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冰
那年秋天,我要去一趟北塬上的穗子家,不去是不行的,去还是不去?我犹豫了好长时间。
假期快到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脚步沉沉地一个人避过父亲出村,朝村北面的北塬上走去。
第一次去北塬,是我考上大学要走的时候,也是秋天,父亲叮嘱我,一定要去一趟北塬上一个人家,去看一个恩人。我傻傻地不知道此行的目的,一个人出村朝北塬上走,越过一道深沟,双脚才踏上去北塬的小道。我抬头看那道北塬就在眼前,看时近,走起路来却远,我猫腰撅腚,抡圆了手臂用力地走。
从塬上刮下来的秋风似乎不太热情,不欢迎我的到来。风从塬上迎面吹下来,硬掀着我,拒人于千里之外。我腿脚轻快,走上北塬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上坡时走得急,额头上渗出一道汗珠儿。
我站在北塬上,满目金黄的秋色让我心情开朗。塬上面的秋天似乎比平原上的秋天来得早一些,土黄色的丘陵在眼前翻着波浪,在我的面前跳跃着绵延到天尽头,满世界都是黄土脊梁组成的浪,这瘦骨嶙峋的黄土脊梁弓起腰,一道连着一道伸向天边。
塬上的树木很少,稀稀拉拉的几棵长青的柏树站立在远处,电线杆一样的泡桐树叶已落,留下奇怪扭曲的虬枝朝向南方的平原,也许是西北刮来的风让树的枝干朝一个方向倾斜的缘故吧。
我站在塬上头顶着云彩,蔚蓝的天伸手就能抓在手里,脚下的平原那么渺小,我的心情豁然开朗。高考失利的阴霾,一下从心里走开,心里升腾起莫名的喜悦,这忽而来的喜悦弥漫在我的四周。
那些住在塬上的人家,在平缓的地方用镐头挖的坑院,一个连着一个,地道似的。坑院群落散布在广袤的黄土大塬之上,颇为壮观,这些坑院直扑眼底,超级震撼,让我目瞪口呆。
地坑人家硷畔上高耸的烟囱斜飘着炊烟,让我瞬间穿越回远古,恍如于边疆塞外。那个独立的坑院窑口上,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树叶落了,树顶上却留下醒目的柿红,顶上一个超大的喜鹊窝。一只黄颜色的土狗把自己弄成雕塑,蹲在穿黑色衣服的妇女旁边一动不动,妇人旁边却有一抹鲜艳的红色分外亮眼。我紧走几步到近前,还没有开口问话,那个矮一点的红色一闪,忽地消失在地平线下,只留下窑门前那个狂吠的黄狗和满脸堆笑的妇人。
妇人叫出我的小名,热情地领我下坑院,我穿过很陡的坡道,下到四四方方的坑院里,宽敞的坑院里别有洞天。迎面两孔窑洞高大气派,侧面两孔窑洞小,一孔放杂物,一孔做厨房。院井里猩红的柿子挂在门楣上、窗棂上,一棵高大的皂角树盘着金黄的玉米,成了一丈多高的金黄色树塔。塔上玉米穗子不长,籽粒也小,却颗颗晶莹。立在坑院里的铁棍上,爬满了猩红的干辣椒,坑院将秋日里的农家微缩成一幅水墨画。
我在坑院里遇见那个窑门口的一团红,原来是瘦小的红衣少女。那个女子站在玉米柱子旁边,水灵的脸像挂在树梢上汁液饱满的柿子,疑惑像饱满粉嫩的水蜜桃。她脸上光堂圆润,两腮有自然的红色,身后拖着一根粗粗的辫子。女子在坑院里走,辫子在空中摆动,水上漂似的别提有多好看了。
这个坑院的人家就是我此行的亲戚家。我唤妇人“婶子”,唤红衣女子“妹子”,她们两人对我的到来异常兴奋。那个主窑里坐在土炕上的干瘦的老人是穗子她爹,我叫了声“叔”,递上父亲带给他的点心。老人腿脚不方便,颤颤巍巍下炕,拄棍去另一孔窑里给我倒水,就一直没有再进窑来,也许是嫌自己腿脚不好碍事吧。婶子在另一孔窑洞做午饭,做的是小米焖干饭,碗里卧了两个荷包蛋,那个红衣女子忸怩着端到我的面前,“咚”地放在炕桌上。她放下粗瓷碗,也不坐下陪我,明亮的眼睛“剜”我一下,一阵风似的“旋”出窑门,留下错愕的我和许久在窑里不散的皂角洗过衣裳的味道。
女子是没有读过书的,是婶子说给我听的。女子一直躲在另一孔窑里不肯过来。婶子在门楣上卸下几个红艳艳的柿子,洗净几个沙果,果子是枣一样大的那种,放满整个笸篮,我尝一个,挺甜的,捏一个火晶柿子吃,弄得满脸满手的汁液。婶子喊穗子给我拿毛巾擦手,她捂嘴“哧哧”笑。
婶子喜悦地看了我一会儿,也不说话,扭着身子出窑叫来村里的几个妇人。窑洞里人一多,气氛就热闹,那些坐在炕沿上、立在脚地里的妇女们,耍猴一样看我,我傻呵呵地让她们看也不恼。
太阳西斜,窗棂上半阳半暗,我该回家了。我下北塬到家还得走两个小时的路程,婶子没有送我,是穗子送我出地窑的,那个瘦小的叔倚在窑门上向我挥手告别。
出了地窑,我在前面走,穗子跟在后面,两人一直保持着两米的距离,一路走,一路没有说话。我走下北塬的时候,她紧跑几步,给我挎包里塞了一把酸枣。我下坡走远了,回头看时,那抹红色还在塬上,是她身上的红色棉袄,还是围在脖子上的红围脖?我记不清楚了,反正,我的心那时候“咯噔”一下。
从塬上回到平原后,我知道穗子是家里早些年定下的娃娃亲,她那年14 岁。
在17 岁这年,我稀里糊涂地多出一个娃娃亲来,心里的疑惑大于惊奇。
四年后,我又要去北塬,是必须给穗子最终答案的一次艰难的行程。
休假回来,父亲一直催促我去一趟北塬上面穗子的家。父亲说,他和穗子去世的老爹有交情,穗子她爹一碗飘着羊屎蛋的窖水救了他一条命。父亲说,那年在塬上砍柴,口渴难忍,是穗子那个拐子爹救了他,给他喝水,请他吃饭。“你不知道的,塬上人家,水比油金貴。”在父亲朴素的感恩之情里,他无以回报,只能用我这个儿子来报答人家。
父亲又说,救命之恩得涌泉相报。父亲说他指腹结兄弟,生下来却是一个女孩,穗子理所当然变成了我的娃娃亲。
这些,我以前是不知道的。
这次偷着上北塬,我心里却有百般的酸楚滋味,我的想法和父亲当初的想法不一样,我要和穗子摊牌。我在南方的城市工作之后,穗子不停地写信给我,我回信很少,她的信是村里识文断字的人代写的,信里全是家长里短,柿红柳绿,高粱红脸,谷子弯腰,都是塬上的事情,我觉得我和穗子之间不可能发生什么。老一辈人的想法不能代替我的想法,况且,大学毕业之后,我们的身份已经发生改变,我留在深圳,穗子依旧在北塬上劳作。后来她的父亲过世了,那个婶子身子骨却硬朗,她们两人生活在画一样的塬上,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这次上塬,我一定得给婶子和穗子说清楚,我不能逃避,总是要去面对穗子的,因此啊,这趟去北塬之路一点也不轻松。
一路想着,走着,脚步越走越沉,路越走越长。
后晌,我终于走上北塬,秋天的塬上起伏的黃土脊梁一眼望不到边,满目所及全是耀眼的秋色。沟里枫叶红了,柿子红了,谷子低头弯腰,高粱红脸整齐排列,满坡满塬的秋天是多彩的立体的秋的颜色,在平原上是无法想象的。秋天的黄土大塬上,丘陵绵延起波浪,泡桐落叶成树干,先前的那个柏树依旧矗立在距离穗子家不远的地方,这棵树四年好像就没有长一寸,永远长不高似的。穗子地窑门口那棵茁壮的柿子树,掉了叶子,依旧繁星点点,满树油画一样的红。
耳畔风凉了,满沟的柿子红了,塬上进入深秋。
我慢悠悠花两个小时上塬来,在塬上踱步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我没有走下穗子家的地窑。我站在窑口,腿脚发软,不敢迈出一步。
终于,我看到穗子从地窑里出来了。
穗子在秋风里看见我,她愣了一下,人在架子车辕里呆住了。
我走近她,她脸上升起一朵红云,她斜着看我一眼,扭脸朝向别处,短暂停顿一下,她低头继续拉车,我在后面默默跟着。
我上北塬之前的词语都是想好的,第一句说什么,第二句说什么。当我忽然看见长高个儿一脸真诚的穗子,原先预想的话却说不出口。我在塬上漫步的那段时间,想的那些场景、那些话,最终没有勇气让它在现实里重现。
我跟在穗子的架子车后面,理屈词穷,口舌笨拙,我不知道如何向穗子开口。
我在上塬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我不是薛平贵,穗子,你也不是王宝钏。你的路在塬上,我的路在漫无尽头的写代码里。我是叫驴,你是塬上温驯的绵羊,叫驴和羊是拴不在一个圈里的。
我在塬上遇见穗子,我不敢脱口说出此行的目的,我怕我的话刺痛穗子。我是有顾及的,怕穗子听到会哭,又觉得她不该哭,她毕竟18 岁了。18 岁塬上的女子,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应该明辨是非,应该面对现实。
穗子来信说过,树梢上的柿子是留给冬天的喜鹊的,我这次在塬上秋日的凉风里看不见喳喳飞舞的喜鹊,却看见那只黄狗从地窑里蹿出来,朝我吠叫几声。穗子用眼神制止它,黄狗不再吼叫,把我当成它的一个久未谋面的熟人。
穗子这几年也是有变化的,她的变化来自她不断拔高的个儿和身后的一对辫子,穗子原先的那根独辫子分开来垂在腰间,显得成熟、自然许多。
穗子拉着架子车去远处,她要去坡上面拉柴火。
我木然地帮穗子装车,车装满了,用绳子绑好了,穗子在前面拉车,我在后面推。
忽然,穗子停下来。
她开口说话了:“塬上有人说了,你和我不一样了。我知道你的来意,你这次上塬来和先前的眼神不一样,我从你躲闪的眼神里,我能看出答案,我们已经不是同路人了。”
我硬邦邦的身子忽然松懈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穗子坐在我对面的石头上,低头不语,不停揉搓她的衣角。我们两个人都不说话,在多彩的秋天里就这么坐着,只有那个黄狗奇怪地转头看我,也看穗子。
穗子又开口说话,她声音细小,她在自言自语。
她说:“我也有梦的,只是腿短,走不远,身上也有翅膀,却飞不高,也飞不远。感谢你这么远上塬来看我,你没有必要来的,我们原本就不一样。你念过书,有知识,你的路比我笔直,我是塬上的家雀,飞不远的。”
我的心开始软化,坚硬的冰快要化成一泡水了。穗子却依旧喃喃自语,丁点没有祈求的意思。如果她那时候祈求我,叫我一声哥,或者说,她不甘心在塬上这么下去,我肯定会答应她,带她走出北塬的。
她说完她想要说的话,紧抿嘴唇把灿烂无瑕的笑容送给一脸惊诧的我。
她说:“我妈听说你回来探亲,早早杀了一只鸡,等着你上塬来炖,左等右等不见你上塬来,我就知道你不会来了。你这次来,就不要去打扰她了,我也不留你吃饭了,给你准备几个熟透的柿子,你装起来,下塬饿了吃。吃的时候,揭掉顶端的皮,用嘴慢慢嘬,柿子皮就是完整的。”
穗子是见过我第一次来她家吃柿子,弄得满手满嘴那个狼狈样子。
接下来穗子没有再说话,站起来拉车走路,眼睛里却多了一层雾。
穗子走进地窑门口,我说:“我走了,你咋办?”
穗子扬起脸给我一个坚定的笑。
她说:“是我不愿意的,与你无关。”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清晰地记得穗子说给我的那些话。“你在平原,我在塬上,我们是不一样的。你第一次来,我觉得我们是一样的,后来你不写信给我,我觉得我们就不一样了。我每天晚上在地窑里数星星,你每天在房间读书看报,两个人不一样的戏台,演不一样的戏。我爸救人天经地义,哪一个塬上的人见死不救?救人了,也不能把自己卖给别人啊。我欢喜你来北塬的,你来了我就高兴,你不来我伤心,但你来了走了,我也是高兴的。你是天上的鹰,你能飞得更高,我是家雀只能在北塬上飞。”
想起这些话,我开始自责,心开始战栗起来。那个北塬上的穗子,她哪怕世俗一点,说一句祈求我留下来的话,也许我会心软,带穗子走下黄土大塬,但倔强的她一句都没有提。
从那以后,父亲和我断绝关系。我每年执拗地寄钱给穗子,汇款单原封不动地都退了回来。我觉得我亏欠了穗子,她也许不这样认为。她是她,不需要怜悯施舍,我不应该用金钱弥补穗子。
我也许伤害了她,也许不会,她终究是坚强的,她是塬上最美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