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的活法

2022-03-12 14:04王蒙
阅读(书香天地) 2022年2期
关键词:反省智慧

有人说我是成功者。什么是成功呢?名位吗?金钱吗?我不是化外之民,我在乎人间诸事,但是我确有粪土名位与金钱的记录。你有吗?

我寻求的是感动的体验,或云:将这种体验视为人间走这一趟最重要的目标。

我走上了文学道路,走入了革命生活,因为文学与革命感动了我。同样的感动常常表现在音乐的征服上。

……而文学作品,正是我的歌,我的交响,我的协奏,我的节奏与旋律。

有许多事情说不清楚,想不清楚:关于生命,关于死亡,关于永恒。关于学问,关于榜样,关于意义,关于牺牲,关于价值,关于快乐。但是我已经生活在世间,我已经生活在祖国,我已经生活在地球上、人类中、太阳下面。我至少应该真正地感动一辈子,我至少一辈子应该有几件,颇有几件事真正让我感动。

感动就是为体验生与死的滋味,就是到银河系、到大地、到神州河山中走一趟的滋味。

我的感动并不,一点也不艰深,不自恋和顾影自怜。一座山峰,一片浪花,一座老屋子,一棵大树或者小苗,一叶扁舟,一钩残月或者落到海里去的太阳,时而使我感到生命的极致。西班牙格拉纳达的阿拉伯花园与比利时布鲁日的建筑,颐和园里的谐趣园与西湖边的平湖秋月,已经足够我感动得潸然泪下。连续听或者唱几首我所喜爱的乐曲,已经使我觉得此生再无所求。

你可能成功,也可能蹉跎一世,可能伟大也可能渺小,你可能幸运而且得到公众宠爱,你也可能总是被误解,被错会了意。高尚有高尚的代价,低下有低下的收益,清高有清高的寂寞,无耻有无耻的火爆,智慧有智慧的痛苦,愚傻有愚傻的福气。然而你活一辈子总该有几次充盈的体验,充盈的感动。

感动里有幼稚的伤感……对此,我作过反省,我还会作反省的。然而我更加珍视、更加自信的是一种坦诚,一种胸怀和境界,是那阴暗的、肮脏的、狭窄的、渺小与无能的人儿一辈子也够不上、摸不着,更理解不了的坦诚,明朗与善良。是落泪后的含笑,是伤痛后的释然,是奉陪后的告辞,是对别人伤害的忘记,是永远对人抱着期望,是其乐在我的主动。

我没有过分的贪欲与野心。每条狗都有自己的时间段,这是英国谚语。自然满足人的需要,却不能满足人的贪欲,这是印度圣雄甘地的名言。

我的善的信仰与对于快乐与幸福,健康与诚信的追求是分割不开的。我坚信阴暗损毁着细胞,而善意是一种营养,是清洁的空气,是润泽的雨露。

善的结果接近谦虚,接近耳聪目明,接近天籁、地籁与人籁,接近宇宙固有的灵动与启示,接近生活与百姓,接近时代的变迁,接近淳朴的乐天与单纯的生趣。

我相信智慧是清明的与流动的,我不会闭目塞听,自以为正确,自己把自己装到狭小的匣子里,再把匣盖用钢钉钉死。

我相信人应该以大脑来思考而不是靠内分泌来判断。我相信智慧是一种美。有了智慧才有了理解,才镇定了在恶意与灾难面前的自己。

智慧在于理解,理解天文和地理,理解人文和宇宙,理解那么多难以理解的事物与道理。智慧在于沟通,沟通人情人性,沟通邻居与万国。有智慧的人不再愤愤然,不再急赤白脸,不再冤屈窝囊。对于世界和人,不抱过分的幻想也不抱过分的悲伤,不感到太多的一厢情愿,也不感到太多的失望,不轻易将谁视为寇雠,也不视为救星与再生父母。

智慧还是一种宽宏。

所以我越来越追求包容与整合,追求大美大善的可沟通性、可结合性、可互补性。我相信善良和善良终会坐到一起,而凶恶和乖戾终究会日暮途穷,气息奄奄,直至寿终正寝。

面对这样多的纷繁与曲折,误读与偏执,我有两个法宝:一个是包容与整合,一个是超越与原谅。

而原谅旁人的目的是原谅自己,人最最容易伤害的不是他人、仇人而是自己。心胸狭隘,心怀怨恨,伤害的不是旁人而是自身。当你原谅了某些宵小,也就意味着你完全不必要去在意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不必要在无聊的针尖麦芒上费时间与精力,你给他或她留下了足够的转弯的空间,也就是为自己留下了减少一个蚊蝇增加一株花草的可能,原谅了他人就是保护了自己,善待了自己,抚慰了自己,增加了自己的信心。起码你相信自己完全不是那些小动作所能奈何的。

问题全在选择,你选择了高雅,你必须轻蔑一切的低俗。你选择了善良,你必须以德报怨,化仇为友。你选择了凭作品吃饭,你就不要再盯着任何头衔与权力。

包容与整合、超越与原谅是一样重要的,也许更重要的是自省。吾日三省吾身,这是太对太对了。活到老,学到老,自省到老。我是王蒙,我同时是王蒙的审视者、评论者。我是作者,也是读者、编辑。我是镜子里的那个形象,也是在挑剔地照镜子的那个不易蒙混过关的检查者。

我自省我的革命,我无怨无悔于我的少年时代的选择,我坚信中国的人民革命是不可避免的与完全必要的,同时我也看到了幼稚,看到了过分的、无所不包的应许,看到了仅仅有革命的激情与献身,热血与斗志,并不就能给祖国和人民谋到福祉,越是革命者越要做到在革命胜利后转向務实的发展与和谐,转向科学和理性,慎重和责任,自省与与时俱进。不能够自省的革命者不是革命者,而是以革命之名营私的伪革命、害革命、败坏革命的人。

我同样反省我心爱的文学与文学人,我同样爱文学、迷文学、愿意献给文学,同时我也确实看到了拥有话语权的写作人有时候会是怎样矫情,怎样虚夸,怎样自我,怎样—有时候是,自觉或者不完全自觉地—蒙骗。还有色厉内荏,还有实际的鄙俗与言语上的清高。越说得清高就越鄙俗,因为他的或她的一切清高文雅都写到文字里去了,最后,他或她给自己的生活剩下的只有鄙俗和无耻。我也反省那些读了几本书的同道中人,有的读书而不明理,有的空话连篇,装腔作势,有的说归说做归做……我所尊敬和喜爱的知识界、文人、文艺界啊,你们不比别的行业的人坏,你们完全不应该动辄得咎,不应该动辄成为整顿与清洗的对象,但是,我们也未必比别人天生就强。我们并不比他人天生高明或者神圣。争论中有圈子和霸道,抒情中有胡搅和蛮缠,高论中有玄虚和烟幕,著述中有强不知以为知……

所以我写了《青狐》,这是我写得最用功的书。我无意掺和缅怀八十年代,我只是告诉你们真相。在我年逾古稀的时候,说出真相是我无可逃避的义务。

我也反省知识与知识分子。知识与知识分子都让我感动而且佩服,例如从小我就那样倾心于达·芬奇与屈原。倾心于俄国的、法国的、德国的与我国的作家。但是我也困惑,有的作家、知识分子怎么会那样大言不惭、横空出世,而实际上又是那样无知、装腔作势。

我算不上典型的干部—官员,同样算不上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或者小说家。我的事太多,面太宽。可能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失策。如果我专心攻一两样东西,一两部作品,可能比现在更美好、更高级。然而,我明明有这种可能性存在啊。我能小说也能诗,能开会也能说讲,能外也能内,能攻也能守,能政治也能艺术。而且,我还能哲学,谈老庄并且不只是老庄。2010年我吟诗曰:“老来无事便猖狂,论道抒情两不妨。”又有句云:“青春作赋赋犹浓,皓首穷经经更明。”我应该满意,我做了我能做的了,我九命七羊,为什么非要变成一命半羊呢?

而且这有关我的处境,我的四面开花,八面来风,使信口雌黄的小子们老虎吃天,无从下口。

从今年起,我已经意识到了要警惕王某可能引起的审美疲劳感。每条狗都有自己的时间段,让我们为英国人的幽默而共勉互慰。我们的奋斗会有成果,成果绝对不归属于任何一个人或一代人或一拨人或一圈人。成果属于未来,成果不归个人。未来我们未必赶得及。诗兴可以大发,青春可以在小说里万岁,但是切不可以当真,企图把时间捆绑在我们的青春门槛上。“从来系日乏长绳”,唐朝已经有这样的诗了。

应该相信我们的后人,我们的小朋友,你代替不了后人的奋斗与前进。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他们的。

回首往事,我尚非完全虚度光阴。我留下了一些见证,一些记忆,一些说法。一些酸甜苦辣。我说话是太多了,写作也太多了,我本来可以更精密一点,矜持一点,含蓄一点,如果我有这三个一点,我会比现今更深沉、更美轮美奂,乃至更身价百倍的。

我感动还因为我重视家庭,珍惜天伦之乐。我平生只爱过一个人,只和一个人在一起,家庭永远是我的避风港,是我的攻不破的堡垒,是我的风浪中的小舟,是我的夺不走的天堂。甜美的家就是天堂,即使周遭一时变成了炼狱,我的天堂永远属于我本人,在新疆时我们多次体会到,只要我们是在一起。一切都是甜蜜的、幸福的、光明的,谁也剥夺不走我们的快乐。我们常常在一起回忆,在冬天来到的时候,我们在哪里买煤油,在哪里砌炉灶,在哪里挖菜窖,在哪里卸成吨的烟煤。有一间温暖的小屋子,在零下三十度的气温中,这不就是天堂吗?这是我的信念,我希望为此专门写一本书,我希望我的这句话能留下来能传播开去。2007年年初,我们度过了金婚。芳是我的存在的证明。我是芳的存在的证明,芳是我存在的条件,我是芳存在的条件。我有三个孩子。他们都出过国,有的还在国外得到了学位。他们都有正当的稳定的职业,都过着小康的生活。我们早已有了第三代,我的大孙子已经大学毕业。我们家人丁兴旺,和谐团结,我为此感恩上苍。

当读你的作品的人的孩子已经大学毕业的时候,你是不是应该停止你的喋喋不休了呢?我想起了作协的领导对于一位人人尊敬的老作家的怀念,在正式的会上他几次谈到,这位老作家是何等好啊,在该领导去作协履新之前,老人见到这位领导,用双手紧握住他的右手掌,两眼直直地盯视着他,表达了无限的信赖与期望。老人家因病已经不能说话了。我完全理解,不说话的老前辈,比下笔千言的老家伙就是可敬与可爱得多着呢。

一位以强硬严厉著名的老领导干部,一次在讲一些很厉害的话的同时,被发现他的领带上沾满了汤渍。那是在人民大会堂,是下午,估计他老人家午餐时把许多汤从汤匙上滴到了领带上。人们谈起这事来,像是说笑话。我说,不要嘲笑这样的事吧,只要我们不夭折,我们也会有这一天,也会有坐轮椅与说话困难的一日,会成为最最可爱的老作家、只能双目紧紧盯视着领导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也会把领带泡到酸辣汤或者海鲜汤里。

我的为官冲淡了我的地地道道的作家身份。我对于王朔的“躲避崇高”的评论冲淡了我的主流意识形态的最后一个理想主义者(语出香港《大公报》与《文汇报》)的形象感。我的荒诞冲淡了我对于现实的关注。我的不放弃进言冲淡了我的飘逸潇洒。我的飘逸潇洒与灵活冲淡了我的执着与愚勇,还有我的敢为天下先的食蟹胆量。我的政论、学(术)论与杂文冲淡了我的小说。我的小说冲淡了我的诗歌。我自己的活人故事冲淡了我构筑的文学故事。我的头衔冲淡了王蒙的真身。我的幽默与恶搞冲淡了我的感动。我的谈笑风生冲淡了我的眼泪。我的古典文学研究冲淡了我的翻译。我的周游列国冲淡了我的老土情深。

我帮助的有些人早已经感到了我的碍事。受惠感是一个有雄心的人最最不能忍受的屈辱感与羁绊感。他或她可能急于摆脱你的阴影。得罪人会树立对手。帮助人也会培养对手,越是自信渐渐丧失的人越会显出凶恶与东方不败来。我敬重的人也有人觉得与我渐行渐远。我自己一直干扰着我自己,我自身一直妨碍着我自身。朋友与非朋友都觉察到了我的不同。我制造了、掀动了,至少是歌唱了、记录了、帮助了洪波的涌起。冲走的与淹没的是我王某人。

所以,我是王蒙。

我笑了。

我的笑容不可摧毁。

最后,没有争议的是:王某太聰明了。

在一个具有长期的反智主义传统的地方,在一个“但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语出苏轼诗《洗儿》)的地方,在一个更多地信奉“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地方,你未必全属好意地承认了王某的聪明,回避了你所永远不敢正视更不敢反省,你无从望其项背、你跳起来也够不着看上一眼的胸怀、心术、境界与做人的理念。

太聪明了他还会在政治运动中没顶?他还会在仕途一帆风顺的时候屡屡放弃?太聪明了他能写《组织部》《稀粥》《来劲》和不无好意地评论王朔?太聪明了他还会说自己的好友张洁的某个作品不好,把张洁往死里得罪?太聪明了他还会屡屡失手失言,陷入无聊至极的混战、谣言、误解……

在需要冒傻气的时候,王某冒了不知道几十次、几百次的傻气。

冯骥才说:“你各方面已经达到了极致……”

一位省政协老主席对我说:“你是有言必发啊!”

是的,行啦,我应该满意。

(摘编自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出版社《一辈子的活法—王蒙的人生历练》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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