢烈勃利亚科夫死去的妻子,沃伊尼茨基为庄园支付了部分费用。二十年来他还清了买房欠下的债务,因此万尼亚舅舅认为这份田产是他的,教授没有权利卖掉房产。

沃伊尼茨基的一生都献给了家,管理田产,不断工作,给谢烈勃利亚科夫汇钱。“二十五年来我同我的母亲像鼹鼠似地的关在这四堵墙里”[1]。他没有组建家庭,没有写书,他勤勤恳恳地在庄园里劳动。“有一种想法白天黑夜像家神似的压得我透不出气来,那就是我的一生白白度过,一去不回头了”[2]。万尼亚舅舅保护自己的家不受外来人的入侵,而索尼雅的父亲为女儿的幸福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卖掉按照遗产法属于她的房子。

沃伊尼茨基终生都在为谢烈勃利亚科夫服务,但这只是他职务的一个方面,他的职务是守护着房产,这是他们家世代相传的家园。万尼亚舅舅在客人到来之前积极地经营业务。他不是因为对谢烈勃利亚科夫失望而痛苦,而是因为要失去房子而痛苦。在《树精》中他甚至因此而自杀,家里人像害怕家神一样害怕他的出现。

《万尼亚舅舅》中家是适宜居住的,条件良好的、温暖舒适的空间,这一空间和森林中的自然空间相对立。阿斯特罗夫保护森林不被砍伐:“喏,出于需要而砍伐树林我倒能够容忍,可是为什么要毁灭树林呢?”[2]沃伊尼茨基也说:“我的朋友,请容许我仍旧拿木柴生炉子,用树木搭板棚。”[2]也就是说万尼亚舅舅作为一家之主,在建设家园的同时,同阿斯特罗夫一样,关心森林。在戏剧末尾,当谢烈勃利亚科夫和他妻子离开庄园后,万尼亚舅舅重新开始经营业务,在《树精》中这样写道:“寂静,鸟儿在啼叫,蟋蟀在歌唱,温暖,舒适……不想离开这里。”[6]房子重又变成自己的,由家神掌控的空间。

万尼亚舅舅的使命不是成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叔本华那样的作家、哲学家,而是管理房子和田产,保护他不受外部世界的危害。正是因此他25年来都在耕耘田产,在和“异端”力量遭遇时他恍然大悟,他不能离开和他有着生死相依关系的家园,如同传统文化中的家神。

四 、菲尔斯——与“樱桃园”生死相依

《樱桃园》作为契诃夫戏剧创作的巅峰,不仅总结了他的艺术贡献,而且圆满地展现了作者对待生活、对待人民、对待家庭的态度和世界观。契诃夫创作中的民间文化渗透可以使读者和观众更深入地了解他的艺术世界。

《樱桃园》中的老仆人菲尔斯在第一次出场中就很接近家神的形象:“菲尔斯拄着手杖,匆匆穿过舞台,迎接留包芙·安德烈耶夫娜;他穿一件旧式的号衣,戴一顶高帽子;他自言自语,可是外人一个字也听不清。”[2]“如同古旧的装扮,费尔斯的内心世界也腐旧不堪。他将解放农奴称为大灾难,邮政局职员来参加舞会,他比谁都难受。他身上兼备旧俄罗斯几乎所有的外貌特征和思想特征,成为过去一个时代的标志。”[7]

菲尔斯是全剧中年龄最长的主人公,他说:“我在世上活得很久了。大家打算给我成亲的时候,您的爸爸还没有出世呢……”[2]他对待拉涅甫斯卡雅和加耶夫关怀备至,体贴入微,情深意重。菲尔斯时刻关注着,加耶夫有没有按时睡觉,衣服穿少了没有。他对加耶夫就像一个保姆对孩子一样,比如他给加耶夫拿衣服,规劝他“又没穿那条裤子!叫我拿您怎么办哟”[2]!同切布狄金和万尼亚舅舅不同,菲尔斯丝毫不自私自利,他的生活就是为加耶夫和拉涅甫斯卡雅服务。

年纪很大的菲尔斯是家族传说(故事)保管者,他经常回忆起从前的庄园生活:庄园里事物的经营情况,热闹的舞会,丰厚的收入,人们怎样把樱桃晒干醋渍,然后运到莫斯科或者哈尔科夫。菲尔斯作为加耶夫和拉涅甫斯卡雅家族的保护者,他回忆的不仅是庄园事物的经营情况,而且还有庄园神话。“他们从巴黎回来了……从前老爷也常到巴黎去,坐着马车去……”[2]“去世的老爷,这儿的老祖父,用封蜡给大家治病”[2]。实际上菲尔斯一个人代表整个家,他的未来也只同这座房子有联系。在这里有百年的柜子,这个家在许多年来保留着家族的回忆。菲尔斯回忆的正是对他来说意义重大的事情。远处琴弦崩断的响声加耶夫认为是一只鸟发出的声音,“像是白鹭”;洛巴兴认为是矿井里的吊斗脱了环,砸下来了;特罗菲莫夫认为是猫头鹰。准确地来说,耳聋的菲尔斯没有听到声音,但是他回忆起了每次大难之前的预兆。“在那次大难之前也是这样,又是猫头鹰叫,又是茶炊呜呜地响个不停”[2]。菲尔斯的联想与民族传统紧密联系。在斯拉夫人的传统文化中,猫头鹰之类的夜间出现的鸟在家里出现是“不祥的”,菲尔斯不是理性的,而是迷信的,他是神话记忆的保存者。樱桃园卖掉之后,庄园不再是把加耶夫一家团结在一起的地方。拉涅甫斯卡雅同自己的贵族庄园告别:“再见吧,亲爱的房子,年老的爷爷。”

话剧末尾所有的人都离开古老的庄园,各奔东西,只有菲尔斯被遗忘在庄园里。从世俗的角度看,被抛弃的菲尔斯的死亡看起来很可怕,毫无人道主义精神。但是从文化传统角度看,他在庄园里的死亡可以理解。菲尔斯的死亡是合乎自然规律的现象。原来完整的家没有了,他家中的每位成员都找到了自己暂时的归宿,没有人关心老人的去处,他们应该把生病的他送到医院里,很显然,在医院里等待着他的是死亡。但是在医院的死亡违背了传统习俗。民间文化中认为老人应该死在一生守护的家里,他在这里出生,他也在这儿死去。菲尔斯的去世象征着过去的贵族庄园美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但是家族其他人依然继续生活,未来必然要来到。

五、结语

契诃夫的作品中主人公身上融入了传统文化色彩,契诃夫借鉴俄罗斯许多个世纪以来文学发展的传统,吸收民间文化精神,反映在自己的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和话剧中。契诃夫作品中的民间文化传统是他艺术世界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些民间文化传统和他戏剧作品的象征性、戏剧的抒情性等戏剧的现代性有机融合,创造出既蕴含俄罗斯民族精神,又展现契诃夫同时代人在找寻自我存在价值时的迷惘、痛苦。契诃夫作品中家的守护者中除了万尼亚舅舅守护住了自己的家园,切布狄金和菲尔斯没有守住家园,不能完成自己的使命。时代在变化,生活在更新,传统在退化,家园的守护者被时代的洪流所裹挟,他们依然坚守着自己不能完成的任务。

猜你喜欢
契诃夫菲尔庄园
最终,菲尔兹奖二次花落女得主
珍珑·青石子度假庄园
慢屋·青麦庄园
变色龙
别让道歉成为一种打扰
康菲尔科技
别让道歉成为一种打扰
草莓庄园
动物庄园
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