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
入得夜来,城市大街小巷灯火通明,高楼大厦写字间灯光彻夜透亮,沿街商铺高悬的七彩霓虹眨动着媚眼,街道上奔流不息的车流一路曳彩流光。高空中,不知从何处投射出的探照灯光束如闪电般在夜空里劈来扫去。
这还不算,听说国外科学家嫌月光不够明亮,有时圆时缺的弊端,正殚精竭智研发人造月亮。一旦大功告成,某些夜晚或许会有不计其数的月亮凌空朗照,那时,这世界可就真成为“火树银花不夜天”了。
光明如此所向披靡,以至昼夜不分,阴阳混淆,扰得生物圈的节律乱了分寸。这可苦了人们,辛勤工作劳累了一天,晚上回到温暖的小巢,收拾停当,钻入舒软的被窝,想让神经松弛下来,沉静在浓郁的夜色里,平复一下日间躁动的心绪,舒展疲惫的筋骨,美美地睡上一大觉。次日清晨从一帘幽梦中醒来,神清气爽地迎接新一天初升的太阳。
可是,黑夜在哪里呢?即便到了深夜,满屋子光明还是盘踞着,寸土不让。拉上厚厚的窗帘,光波执拗地从缝隙中挤进来。紧闭眼睛,戴上眼罩,斑斓的光点仍旧在眼眶边舞蹈。
紊乱的光影里,还混杂着整夜不绝于耳的市声,那声浪虽然比白天有所收敛和压抑,却蕴成一种低频的嗡鸣,声声不息地萦绕于耳畔。蒙着头数数,数到上千只小绵羊了,大脑仍如一个高清显示屏。就这样辗转反侧,起卧不宁,挣扎在夜不成寐的朦胧混沌中。
还记得,曾经的岁月里,我們拥有过那样幽宁的晚上,那样纯粹的黑夜。
夏日里,随着最后一抹夕光消逝,夜幕如水墨一般由淡至浓弥漫上来。晚饭后,灭了房灯,独自或与亲朋结伴,聚在庭院的葡萄架下,或在户外溪沟阡陌上随意闲步。白日的喧嚣铅华褪尽,周遭一片静谧。
偶尔三两声狗吠,应和着夜归人的咳嗽声、呵斥声,把一份安宁烘托得更加邈远而幽深。
月黑头里,那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家人围聚着纳凉闲叙,近在咫尺也辨不清相互的容颜,只有亲切的絮语在黑暗里彼此交融。
行路人走在原野的小径上,要凭借日间熟识的印象,或参照小溪沟里灵闪着微光的淙淙波潏,或依赖几点萤虫流光的隐约引照,才不至于失足而人仰马翻。
仰望天空,不是沉闷的锅底般的晦暗,而是一种深邃的墨蓝,质感里透着一种空灵。乍一看,天幕上什么也没有,静心屏息地细瞄,一颗、两颗,无数颗星星在浩瀚苍穹里隐约缥缈地明灭闪烁。偶尔有一颗流星划过,绽放一抹瞬息间的炫焰;随后,夜色又往更深里下沉一寸。
皓月当空的夜晚,又是另一番恬静的意韵。月光再明媚也不会朗照,这是它与日光和一切人造光源本质的差异。月亮的清辉不是向大地投射而来,而是如盈汪汪的井泉之水,默默地在夜空里浸润漫漶,淌在院坝里,如铺了一地清凉的簟席;洒在阡陌溪埂上,如洇了一层薄薄的霜。
那月光还有点儿像一首催眠曲,一勺迷魂汤。拥在它温柔的怀抱里,人一会儿就有些迷糊,睡意小虫蠕爬上来。人顺势回屋去,倒上床榻,四仰八叉,转眼鼾声悠扬,遁入甜蜜梦乡。
那样的黑夜,岂止是仅仅让人轻易获得一个个囫囵的香梦?经历一天的尘世烦劳后,置身于纤毫不染的纯净夜色里,沐浴于圣洁清净的月光下,人们在日间的一些烦恼俗念自然而然放下了,心灵轻轻缓缓沉宁下来。屏息聆听脉搏和心跳,静默里与灵魂对话交流,或与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来一番掏心掏肺的夜谈。
偶尔举头向天,天光冥迷幽微,忽然觉得有一股神灵的气息从太虚之上飞流而下,整个人一下子被贯通,猛一激灵,有如醍醐灌顶,神思随之如涟漪般往宽阔里荡漾开去。
跟很多人一样,我也是一位苦于白夜骚扰的寝眠不安者。我多么渴望找回当年那些恬静美好的黑夜,但是在这个陀螺般飞旋的时代,这已经变为一种天真的奢求。
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