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雅的豆腐房

2022-03-12 21:56岳静华
西部散文选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卤水公公豆腐

岳静华

去年,在雪白花朵挂满山丁子树的一个春日里,我来美食一条街买菜,远远的一缕豆腐的清香钻进了鼻孔,我顺着香味寻去,山丁子树下的豆腐摊前围着许多顾客,瘦小的女摊主脸庞黑里透红,头戴白布帽,身穿白围裙,正拿着小铁铲麻利地给顾客拣豆腐。我静静站在旁边看她打理顾客,等她忙完了我才过去买豆腐,对她说:“做豆腐很辛苦,女人做豆腐更不容易。”她抬眼看看我说:“唉!别提了,这些年太难了,提起过去我就心酸。”说到这里,我看她眼中有泪光闪动。

我非常理解她的心情,我六岁就替母亲去豆腐房买豆腐,豆腐房里不停转动的石磨声和做豆腐师傅终年绕着磨盘转动的疲惫身影,始终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因而一直以来,不论是到摊床买东西,还是在路边摊买农家菜,我从不讨价还价。

从此后,我三天两头来买豆腐,每次都和这个名字叫清雅的摊主聊会儿天。觉得她人好,善良、能干。买豆腐人多时,帮她递食品袋、扫二维码,人少时聊她的豆腐房,聊她的经历,聊到辛酸处,她一次次擦去眼角涌出的泪水。我默默陪她落泪,听她诉说。

20世纪80年代,一家五口人仅靠她和丈夫打工的微薄收入生活,经济的拮据可想而知,经过反复琢磨,她决定做豆腐。亲戚听说后都反对,哥哥对她说:“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做豆腐,你要是做豆腐,就是自找苦吃。”她笑笑说:“干什么不苦呀,天上不会掉馅饼,念书还得费脑子呢。”

话是这样说了,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沒底儿,毕竟是没有尝试过,家里本来就困难,要投入资金,而且要技术过硬做的豆腐才能有市场。但她想:既然决定了,只能下功夫去干了,是成是败听天由命吧。

她很快租了一间二十平米的平房,购置了电磨和全套做豆腐用品,在皮带轮飞转的电磨声中开工了。虽然跟师傅学过一段时间,可技术还是不成熟,有时豆腐嫩了,有时又老了,每天只做一板还卖不完,急得她嗓子都哑了。她仔细记录,用心琢磨,对比着熬豆浆点卤水,一周后终于成功了。

有了自己的营生,寄予着全家人的希望,清雅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每天凌晨三点起床,一头扎在豆腐房里,忙到月上中天才上床睡觉。她做的豆腐又白又嫩,咬上一口软软滑滑的唇齿留香,用户越来越多,很快在市场站稳了脚跟。

一晃十多年过去,美食一条街周边的住户都认识她,专门买她的豆腐,有的还上门找她大量订购冻豆腐,再也不用为卖不完豆腐而发愁了。虽然做豆腐利润小,但家里还是有了积蓄,儿子也考上了大学,公公婆婆快快乐乐过晚年。

她买下了一间新豆腐房,憋足劲儿向富裕目标奔跑。晴天霹雳,公公突然得了白血病,丈夫看了诊断后,蹲在医院墙角抱头痛哭。所幸公公是千分之一的幸运者,靠输血可以维持生命。清雅擦干眼泪,咬咬牙对丈夫说:“哭有什么用,我们挣钱给爸治病。”

为了增加收入,他们不仅做大豆腐还做干豆腐,每天上午九点前做好豆腐,丈夫帮她用三轮车拉到市场去卖。她一站就是一整天,无论酷暑严寒一天都不落,夏天脸晒得一层一层爆皮,冬天手脚生了冻疮,走起路来疼得一瘸一拐。晚上回到豆腐房,泡黄豆、洗豆腐包、刷缸刷锅一直忙到深夜。可累死累活干一个月的收入,还不够给公公输一次血,一个半月一次输四袋血浆,还有营养药,钱不够只好找亲友去借。

清雅默默在豆腐房里打拼了三十多年,那里不知洒下了多少她的汗水和泪水,我要去拜访她的豆腐房,也找寻一下自己童年的记忆。秋日的一个下午,我向清雅的豆腐房走去,穿过三个十字路口,恍若穿越岁月风雨回到童年时光。一样简陋的小屋,干净而整洁,长长的豆腐案板上,排成一列的五副木制模具泛着时光的痕迹,四口大缸威武地站在地中央。再往里走,挂在屋顶过滤用的纱布包没有了踪影,笨重的石磨换成了银光闪闪的电磨,巨大的白色不锈钢锅盛满阳光。我从记忆中醒来,这是清雅的豆腐房,这里装满她的欢乐也承载着她的艰辛。

清雅手拿白色抹布,细心擦拭着硕大的锅台,阳光照在她身上,洁白的围裙和白布帽衬托着红润的脸庞,显得光彩照人。

我抚摸着电磨问她:“这电磨比石磨省事多了吧,人不用跟着磨转了,也不用纱布过滤了吧?”清雅说:“是省事了,电磨可以直接分离出豆渣,但熬完豆浆我还是用纱布蒙在缸口过滤一遍,免得混入豆渣,一点豆渣没有豆腐才软嫩好吃。”

这过滤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麻烦。磨出的40多桶豆浆要一桶一桶倒在锅里熬制,熬好后再舀出来过滤到缸里点卤水,倒腾两遍就是80多桶。身材瘦小的清雅站在凳子上才能舀到大锅里的豆浆,不小心就有栽到锅里的危险。每天做豆腐150多斤大豆,从泡豆、上磨,到压榨整整八道工序,一天下来,累得浑身哪儿都疼。

清雅始终用卤水点豆腐,她说卤水点的豆腐比石膏的口感好,人们还是爱吃老卤水点豆腐,她用的卤水都是食用的。吃的东西得凭良心去做,不能坑人。

在这个豆腐房里,我不仅看到了清雅骨子里的坚强,还看到了她纯朴善良的美好心灵。别看她身体瘦弱,却蕴藏着强大的力量,她就像一朵淡雅的花朵,没有华丽的外表,而用自己内在的芬芳让人敬服。我一边帮她扫地,一边继续听她诉说。

在辛苦、痛苦和期盼中,熬过了五个年头,可公公的身体并没有好转。她外债累累,身心俱疲,觉得快要崩溃。有亲戚说,这个病太拖累人了,都这么大年龄了就别治了。清雅思来想去鼓起勇气跟丈夫商量:“爸都七十多岁了,不行就放弃吧,别的兄弟都不管,咱家孩子上大学需要钱,妈要养老,只靠这个小豆腐房实在撑不住了。”丈夫回答她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一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口洒下的如水月光,仿佛是公公求生的眼神。她怀着深深的内疚,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放弃治疗对吗?那是亲人,如果我这么做就成了罪人吧?黎明时分她下定了决心,自己再难也要让公公活下去。

她和丈夫一心做好豆腐,婆婆侍候羸弱的公公,帮忙做一些家务,懂事的儿子放假回家洗衣做饭,清理豆腐房的卫生。虽然日子清苦,但爱温暖着这个家。

可意外总是来得这么突然,那天丈夫又陪公公去医院输血,钱不够回家去取,73岁的婆婆已经倒在阳台上,再也没有起来。从此,夫妻俩又担了照顾公公的责任。病中的公公本就喜怒无常,突然失去老伴,性格变得更加暴躁,清雅总是忍着委屈好言劝说,细心照料。

春去秋来,日复一日,清雅的世界里始终缠绕着两种声音,电磨的嗡嗡声和灶膛里煤炭噼噼啪啪的燃烧声。这声音是公公活下去的希望,是支撑清雅坚守下去的力量。

十几年岁月,十几年的守护,给公公花掉的六十多万元医药费,

凝结着清雅的孝心、善心和爱心。伴着每天升起的朝阳,电磨声回旋在耳边,在公公听来,如优美的音乐温暖而深情,他的生命在电磨声中延续了一年又一年。他感激地对清雅说:“孩子,是你救了我的命,有你这好儿媳是我的福分啊!”

清雅一边刷着缸,一边欣慰地说:“现在好了,儿子大学毕业工作好几年了,收入挺高的,我也有了退休金,欠债全都还清了。儿子看我太累不想让我干了,但我离不开豆腐房,能干动就做下去。”

转动的磨盘,一圈又一圈,如年轮一样带走了岁月,带走了清雅的美好年华。但从她黑亮的大眼睛、浓浓的眉毛,依稀看出她年轻时的美丽模样。我走出豆腐房向她挥手告别,对站在阳光下的清雅说:“你的名字充满诗情画意,和你的心灵一样美好,你永远是我的好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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