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光
那片菜园子,很犟。
园子巴掌大,窝在一片工地旁,四面都是柏油路、高楼这样的硬骨头。对此,这园子全然不顾,软软灵灵、懒懒散散地兀自生长着,犟牛犊子一样。七月间,正是蔬果的天下。不大的菜园子,饱满,蓬松,葱绿,朗润,活气得很。那些瓜蔓,流烟一样,四处钻。有的向着青天使尽吃奶的力气,拼命伸展;有的与泥土抱作一团。篱笆关不住这些,却无处诉苦,无处告状。
这是爹的篱笆,娘的园;这是娘的篱笆,爹的园。
爹娘苦劳一辈子,把我和哥哥养得和浆果一般肉实,如今他们老了,老得像两枚秋黄的蝉蜕。即便如此,爹娘为了带孙子,还是远山远水地来到了这陌生的城市。我和哥哥在这南方小城上班,安家,生子,奔波,同住一个小区,装着城里人的样子,过着城里人的生活。从此,爹娘半生故乡,半生漂泊了。
日子流水一样,一去不回。儿子七岁了,侄姑娘也九岁了。娘住哥家,带孙女;爹住我家,带孙子。这么多年,爹娘的生活被绑得铁紧。买菜,做饭,浆洗,打扫,收捡,带娃。偶有空闲,爹娘相互走动一下,聊天,拌嘴。拌完嘴,两人红光满面,全然没个争吵的样子。除此之外,他俩大抵就是把光阴呆坐成故乡的云了。
也不知打何时起,二老侍弄了一块菜园子。有段时间,娘身上有股子草木的汗味,裤脚上也零零星星地黏着泥土。一问,娘咯咯地笑:“找了块地儿,种菜。”然后,娘就一一唠叨开来:“以后都种上,芝麻、黄豆、玉米、土豆、白菜、番茄、大蒜、红薯、茄子、黄瓜、豇豆……”我听了也没搁心上,慢慢地便忘了。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厨房的案板上,放着一堆黄瓜、青椒、西红柿。这些蔬菜,生得丑,都是歪瓜裂枣,和大棚菜的整齐划一、漂亮不一样,都各按各的品性自然生长,农村范儿十足。晚餐时,我多吃了一碗米饭。一下子觉得娘把老家的菜园子背过来了,把我的根背过来了。
有了菜园,爹娘陡然活泛开来。
孩子上学后,爹娘平日里有了大把余闲。那日天热,蝉噤声,万物疲焉。爹起身,一脸享受地说:“去园子打篱笆。”娘说:“我去。”爹不让:“天热,你在屋里看电视。”在你一言我一语的间隙里,爹已经下了楼,他下楼的样子,很骄傲,仿佛整个城市都是他的菜园子,都是他的庄稼地。爹前脚走,娘后脚就跟过去了。
雨天亦然。风雨再大,爹娘都要见缝插针地去菜园子看看。二老只要去过菜园子,回来后,定是一身春风。显然,他们的爱,在我这一百平方米的居室里,欢悦更多地养在了那块菜园子里。
前段时间,孩子放暑假,爹娘回老家了。走时,他俩像脱笼的山鸟。故乡,大抵是等他们很久了。
二老在身边的日子,心安,心定。爹娘一回去,心里的失落滋滋往外冒。爹娘走了,菜園子还在。我想去看看菜园子。
那块园子,远远卧在那;那些蔬菜,远远瞅着我。
农村人,你给他土地,他便能犁出一部无韵的《诗经》来。夏日向晚,薄风送着蔬菜特有的气息,一阵一阵。满园葱绿,挤得眼睛酸痛。繁密处,一垄一垄的青绿,叶叶相生相叠;简素处,几架豇豆,数挂青椒、紫茄,当真一个丰盈!这些蔬菜,鼓囊囊的,大概有一肚子话要和爹娘说。我握住一根小孩胳膊粗的黄瓜,有温度,爹娘的温度。有爹娘的地方,就有温度。爹娘前脚刚走,一地的野草后脚就长出来了。这些草怕爹娘,不怕我。野草在和蔬菜斗争,抢着地盘,它们和爹娘一样,给块地,便能活得精神。
我想,爹娘还是更喜欢老家的菜园子。那一围一围的篱笆,对抗的不是野草,是那些狗,那些牛羊,那些鸡鸭鹅。爹娘与它们斗,其乐无穷。故乡的菜园子不孤单,左边是盛菊婶子家的,右边是邦求伯家的,前头是礼和叔家的,后头是翠荣奶家的……爹娘和他们隔着浅浅的篱笆,聊着深深的光阴。
晚风渐起,淡月清雅。我静立于菜畦之中,四周朦朦胧胧。一架暮色之下,我看见爹和娘边拔草,边唠嗑,时有欢笑声腾地而起。
不知归乡的爹娘,是否在惦念着他们安放于此的篱笆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