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捷媚
1895 年1 月10 日夜晚,柔软的月光悄悄爬至半空,给清冷的大地洒上一层银光。喧鬧了一天的澳门大三巴,此刻虽偃旗息鼓,却久久不愿入眠,似在等待着什么。突然,“哇”的一声婴儿啼哭从一冼姓大户人家的窗口跃出,与清冷的月色撞了个满怀,滞留在大三巴高高的牌坊上。
刚出生的女婴如一块光洁明亮的美玉,让等候在产房门口的一代商贾冼藻扬兴奋不已,遂为女婴取名玉清,玉洁冰清之意。
冼玉清祖籍广东省佛山市南海区西樵镇简村,从明清时期起这里养蚕缫丝业非常发达,为当时的西樵“丝绸之路”,有着“一船蚕丝去,一船白银归”的繁荣。蚕丝业的迅猛发展,不少有头脑的简村人外出到香港、澳门、南洋一带经商。玉清先祖在香港和澳门都有产业,为家大业大的大户人家。玉清出生不久,随经商的父亲冼藻扬迁落香港。香港,素有“东方之珠”的美誉,商贸发达,物资丰富。冼家在香港生意红火,置有不少物业,小玉清在香港度过了最幸福的童年时光。母亲为大家闺秀,宽厚仁慈,从小让冼玉清学习女红和礼仪,尽了一个母亲力所能及的一切。父亲冼藻扬为家中脊梁,为玉清遮风挡雨,让她受到良好的教育。
转瞬间,小玉清十三岁了。正是豆蔻年华的玉清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除了习得一手女红外,还有幸进入私塾,跟随名儒陈荣衮诵习文史。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里,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女孩能读书的比较少,即使有钱人家的女孩,也以习女红和琴棋书画为主,为日后嫁个好人家做准备。玉清是幸运的,因为那个为其撑起一方晴空的父亲冼藻扬深受西方文化熏陶,对孩子的教育是开放式的,家里的孩子不论男女,都送去学堂学习。聪慧的冼玉清对文史一见钟情,狂热地爱上它,不能自拔,如饥似渴地广博研习,令玉清深得陈荣衮真传。六年的文史学习,玉清受益匪浅,眼界大开,为其日后选择修史,奠定了基础。
1913 年,芳龄19 岁的冼玉清考入香港圣士提女校专攻两年英文,毕业由父执郭翁引荐,入广州前清翰林江孔殷家掌书记。江家的妇女地位很高,江孔殷重金聘请画家李凤公至家中,专门教授家里的媳妇侍女习画。玉清在江家,有幸一起习画。冰雪聪明的玉清悟性极高,习画时间不多,技艺却突飞猛进,不久就成为入室弟子。其画的荷花,栩栩如生,自成风格。
香港的花花世界,与玉清喜静的性情格格不入。
有一次冼藻扬夫妇带玉清回广州玩,参观了岭南大学(现中山大学)。玉清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远离市尘的藏修之所,于是转入岭大附中,读了两年中学,后升岭大学习四年,研究文学及教育学,获文学学士学位。蒙校长钟荣光青睐,留为母校附中文史教员,33岁转任岭大国文系讲师,后擢升副教授,讲授骈文、文学概论。冼玉清能以英语讲授“二十四史”,为岭大挣来了一片艳羡。
学养与日渐丰的冼玉清,对女性的生命价值有了深刻而独特的思考。当时广府地区流传这一首民谣:“鸡公仔,尾弯弯,做人媳妇甚艰难。早早起身都话晏(晚),眼泪唔干入下间(厨房)。下间有个冬瓜仔,问过老爷(公公)煮定(还是)蒸?老爷话煮,安人(婆婆)话蒸;蒸蒸煮煮都唔中意,拍起台头闹(责骂)一番。三朝打烂三条夹木棍,四朝跪烂九条裙!”民谣讲的是广府地区媳妇地位低下,不仅要承担各种劳作,还要服侍家中的三姑六婆,稍有不慎就挨打。饱读诗书的冼玉清不甘就这样嫁为人妇,在操持家务和服侍三姑六婆中而成为民谣中千千万万地位低下的“为人妻,为人媳”的普通女性。经过深思熟虑,她作出了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决定,把自己嫁给岭南文化,做“以事业为丈夫,以学校为家庭,以学生为儿女”的“自梳女”。明清时期,广府地区丝织业发展到了鼎盛,养蚕、缫丝、织锦让更多的女性获得经济独立因而选择做终身不嫁的“自梳女”,连一些士族家庭的女性也会选择做“单身贵族”。据说在广东珠三角地区,自梳女的人数最高峰时曾经有过每十个女性就有一个为自梳女。
1929 年,自梳女冼玉清搬入钟荣光破例拨给她的岭大校园内“九家村”的一座房子。房子四周丛丛绿竹,竹梢随风摇摆,落叶泼洒一地,风过处,叶子簌簌,细碎而明亮……冼玉清为此给房子取名为“碧琅玕馆”。如今,中山大学校图书馆北门马路对面的一楼红砖瓦楼,就是冼玉清故居“碧琅玕馆”。
嫁给岭南文化的“自梳女”冼玉清,清心寡欲,远离尘嚣,心如止水,开始深居简出地潜修,偶尔也参加文人雅士的雅集,寻幽访古。她接触到不少名流、硕学、诗人、艺术家,与之交往甚密。民国时期文人之间的交游是有一定的价值与意义的。吴湖帆、冒广生、陈寅恪、沈尹默、龙木勋、张伯驹、柳诒徵、廖恩焘、吴庠、顾廷龙、叶恭绰等名人学士,都与玉清交往甚深。
冒广生是广东人,为冒辟疆后人,曾列名“公车上书”,与玉清共事多年,过从颇密,互有唱和,冒广生对玉清的评价为“修洁自爱,望之如藐姑射(yè)仙人”。吴湖帆收藏过黄公望《剩山图》、文徵明《玉兰花图》、董其昌《画禅室小景》,还是张大千的朋友。
1950 年,吴湖帆为冼玉清画了一幅《琅玕馆修史图》,并给画题上“班门艺略,载世久名垂。枕书漱玉,拈字炼金,羞却须眉……”的题辞。是时各方名流为《琅玕馆修史图》倾倒,磨墨濡毫,浅吟高诵,羡煞旁人。从《琅玕馆修史图题咏笺释》一书可知,当时有商衍鎏、冒广生、龙榆生、汪东、沈尹默、陈寅恪、岑学吕等二十七家名流均为《琅玕馆修史图》题辞。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碧琅玕馆外的竹子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在岭南文化事业踯躅前行三十载的冼玉清步入迟暮之年。从豆蔻年华到白发苍颜,岭南第一位女博学冼玉清把毕生韶华献给了岭南文化,在历史文献考据、乡邦掌故溯源、诗词书画创作、金石丛帖鉴藏等方面功昭学林,出版有《碧琅玕馆诗抄》多集和《流离百咏》文学作品,有专著《赵松雪书画考》《广东印谱考》《招子庸研究》《更生记》《广东鉴藏家考》《广东女子艺文考》《广东丛贴叙录》和《广东文献丛谈》等三百多万字,赢得了“千百年来岭南巾帼无人能出其右”的“不栉进士”“岭南才女”之美誉。
1964 年1 月,患上乳腺癌的冼玉清前往香港探亲和治病。深知自己时日无多,冼玉清立下遗嘱,死后把遗下的现金、股票捐给政府。“橘子红了,竹子黄了,桂花香了,先生回来了。”1964 年10 月,对故土有着深深眷恋的冼玉清带着病重之躯返回广州,回到琅玕馆。她强忍痛楚,走出门,呼吸着有着桂子幽香的岭南温润空气,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门前那一排挺拔的千杆竹,是那样的眷恋和不舍,可病魔并没有因为她对世界的留恋而大发慈悲,1965 年10 月2 日,冼玉清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岭南才女冼玉清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岭南文化,矢志不渝。日本入侵广州,占领香港,日本人以“香港东亚文化协会”为名召请玉清,她不愿受邀,不肯低头,仍以弱质之躯抗拒强悍,守志如玉,在民族受难之时,毅然决然离开香港,重回岭南。一路随岭南大学在硝烟弹雨中长途跋涉,辗转赤坎、遂溪、廉江、柳州、桂林。扯破了衣服,走烂了鞋子,逃至廉江盘龙,行李全部丢失,没盘缠没同伴,一个人在山野间,凄惶伤怀,孤灯远笛,仍以“人之以为乐者,我甘避之”“育人之天职未完,一己之安危有不遑瞻顾者哉”来勉励自己。
人如疏竹潜光,在寥寂的夜空,在蕴藉的远山,在僻静的汀州,兀自发出迷人光彩。一代岭南广府才女冼玉清,跨越时代,跨域时空,抒写着传奇一生,让岭南文化绽放迷人的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