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丽
老屋房子破旧又狭小,只一间正房,半间灶台,两铺土炕。嫂子进门,虽另建一间,还显拥挤。父亲在亲友劝说下,总算同意卖掉老屋,选址重建。
从初春开始施工,历时三四个月,才临近收尾。
除去厨房、走廊,共有六个房间,二十几扇窗。等不及安装窗户、玻璃,我就迫不及待得要求住进去。
“你一个人不怕吗?”家人问。
“不怕。”我信誓旦旦地回答。
其实,我有个小心思,怕妹妹跟我抢,就想先下手为强,能拥有独立的房间是我梦寐以求的事。
房间不大,北房,至多不过十米,一张床铺已到窗下。窗不及胸口高,占据大半墙壁。躺在床上几乎与窗齐平。睡时头南脚北,感觉距离窗子远一点,我就觉得自己占据主动,黑暗就在我的掌控之中。
天一黑,我迅速跳上床,钻进被子,裹紧,睁大眼睛,纹丝不动。波动,丰富,黏稠,润湿,灵动的黑暗似魅影布满房间的每个角落,潜伏在门口、床底、背后,随时准备伸出无形的爪子,出其不意,蒙住我的眼睛,掐住我的脖子。我屏住呼吸,不发出任何响动,以为这样黑暗就不会发现我、侵犯我、攻击我。
时间从未有过如此的漫长。
狗叫声将那些黑暗荡开去、将那些黑暗飞溅起来。月光趁机像水一样漫进,悄无声息地流淌过来,射破屋里的阴森,搅动屋里沉闷的气息。我贴紧墙壁,夜风跨过院墙,越过菜园,爬上窗台,又顺着碎花的薄被,拂到我的面上来,送来一阵清凉。
时间过得更慢起来。
没有窗户,打通了大自然和我的隔膜,把风和月光逗引进来,屋里也和外面一样明亮,我的眼睛渐渐能够辨别出周围的一切。
夏夜,月朗,风清,透彻,清亮。月光布满整个庭院。清光融融,浸透天地。虫声唧唧,蛙声阵阵。禾苗上飘摇着月光,花草上跳动着月光,菜园子里菜叶,瓜叶、沐浴着月光,闪着碧青光亮的玉米叶,在月下沙沙作响。
繁星密布,浩瀚如海。我从未觉得自己离星星这样近。宇宙的无限深广和天体的无穷奥秘秘哗啦啦垮塌下来,把我黑咕隆咚地一口完全吞下。
钱钟书先生说:“门和窗有不同的意义。把门关上,算是保护。墙上开了窗子,收入光明和空气,窗多少是一种奢侈,屋子在人生里因此增添了意义,窗子有时也会被作为进出口用,譬如小偷、恶人就不敢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进来,只能爬窗子。”
我以为,有了一个窗框,即便没有安装窗子和玻璃,别人便知道那是窗子,彼此间增加了距离,便能把人隔离在外。
人,只有在年少時期,内心纯真、无邪、不含任何杂质,才能这样气定神闲地去享受生命和自然给人带来的快乐和美好。
我曾在三十多年前拥有一个真正的夜晚,一个人在一间没有安装窗子的房间过夜。静静地躺在床上,随着光浪浮游。听月光在树林里叮叮当当地飘落,在菜园里哗啦哗啦地拥挤。我无意间收揽和储存的清辉,抵御了日后风高月黑的漫漫长夜。
我不知道有一天,那个夜晚窗外的景象还如此清晰。怀念黑暗与月光的皎洁之间美妙不可言传的转换。白日的喧嚣过后,被月光浸染的乡村月夜竟是如此静谧、清澈透亮。风微微吹拂,黏稠的黑暗缓缓流动,那些星辰就在眼皮上面闪烁,一直照着我进入梦乡。
一些遗忘的东西被我从记忆深处打捞上来,使得那个原本平常夜晚的光辉,似又重现光芒。在那个特定的、独处的时光里,回想整个过程:初始的决心,中间的恐惧,最后感受到星光的灿烂,月之华美,又在我眼前一一浮现。对自然极为曼妙的感受在内心弥漫开来,
那些恐惧和欢欣的细节或片段,那些树影、花香、草动、蛙声、虫鸣,晚风、清辉,记录下20世纪80年代乡村自然地理风貌和淳朴民风,除了引逗出我乡土的怀想,更让我对过往的存在和时间心生喟叹。
生命的过程是一个记忆和回归的过程,回望来处,那个夜晚窗外的景象,像是镶嵌在窗子里的,好比画配了框。
——选自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