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洪奭周所著《洪氏读书录》,选录书籍的标准混杂,且背离推荐初衷,有违推荐书目录的著录原则。然正因其取舍纠结,著录书籍甚繁,可藉此考察洪奭周所见中国与朝鲜书籍,还原其阅读视野。通过洪奭周所撰各书提要,亦可探赜其对中原历代学术风尚的真实宗尚。
关键词 洪奭周;《洪氏读书录》;阅读视野;学术宗尚;文献文化史
分类号 G250
DOI 10.16810/j.cnki.1672-514X.2022.02.014
Abstract The standard of Hong Shizhou’s Hong Shi Du Shu Lu is uncertain and deviates from the original intention, therefore, it should not be regarded as catalog of recommendations. Because of this, the Chinese and Korean books which Hong Shizhou had read and Hong Shizhou’s reading horizon can be examined. According to bibliography synopses, Hong Shizhou’s academic orientation can be summarized.
Keywords Hong Shizhou. Hong Shi Du Shu Lu. Reading horizon. Academic orientation. Cultural history of literature.
朝鲜纯祖十年,亦即清嘉庆十五年(1810年),洪奭周为其弟洪宪仲开具推荐书目,后称之为《洪氏读书录》。《洪氏读书录》有抄本四种,《朝鲜时代书目丛刊》据旿晟设所刊《渊泉文集》本影印,本文亦以此为准。据《朝鲜时代私家书目<洪氏读书录>初探》统计,全书共收书465种,其中朝鲜书籍65种,余皆为中国书目。在这部目录书中,洪奭周依四部体例,“列其目,识其概”,为每一部著录书籍结撰提要,告知宪仲各书的选入缘由、成书背景或阅读方法。《洪氏读书录》所收绝大多数为我国书籍,加之洪奭周的仕宦经历与家世渊源,以此反窥以洪奭周为代表的朝鲜文臣的阅读视野与学术宗尚,正属佳例①。
1 失实的推荐书目录
洪奭周(1774—1842),初名镐基,字成伯,号渊泉,著有《渊泉文集》等。正祖十九年(1795年)进士及第,授抄启文臣,颇得正祖赏识,赐名奭周。入纯祖朝,初不顺,遭弹劾削职,旋复起用,纯祖三年(1803年)以谢恩使团书状官赴清,与费兰樨等人结交,或可藉此获见中原书籍。后历任弘文馆、艺文馆大提学、奎章阁直阁、左议政,应可得见朝鲜秘府藏书。洪奭周出身丰山洪氏,为朝鲜望族,其祖父洪乐性、父洪仁谟均身居高位。父亲尤喜读书,著有《足睡堂集》。母亲出身大邱徐氏,《奎章总目》《镂版考》均出自徐氏族人。藏书之盛与家学传统亦可想见。洪奭周之所以起心撰写《洪氏读书录》,在《洪氏读书录序》有所交代:
余生六岁而知读书,今三十余年矣。盖有志于博学多闻之事,而不得其要。凡诸子百氏术数之书,以及乎稗官杂记、谲诞嵬琐、不经之谈,亦时时汜滥出入;而稽古之典、经世之务,顾反有不暇及者。中道而悟,始稍循约[1]8册4169。
然宪仲才高而敏,得之甚易。吾惧其自足而止也,又惧其如余之汜滥而不得其要也。于是取余之所尝读而有得,与夫所愿读而未及者,列其目,识其概,而告之[1]8册4170。
一方面,洪奭周有感于自身读书不得要领,不辨优劣,有意自我约束警惕。另一方面,其弟宪仲资质聪敏,洪奭周欲广其耳目,列举四部三十一类要籍,以防其自足而止;亦选出“所尝读而有得”与“所愿读而未及”者,为其指明读书要诀与取舍之道,以免重蹈汜滥之失。由是,《<洪氏读书录>题解》将此书归于推荐书目录,认为与《经籍举要》《书目答问》相类,然这一划分未必熨帖,略述如次。
推荐书目录,又称初学目录、导读书目,一般定义为:针对一定读者对象,带有指导性质的读书目录[2]73。中国现存最早的、成熟的、以独立形式出现的推荐书目应为龙启瑞《经籍举要》[3],最负盛名者则属张之洞《书目答问》,可以二书为例,厘清推荐书目录的内涵。
《经籍举要》成书于道光二十八年(1848),时任湖北学政的龙启瑞为指导诸生参加科举考试而撰写此书。是书不单为便于诸生查阅观览,亦有就举业而引之以儒术的用意,希冀举子回归典籍本源。《经籍举要》共收书142种,部分书籍附按语,介绍作者、版本、全书要旨,分类准则与治学心得;未附按语者太半,仅著录书名。按龙启瑞设想,目录仅“举其大纲,乃为导以先路,果能刚读经而柔读史,即为今与居而古与稽。愿学者贵尽其全功,未能者且俟之他日,如此铢积寸累,自见富有日新,而又何骛广而荒,好博而杂之患乎?”[4]1541册656并非广收群书,而是选录要籍以践行其设想。
《书目答问》因“诸生好学者来问应读何书、书以何本为善”而作,张之洞以为:“读书不知要领,劳而无功。知某书宜读而不得精校精注本,事倍功半。”故而选录书目时,既拣选经典文献,“凡无用者、空疏者、偏僻者、淆杂者不录,古书为今书所包括者不录,注释浅陋者、妄人刪改者、编刻讹谬者不录,古人书已无传本、今人书尚未刊行者不录,旧椠旧钞偶一有之、无从购求者不录。”[5]3又着力撷取佳本,常在一书下列举若干重要或通行的版本和注本,以资学子比勘考辨。
合二书观之,推荐书目录“针对特定读者”,“带有推荐性质”,尚属表征,尤须遵行的原则:一是著者应有明确的推荐目的与效果预期,并贯彻全书始终。《经籍举要》欲为诸生备考的案头书,选书不繁不漏,以求学问本原为鹄的;《书目答问》则以传授读书要领、推介善本为己任。《洪氏读书录》的撰述初衷是取“所尝读而有得”与“所愿读而未及”的书籍指导洪宪仲读书,以防其不得要领,欲求博学而忽视经济典籍,汜滥于诸子术数、稗官野史。然所选书目与预设相背,读而有得者尠,多是“不得已”而选入目录,取舍纠结,最终反而近似“经眼书目”,试举几例:
谧书固多虚诞,今所传者又非谧书之旧,然且存之而不敢删也,诗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其是之谓欤[1]8册4231。(《高士传》提要)
历代之史,递不如古,至宋而极矣。其冗漫芜秽,殆不可读。以其为一代之正史,故不能废[1]8册4220。(《宋史》提要)
是书无甚可观,然《元史》芜秽,读者绝少。存此书者,不欲没元人也[1]8册4232。(《元朝名臣事略》提要)
其精不如杜佑,其详不如马端临,其侈然自大而轻诋诃古人,尤可谓不自量者。特以三通并称,其来已久,故姑且列于两家之间,虽不观可也[1]8册4238。(《通志》提要)
然元文之选,行于世者,惟此书独著。夫元文上不敢望南宋,下不及皇明之初。是书所载殆千篇,可诵者百不得一二,虽废而无观可也[1]8册4318。(《元文类》提要)
前三例,皆云虽欲删之而不敢,欲贬斥而存书,已非推荐书目录的应有之义,即拣选佳作以为读者导路;同时也有违择取“读而有得”的书籍的初衷。后二例,既选录此书,又规劝读者“废而无观”“勿观可也”,推荐的意味荡然,亦非“所愿读而未及”者。
二是书籍收录与否的标准应尽量一致。《经籍举要》所收皆以有益实学、有资举业为准绳,选书以经籍为根柢,难以获见、卷帙浩繁者不录。《书目答问》著录标准多且严苛,但要务在于选取精校精注本,故眉目分明。《洪氏读书录》的择书标准尝被归纳为15条[6],尤見其选录体例的混杂。此外,本欲回避的诸子百家之书,却选入176种,接近收书总数的四成,这与劝导宪仲切勿流连此类书籍的用心相抵牾,亦与结撰是书的最初预想相违背。
梁启超批评胡适推荐书简目《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挂漏太多”,“博而寡要”[7]4册32,《洪氏读书录》亦存在这两类问题。挂漏之处,譬如选录集部书目相对较少,仅53种,这既与洪奭周轻华藻、重道学的学术宗尚有关,也受其“必本之以经,辅之以史,参之意诸子,然后集乃可读也”的理想治学路径的影响[1]8册4312。因此,除历代文宗的别集外,洪奭周往往只著录丛书,如《唐宋八大家文钞》,而不录苏洵、曾巩、王安石、苏辙之文集[1]8册4326-4327。 “博而寡要”首先表现在收书数量过多,已有汜滥之嫌;又多收录大部头的巨著,超过二百卷的书,共15部①。寡要体现为目录并未凸显某类书籍,本欲顾及的“稽古之典、经世之务”,收录无多。
综上所述,《洪氏读书录》归入推荐书目录实属勉强,明显与推荐书目录撰述目的明确、收书标准统一的原则不符,且有遗漏之失,非精审之作,或许视作洪奭周对所读书籍的体悟与反思更为贴切。《<洪氏读书录>题解》称《洪氏读书录》在写法上摹倣《四库全书简明目录》[1]8册4166。实际上,正是由于洪奭周取舍纠结,标准模糊,而使本应具有导读性质的《洪氏读书录》近于存目,似非有意效仿。不过,洪奭周的做法恰好将其获见书籍较为完备地反映在目录中,亦将其对中国历代学术的宗尚客观呈现。
2 著录书籍与阅读视野
《洪氏读书录》虽为私家目录,但洪奭周历任两馆大提学,其阅读视野远非寻常朝鲜文士可比。《洪氏读书录》所收书籍尚不及洪奭周的阅读范围,通过所收典籍,可大致还原其阅读范围与经眼书目。
其一,前人著述是后出经解的基础,如《论语大全》“以朱子《集注》为主,而分注诸儒说于其下,取诸赵顺孙《四书纂疏》、胡炳文《四书通》及双峰饶鲁、新安陈栎之说为多。四书皆然,盖因新安倪毅《四书辑释》而点窜之也。”[1]8册4199若要有此见识,提要所涉诸书,洪奭周应均已获见。后出之书常援引前贤学说,如《周易会通》提要云:“后六年,得胡一桂、胡炳文、熊良辅之书而读之,皆朱子旧本。独吕氏《音训》尝为朱子所亟称,以列诸经文之下,而诸书皆莫之载也。及得董氏《会通》而后始见其全。盖参互诸书而求之,则朱子之书固在是,未尝亡也。”意在借由后学著述回溯朱熹易学,同时说明洪奭周得见相关书籍远不止《周易会通》。
其二,《洪氏读书录》虽不注明刊刻信息,但间或标明书籍的版本沿革。如《论孟精义》“后改名《集义》,又改《要义》,此盖其初本也。”[1]8册4201《清一统志》提要亦云:“是书由新旧本,旧本成于乾隆八年,新本成于二十九年,余所见乃旧本。”[1]8册4244洪奭周选录者或为家藏本,或为经眼书,但后出版本亦为其所知晓。又如《何氏语林》,“其书盖续《世说》作,故体裁、门类皆一仿焉。王世懋尝合两书而删之以为《世说新语补》,今盛行于世者,率世懋本也。”[1]8册4309《世说新语补》虽不曾著录,亦在洪奭周阅读范围之中。
其三,洪奭周常在一则提要中列举同类书籍,如讨论《禹贡》的专著,有程大昌《禹贡论》、胡渭《禹贡锥指》,皆以地理称专门,《洪氏读书录》著录《禹贡会笺》,因其集前人之大成[1]8册4182。续修《资治通鉴纲目》者,前有陈桱,后有徐乾学,而今世所盛行惟商辂《通鉴纲目续编》[1]8册4213。编年之史盛行于朝鲜者,惟宋江贽《通鉴节要》与元曾先之《十八史略》,皆家置而塾习[1]8册4213。可与《吴般录》题材相近、并称佳作者,当属陆游之《入蜀记》[1]8册4235。提要本欲广宪仲之见闻,亦也反映奭周读书广博。
其四,目录中辨别各书优劣、各家长短的提要,所涉书籍、人物甚夥。如洪奭周以为清人说易者殆数十家,所获见者,惟《周易观彖》《周易通论》为最醇[1]8册4178。又云:“宋儒说书,其优者四家:轼失之简,林之奇失之繁,王安石失之凿,吕祖谦失之巧。”[1]8册4181“宋人诗话无虑数十家,存此二书(《六一诗话》 《续诗话》),取其人也。”[1]8册4303《近思录》的多种注解中,洪奭周认为宋叶采《集解》颇疏略,清张伯行《注》又病于芜,惟江永《集注》最号善本[1]8册4285。皆可印证洪奭周获见书目远多于著录书籍。
尽管洪奭周私家藏书甚富,并有机会接触朝鲜官藏秘本,但他的阅读视野尚有盲区。依洪奭周自述,唐宋野史甚多,多其所未见[1]8册4225。虽著录清人所修《续通典》《续通志》《续文献通考》,然三书皆未及见[1]8册4239。宋董煟《救荒活民书》、清俞森《荒政丛书》与清倪国琏《康济录》,皆著录而未见[1]8册4270。此外,目录中还有几处著者姓名缺失,如《阙里广志》作者清宋际、宋庆长空缺[1]8册4230,或为洪奭周“多闻阙疑”之举。《尚书》提要载有“世多疑之,然先圣王格言大训往往而在,朱夫子盖尝疑之而不敢质,今不敢有异议也。”[1]8册4180洪奭周或未曾见到《尚书古文疏证》等群经辨伪之作。
《洪氏读书录》所收朝鲜书籍亦有裨于还原洪奭周的阅读视野。目录共收朝鲜书目65部,在中国书籍提要中提到的朝鲜著述另有5种。所收65部朝鲜文献中,私家著述46种,余皆为官修典籍。洪奭周在选录朝鲜书籍时,注重与中国书籍对比,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体现。
首先看重此书在朝鲜学术史中的意义。不但收录某类著述的开端之作,如《桂苑笔耕》“东国之有文集自是始”[1]8册4335。亦拣选同类文献中文理优长者。《敦孝录》提要云:“盖主于言孝而不主于释经,自载籍以来,发挥事亲之道,未有若是之详且备者也。”[1]8册4204收录《丽史提纲》,因“东国编年之史,惟徐居正《东国通鉴》最著。是书所载虽止高丽一代,而揭纲挈要,简而易记,比诸徐公之书寔为胜之。”[1]8册4214尤其注重选录书籍对朝鲜学术风气的影响,如选录李滉门人所著《退陶言行录》,是由于李滉之学,“一宗朱子而以践履为主,恒谦谦若不足视。世之标高竞名、植朋徒、崇论议者盖蔑如也。而数百年来,环海邦愚智小大翕然尊之,无异辞,以至海外日本亦刻其书,以为继朱子统。”[1]8册4265-4266
其次,洪奭周常藉由书目提要,将朝鲜学术与中原学问比照,欲凸显朝鲜学术之长:
我朝秉礼虽不及三代,而过汉唐则远甚,绎是书者,犹可以考见焉[1]8册4240-4241。(《五禮仪》《续五礼仪》提要)
至《舆地考》中山川、道里、海防之详,虽杜、马皆不及也[1]8册4239-4240。(《东国文献备考》提要)
我朝地志比中华甚疏略,而图之详密则或过之[1]8册4247。(《东国地图》提要)
我东诗文俱不及中国,而四六之文则往往过之[1]8册4323。(《文苑黼黻》提要)
虽承认其考证、诗文略逊,但仍有胜过中原之处。洪奭周的看法自不必评述,但他将以朝鲜文献对比中国典籍,并努力寻找朝鲜学术闪光点的做法值得玩味,从中益见奭周对两国文献的掌握与认识。
再次,提要中屡见中朝书籍、学术的交流。譬如朝鲜许浚所著《东医宝鉴》,“东国人咸家置一部,与四书三经并珍,中州之士亦往往传写焉。”[1]8册4278我国书籍《无冤录》传至朝鲜后,经朝鲜文臣讨论润色,号曰《增修无冤录》[1]8册4288。此为两国书籍的双向流传。又如朝鲜所修四经四书大全,皆一从永乐本,但左氏传不用杜预、孔颖达,而用林尧叟注,洪奭周深以为憾[1]8册4197。朱熹所编《小学》,在朝鲜英宗朝,则命广搜诸家诸说而系之以音训,成《小学训义》[1]8册4204-4205。反映朝鲜官修书目对中原书籍的改动与去取。亦有朝鲜获见中国文献后,提炼熔裁,著为新作。如洪奭周得清朝求放心斋所辑《示我周行集》六卷,认为此书“特详于福建,余多疏略”,于是“遍考《一统志》及《方舆》诸书,为《十八省道里图》”,又据《文献备考》所载道里而稍厘之,为《东国八道程途图》。戚继光抗倭所作《纪效新书》,朝鲜宣宗朝以千金购之于李如松军中,既得练兵之法,又撮其精要以为《兵学指南》[1]8册4281。
概言之,《洪氏读书录》不仅著录书目繁多,亦反映洪奭周的阅读范围与中朝书籍的交流往来。尽管《洪氏读书录》取舍未精,但洪奭周所撰提要仍表明其阅读文献远多于选入目录的书籍,然囿于地理因素,洪奭周所见中原书籍尚不完备。目录所收朝鲜书籍亦有可观,洪奭周不单关注其文献价值与学术史意义,并有意对比中朝书籍的优长,展示两国书籍的双向流传与学术的相互影响。
3 对朱子学和明清学术的接受
《洪氏读书录》成书于清嘉庆年间,此时洪奭周已随使团赴清,对清人学问有接触和思考。同时,朝鲜感念明朝“万历再造之恩”,秉持“惟我小东,世慕华风”[8]5册98的文化政策,《洪氏读书录》中体现为洪奭周尊称明朝为“皇明”。此外,洪奭周治学以朱子为尊,取法宋儒。洪奭周对于三代学术的真实态度与接受程度,通过选书与提要得以客观呈现。
朝鲜自太祖李成桂建国,一直将朱子学定为官学,视朱熹所作经解为圭臬。质疑者如朴世堂等,亦未脱窠臼。与前贤相比,洪奭周无疑站在遵循朱熹学说一方。在关涉朱子的提要中,洪奭周首先强调朱熹学说在经学史中的地位,如《易本义》“使后世之读易者知易之所以为易”[1]8册4175,《诗集传》出,天下翕然从之,以讫于今[1]8册4184-4185,《论语集注》使孔氏之道大著[1]8册4199。其次,凡朱熹著书所引、传承朱子学精髓或得到朱熹赞赏的著作,洪奭周也多予以肯定。《握奇经》“虽不经见,然朱子作《仪礼经传》取而列于篇,盖亦以为上世之遗法矣。”[1]8册4279另如《延平答问》因得朱熹表章而为后人知晓[1]8册4257。《参同契》隐奥难晓,后人愈解而愈不可通,幸而“朱子尝为之考异,又亟称其文辞古雅,以故为吾道者亦不敢废其书焉。”[1]8册4284此外,洪奭周在衡量文献价值时,还看重其是否明理弘道。对于《宋文鉴》,洪奭周坦言“宋人之能文者不如古”,然“所取者率以明道学、正君德、达治体为主,岂直以文辞而已者比哉?”[1]8册4316由此观之,洪奭周所尊不惟朱熹之学,而是以朱子为楷模,弘扬性理道学。
对“皇明”典籍、诗文以及学术风尚,洪奭周始终保持客观谨严的态度,如评价明代官修四书五经大全,云:
时修五经四书大全,事巨工殷,而诸儒闻见单浅,不能精思审择,以章明圣朝尊经之意,往往剿窃前人成书以塞责,伪误纰缪,殆不可一二数[1]8册4177。(《周易大全》提要)
且永乐大全小注所引朱子说往往传写伪谬,与本旨相反,甚至有后儒之说而冒以朱子者[1]8册4202。(《汪订四书大全》提要)
永乐中修五经四书《大全》,颁诸学官,行之数百年,而訾謷者如聚讼。清康熙中纂《周易折中》,诗、书、春秋《汇纂》,乾隆中又纂三礼义疏,盖钦以掩《大全》而胜之,然诸书考订取舍则精矣,而宏纲大旨固无能以远过《大全》者[1]8册4186-4187。(《仪礼义疏》提要)
这些评价既肯定大全的体量与旨归,亦指明其剿袭、讹误、粗陋之失。对于明人著述,奭周颇病其“芜杂”[1]8册4239。评价明诗,直言其不若宋诗远甚[1]8册4321-4322。至于说家之书,洪奭周以为“明季以后,士多侈言慕古,轻诋前辈,以汜滥为博,以破碎为精,其书虽满家,其体不足观也。”[1]8册4299并未因推尊明朝而文飾明代文献、学风之劣。洪奭周评明代文章亦精审,曰:“皇明诸公之文章,一出于欧曾者百余年,弘治、正德之间,李梦阳、何景明始起而言古文,以啽呓侏离之辞相矜夸,一时才士靡然向之,遂不可复振。独王慎中、唐顺之卓然以正轨自绳。慎中学曾子固太过,得其纡衍详复,遂往往冗漫不可读。顺之才甚高,学甚富,而出之以法度,嘉靖以后之文,顺之其最也。”[1]8册4333虽激赏唐顺之文章,以为明季之最,也点出其文冗漫的不足,褒贬公允。
洪奭周对清代学术的态度尤可涵泳。一方面,他崇尚实学,不满为学者骛于虚而骋空言[1]8册4174,“浸离其本,以空言相夸竞”[1]8册4168-169;又自觉地疑古辨伪,对亡佚而复现、文弱而辞陋、庞杂而无序、托古而晚出者①,皆指出是书存疑之处。此均为清人治学的特征与实绩。另一方面,他常流露出对考证之学的不满:
其《治学篇》有曰:“鄙儒之博学也,务于名物,详于器械,矜于诂训,摘其章句,而不能统其大义之所极,以获先王之心。使学者劳思虑而不知道,费日月而无成功。”呜呼!近世考证之弊,古人其知之矣[1]8册4254。(《中论》提要)
这些评价不免使读者误以为其鄙弃汉学。然详考之,洪奭周对考证的认识并非如此肤浅。
第一,在洪奭周眼中,“夫说经者,以义理为主;考证之于经,抑末也。”[1]8册4182-4183考证之法“以之为应举之用则可,语道则非所闻也。”[1]8册4305-4306换言之,考证有适用范围,以之解经不免流于下乘,如《水经》《证治准绳》《南巡盛典》诸书,皆因其考订精详而选录。
第二,洪奭周不因某人长于考证而贬斥之,所厌之处在于其人以考证而矜博,徒劳而无功。如奭周赞顾炎武为醇儒[1]8册4264,却不认同朱彝尊之学,指出《经义考》虽“蒐罗剔抉,百不遗一”,但“无得于探索”,且“所论说往往与程、朱尤异,尤不满于周、邵。”[1]8册4248洪奭周又举宋人考证碑版,“竞以精博相高,要之皆无益之察”[1]8册4247;《困学纪闻》“所考亦多矜博,而鲜实用”[1]8册4302;《武备志》“采撷虽富而自得者殊少”,以说明考证之流弊。倘若学者既可旁征博引,又能有所发明,如《榕村语录》《古今释疑》,洪奭周亦不吝褒奖。
第三,洪奭周不满清人之考据,认为清人肆力于考据,是因无法超越宋代理学,转而以训诂名物求胜。同时,汉宋宗尚引发彼此攻讦,致使学术停滞,非但学问不足观,心术亦不端正。与之相比,汉儒着力训诂非为争胜,惟因汉儒去古未远,得于名物制度者为多,其精博亦非后儒所能及[1]8册4188,与清人的动机和处境绝不相同,故洪奭周所批驳者乃功利之考据,非汉儒之硕果,其论述如下:
经学至宋而咸大备,后来者度无以胜之,则遂专用力于考证以抉拾前人之短,炎武之学亦不免此。[1]8册4334(《亭林集》提要)
然圣人之道,至宋儒而大明。元明诸儒以支离穿凿,失之者多矣。后来者厌其支与凿也,而又耻不能过宋儒,遂更治汉儒之学以求胜。宗程朱者谓之宋学,宗注疏者谓之汉学,是二学者分朋,相攻如水火,而道术益为天下裂矣。是书首尾数万言,率为汉学右袒,以时方崇尊朱子,故不能显攻,而阴诋之不遗余力。此心术之病,不但学问之差而已也[1]8册4248-4249。(《四库全书简明目录》提要)
洪奭周对清人著作的选录与评价亦秉持实事求是的原则。不依《四库全书简明目录》,而收录钱谦益、顾炎武、魏禧、侯方域著述。称赞康熙年间所作《数理精蕴》《历象考成》《历筹全书》,谓之集大成者,近古以来所未尝有。评清朝所修《明史》云:“其书亦伤于繁,然体裁精密,而文亦鬯,比宋元诸史,则不可同日语矣。”[1]8册4220-4221议论皆持中而可观。
综上,《洪氏读书录》之于推荐书目录,有名而失实,但恰好为还原洪奭周的阅读视野、探求其对中原学术的真实态度提供可能。对于古代典籍的考察,其中所蕴含的“文化性”[9]尤值得关注。中土书籍流传至朝鲜并被阅读、著录,本身即属于文献文化史的研究范畴;同时,摆脱对文本进行不偏不倚的文献学考析的固有思路,转而对著述者提出质疑,并藉由异域文士的视角探赜其学术宗尚,以之观照中国学术史的建构,不单是对域外文献“文化性”的探索,亦可视作文献学研究的“文学转向”[10]203。以此解读朝鲜文臣对中原书籍的取舍、历朝学术的接受以及学术公案的评判,其内涵必然愈加丰富,是故夷考《洪氏读书录》不失为一次有益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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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一凡 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江苏南京,210023。
(收稿日期:2021-01-29 编校:马 晴,刘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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