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燕
某一天,追寻湘江,一路向北,一个路口的转弯,湘江“倏”地消失了,融入浩瀚的洞庭湖。
生命中从未离开过湘江。出生、成长、求学、工作,一直在湘江河畔。天天看着湘江流淌,习惯了在湘江两岸穿梭,竟然忽略了湘江的存在。从来没有想过,湘江不在了会怎么办?
湘江,怎么会不在呢?
此刻,洞庭湖的上空,金色的夕陽霞光万丈,一道一道粗犷的烈焰射向天幕,整个天空一片绚烂,闪耀着金属煅烧的质感光芒。洞庭湖面波光粼粼,碎金点点。
不远处,一条直线,几根斜拉索,几个“人”字形索塔,几个梯形桥墩,简略凝练,横跨湖面的洞庭湖大桥。
我独自一人,伫立湖边,呆呆凝望。一幕天,一湖水,一座桥,一轮落日,一片夕晖。洞庭湖上并不见百舸争流,帆影点点。有些许船只自南向北,顺水而去。远方是长江,再远方是大海,再再远方是大洋……
湘江奔流到此,说是有,确已无。我追寻湘江至此,不见其影,不闻其声。不经意间有些怅然,我把湘江弄丢了,湘江把我给丢了。第一次发现,湘江于我,竟是如此的不可或缺。生命中最重要的,竟然是一条河。
身子有些乏力,想找个地方倚靠着。喉咙深处,有一丝痒,还有点咸,有点涩。
踯躅湖边,踏进一片芦苇荡,茫茫然。光秃秃的芦苇秆,密密匝匝,根根矗立,古朴的杏黄色如同我的衣服颜色,一模一样。置身芦苇丛中,遮住头,藏住脚,我就是一根芦苇,依水而生,依水而逝。
我仰面朝天,静静地躺着,透过太阳镜,直目望向丹霞似锦的天空。我感受到身下的芦苇秆,发出生命剥离的“吱吱”声,织就一张厚厚的芦苇席,托起我的身子。我仿佛飘浮在空中,又好像横卧在浪波上,承接着天与地、水与桥。
仰望苍穹,我似乎看见了凡·高的画卷,绚烂的色彩,短促的线条,旋转的天河。隐约之中,一条曲线,斗折蛇行,自南而来,好似湘江。
湘江,自永州萍岛,潇湘汇合,几经转合,逶迤北下,八百多公里的长途奔腾,经永州,过衡阳,穿株洲,越湘潭,抵长沙,至湘阴,入洞庭。我想,如果湘江有思,它愿意日夜兼程奔向洞庭吗?湘江入洞庭,泯灭了自我,化作滔滔湖水,那是欢喜的泪花,还是悲伤的泪水?如果湘江没能入洞庭,湘江的历史价值又有几何?人文意义又在何处?那么,湘江也就不是湘江了。湘江生而为江,只能往前奔,哪怕历尽险阻,哪怕前途是自我消亡。一路向前,连回头望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在某个风平浪静的夜晚,偶尔想起过往,心头一丝余热,滴下几滴热泪,跌入滔滔湖水,当作湘水余波。
后浪推前浪,新人换旧人,这是一种宿命,或者说是一种必然。
霞光慢慢缩小,颜色逐渐变浅,由紫红变成深红,再变成粉红,然后变成淡红,最后归于灰白。
天色已晚。
撑着芦苇席,起身,拾起几根折断的芦苇秆,走进洞庭湖岸近水处。
湖面宁静了许多,几艘船在逐渐泊岸,没有喧嚣的鸣笛声,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湖面偶尔掠过。一阵风吹来,湖面微波漾漾,细浪腾腾,向着远方,轻盈而去,那是长江,那是大海。
湖边垂钓的中年男子,正在收拾鱼竿,旁边的竹篓里有些许的鱼儿在蹦跳。
“老兄,请用我的手机帮我拍张照片。”
“你想拍哪个景?”
“你觉得哪个景合适,就取哪个。”
“取景洞庭湖大桥吧,有了桥,人就不怕了。”
我面向湘江的方向,依偎阔水长天,背靠洞庭湖大桥,手握干枯的芦苇秆。“咔嚓、咔嚓”几声,垂钓男子把他的理解拍进了照片。
我想给这张照片取名: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