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鸿
父亲的生日,他从来说不清。
七岁时,父亲被比利时神父带到贵州安龙修院读书。小学毕业回到家,才知奶奶已病故多日。他们兄弟姊妹六人,全靠爷爷一人操持,哪里还顾得上孩子们的生日。以后离开家到盘县和贵阳上中学,更没有条件和机会过生日了,“生日”的概念在父亲脑子里基本消失。
不想继续在教堂读书的父亲,偷跑到四川宜宾,在当地报名参军,当了一名部队教员。1958 年,响应国家号召,随百万官兵奔赴边疆开垦北大荒,四十年的青春热血,播洒在中俄边境线那片白山黑水的土地上。父亲一生辗转劳顿,哪里记得什么生日。退休后,回到南方,和已在南方工作的子女们生活在一起。
渐进老年,我们给他庆生,他一会儿说是冬月,一会儿说腊月;一会儿说10 日,一会儿又说20 日,犹疑模糊,举棋不定。我就来个干脆的,直接定在3 月9日。理由是:3 月8 日“妇女节”,3 月9 日俗称“男人节”,好记!这么一说,老爸便也接受了。
记得2016 年3 月9 日,父亲八十七岁生日,我和丈夫商量,不请人,不摆席,吃野生甲鱼长寿面,简简单单又不乏寓意。
我买了一个小蛋糕,上面插上7 根蜡烛,祝贺父亲“七周岁”,父亲仰头一阵大笑,在我们对他的祝福声中,一口气将蜡烛吹灭。
饭中,贵州堂哥来电话,先是寒暄几句,然后说道:“我三伯的事,这两天办好了。一米六宽,二米长,柏树,质量是非常好的……你看怎么样?”
父亲耳背,话音听不清楚,可他会看表情。说到这个话题,我转身走到走廊。
“当然啊,当然啊,大哥你们看行就行,我没经验…… 可是,可是,爸爸是全…… 还是灰…… 盒子……回去呢?湖北离贵州这么远。”
“ 那呀,当然是全…… 的最好,实在不行……
怕……来不及了,就……那啥也行。你要看嘛,看他恼火了,就提前,赶快开車回来。”
我和远方的大哥谁都不愿说出那个敏感而忌讳的字眼,便心照不宣地一停一顿地打着哈哈。
“是啊,大哥,只怕他心脑血管,没啥预兆,就那么……一下子……就来不及了。”
“那倒是的……可怎么办呢?仔细着点,再说吧。”
人活着,去谈论死亡问题,心情不免无奈和沉重。放下电话,迅速换成笑脸走进房间。
拿起杯子,微笑地望着父亲:“为老爸干杯,祝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又故作轻松地问他:“爸爸,明年八十八,您非常在意的米寿,准备在哪过呢?回老家吗?”
“随你定吧,明年也行,九十岁回去也行,只是,我还能活到九十岁吗?”
“那还用说?我老爸身体棒着呢!您的目标应该是一百零五岁!”
“哈哈!哈哈!那是不可能的了!”最喜欢听父亲的大笑,那么爽朗开怀。父亲接着补充道:“活多久我都不在意,就是明天死我也没啥惋惜的,我的宗旨是,活一天健康一天,绝不瘫痪卧床,给儿女们添麻烦!”
父亲的确是一辈子不求人,不愿给人添麻烦的人,言谈间总是传达给我们这样一个信息——人生规律是谁也躲不掉的,即便死,也要死得体面尊严。为此,他相当注意锻炼身体,每天坚持步行半小时,经常做深呼吸和身体穴位按摩。正是这几十年来养成的好习惯,帮助他一次次绕过生命暗礁。父亲却开玩笑说,是圣母玛利亚开恩,对他这个从小在天主教堂长大,后来命运多舛的“天主教徒”的关心照顾。
父亲的心脏病已相当严重,大小血管堵塞达到80%以上,用“命悬一线”形容都不过分。稍一爬坡或快走,就会冒虚汗,心绞痛。但医院出于多方面考虑,不给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做心脏搭桥,我们将病况的严重性对他做了隐瞒。每当看到父亲气喘吁吁地捂住胸口的样子,真是既心疼又无助。有心的爱人便想到应该请贵州大哥帮忙,提前为父亲准备好后事,以免事情突兀措手不及。
吃罢晚饭,我挽着父亲的手臂,在幽静的小路上想再多走一会儿,好像很久没陪父亲出来散步了。我们走得很慢,慢慢地脑子里就想起了什么。
是的,好像也是这月光,也是这手臂,也是这样的夜晚,在东北的冰天雪地里,还只五六岁的我趴在父亲宽厚结实的脊背上似睡非睡,爸爸的大头鞋踩着结实的积雪,在月光映照的莹白世界,一路“嘎吱、嘎吱”地响回家。那是四十多年前啊,怎么仿佛就在昨天?而我眼前的父亲,就像年久失修的老屋和失去弹性的皮筋,稍一用力就会坍塌绷断。
天若有情天亦老啊!我心饱含月光浸润的忧伤。
这么多年来,忙工作、忙子女、忙事业、忙应酬,大把时间被人情事故、交友娱乐以及无数的琐事分离切割,真正拿出来陪伴父母的时间有多少呢?像现在这样挽着父亲的手臂,在堤边月下散步的情景真的没有几次呀!咀嚼眼前一分一秒似水东流的痛感,体会到每一瞬的流逝都无法倒转的茫然与遗憾。
沉默中父亲突然开口:“吃饭时接电话,你大哥都对你说什么了?”我心一惊,寻思着父亲耳背应该不会听到我在走廊说的话,便若无其事地回答:“没说什么,他在问您身体如何,还说请我们全家今年春节回去过年呢!”
“嗯,我是想回趟老家,不过不是春节,而是清明节。我想买只全羊祭祖,然后把羊杀了,宴请老家亲戚,算是对族人的答谢吧。”
我们贵州老家在盘县普古区苏座岩博,饮食上多以吃羊肉为主,遇有婚丧嫁娶,有宰羊杀羊以示庆贺的习俗。
父亲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他是在有意跟时间赛跑了!
“好啊,爸爸,您想得真周到。明年清明我们陪您回老家,按照您说的买全羊,祭祖,答谢老家亲人!”
“我从小离开贵州,一直在东北工作,回老家的次数很有限,每次回去乡里乡亲的轮着宴请,我却从没请过他们。明年回去,一定要买只大肥羊,好好地摆几桌。老爸已经力不从心了,请你一定要帮我了却这个心愿!”
“爸爸,我会照您说的去做,您放心。”
“你奶奶三十多岁就走了,我没有对她尽过一天的孝,现在,尤其是过生日的时候,特别思念她。我这一生大半辈子漂泊在外,从没好好地祭拜过你爷爷奶奶,我是个不肖之子啊!”
“爸爸,您别这么自责,这不能怨您,都是时间和历史的误会,这不是您的错啊。”我哽咽着,努力一字一句地解释并安慰着。
“我还想去小时候放羊的地方看看,那是座很高很大的山,名叫斩龙山。山坳里开了好多漂亮的小花。羊在山坡上吃草,春天躺在草地上看云彩,冬天我把脚藏在羊肚子下面取暖。”
“ 好的,爸爸,一定帮您完成…… 您…… 想一想……还有别的什么要求吗?”突然感觉到一种残忍,一种聆听父亲生前遗愿的巨大悲凉向我袭来。
“没有了,趁我还走得动的时候,最后再回趟老家,帮我把这几件事做完,此生无憾了。”父亲目视前方平平静静地述说,悠悠的语调中夹杂着一份与生命道别的伤感与黯然。我心一阵绞痛,强忍住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流……
從我懂事时起,就感觉总是有片阴霾笼罩在家中,这些苦恼和委屈整整困扰了您一生。您所期盼的,不过是要弥补拖欠的乡亲乡情,对逝去父母的感恩和报答;您所惦念的,不过是养育过您的那片山水,儿时放牧的山坡上,盛开的一朵朵小花和为您带来温暖的一只只小羊。
我怜惜地紧紧挽住父亲的手臂,慢慢地把头靠在他已不再宽厚结实的肩膀上……那一刻,我实实在在地希望,我的父亲也在穿越时光,分明能感觉到哪怕是错觉:他这个身边的女儿,还是四十多年前在月光映照的雪地里,那个趴在他脊背上闭目酣睡的小女孩儿,是他到大黑山两月伐木回家,来不及脱帽就一把抱起来又高高举过头顶的咯咯笑的小姑娘。那时的您是多么强壮有力,又洒脱年轻!
灯光昏暗人影疏,周遭一切仿佛不存在了,只有甜蜜而忧伤的遥想,只有月光透过梧桐洒满一地的斑驳疏影。
真想让时间停止,让地球停转,让我陪伴父亲走进深情摇曳的时光中——走到生他养他的云贵高原,走到他参军入伍的四川盆地,走到他奉献了青春芳华的东北小兴安岭,再走回盘县岩博老家,面对爷爷奶奶、列祖列宗的坟墓深深地三鞠躬……最后,沿着崎岖的山路,慢慢搀扶着年老体衰的父亲,爬上他小时候放牧的斩龙山,看看还有没有羊群在等着他,看看山谷里的漂亮小花,是不是还在兀自开放着……
一眨眼两年过去了,父亲依然乐观而坚强地活着,他依然每天坚持锻炼身体和穴位按摩。我们依然每年热热闹闹地给他过生日,只是那天一定有一个必不可少的项目,就是陪他老人家一起散步。
我们搀扶着年迈的父亲,静听风声鸟呜,仿佛走进时光深处。那时间的嘀嗒声仿佛告诉我:路长情更长,今生不够,还有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