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缺诗章(一)

2022-03-11 02:00陈先发
北京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身体

陈先发

夜间下了场大雨

卧室里更加闷热

忍不住开窗,去触碰雨滴

此刻雨点仿佛来自史前

有种谦卑又难以描述的沁凉

这双手放在雨中

连同它做过的一切,就这么

静静地被理解、被接受、被稀释

池中荷叶一下子长大了

像深碧的环状入口卧在

水面,仿佛我们必须

从那儿推门,远去……

夜间岛屿有点凉。白头鹎鸟清淡的

叫声,呼应着我缓缓降温的身体

海上有灯塔,我已无心远望

星空满是密码,我再不会去

费力地剖开。白头鹎鸟舌底若有

若无的邈远——带来了几个词

在我心底久久冲撞着。我垂手而立

等着这些词消失后的静谧,构成

一首诗。在不知名的巨大树冠下

此时,风吹来哪怕一颗芥粒,也会

成为巨大的母体。哪怕涌出一种自欺

也会演化为体内漫长疾病的治愈

博物馆剔透的琥珀中

昆虫半睁着眼睛

某个早晨。她刚刚醒来

永恒的凝固忽然发生了

这大致是弱者揳入历史的唯一甬道。

连同醒来时,脸上还未散尽的空虚。

弱者的历史总是耐受而寂静的。

早上的露珠,羽毛

马桶

海风中起舞的脏衣服

在印度婆罗门教和波斯教熏陶下

的街巷,与宋朝其他州县迥然不同

晨钟暮鼓。刺桐花红……

这一切被錾入青石其义何在?

入暮的展厅内残碑断石如乱句

像一首诗把一闪念和

微弱的叹息凝固起来

博物馆和诗的本义是嘴唇触碰

嘴唇。说出来,才可以活下去——

琥珀中昆虫继续醒来,只是更为缓慢

而我依然可以透过玻璃

看着石雕的明月从

石雕的海面上升起来

结伴出游的诗人在桥头走散

几滴水在海面被稀释

导游在我们随身佩戴的耳麦中

焦灼呼唤:向某处集中——

一个人丢失,集体便得不到默认

但集体并非声气相求的同类。我依然

渴望像一个词被

放错位置,不出现在某个句子中

等着真正危险而美的际遇在

艰涩的相互搜寻中产生

目睹集体的崩溃在下午深拂的

偃静流云中。一个人隐形

宛如很多人在同一个点上凝神。

等着别人把我从一粒沙中挖出来

而牡蛎,在海滨吐纳燥烈的腥气。

耳麦中导游的召唤,像越来越衰弱的哀告

下雨了。许多人把衣服顶在头上

在广场盲目地跑动

当然,这盲目是假象

他们有确定的避雨之所

广场建起之前这儿是片棚户区

劣质沥青炼成的

油毛毡屋顶之下

贫穷、刺激、叛逆的味道伴随着

酒馆的月亮。无数个夜晚我们推杯换盏

但我们又相互丢失

三十年从不相互寻找

这不免让人惊讶。或许只是

对同一顶帽子下的避雨感到厌倦

雨中有巨鲸在游动

雨把旧东西擦亮又

再次弄脏一些人

我对自己固化的身体难以置信

积水中有大爆炸静静发生过了

有时我掀开窗帘,看见自己突然

又坐在那块大石头上

冷杉从嘴中长出来

我一开口就触碰到它无语的矗立

当速朽登高一呼。鸟鸣从枯枝

败叶中找到了我的耳朵

昨夜在山下小旅馆烂醉不起

哪些人围着我,为我敷上热毛巾

醒来后四肢依然僵硬

虫吟的浮力,让板床更加笨重

侧起身,从门缝中看见

月光千锤百炼的清淡

……找到一种压制的均衡

我的耳朵和墓碑下深埋的

那些耳朵,在一只白头翁的

梦中啁啾上完成了曼妙转换

我置身于死者之中

死得越久、剩得越少的死者

让我心安。它伏身为我低唱

身体中码头仍在干涸……身体

中的流水何曾一刻停歇

当速朽登高一呼。这夜间风吹帘动

搅拌着玻璃杯中的光影

落叶拍打面颊仿佛一个

告诫:如果只有一桩事可做

那依然是,加速写下自己

曾无息而共饮的死者围着我

只有词的……词的无穷盲动榨干了身体

在那些梦中……怒河春醒

我顶着一块白色塑料布

到河边察看,捕虾网的

竹竿是否被洪水沖走

这一小块干燥的世界在

大雨中移动

河面遗忘的漩涡吸引着少年

现在只剩下鼻子能

返回那些春夜

嗅着父亲干枯的手

和他蹑手蹑脚翻拣墙角

拖拉机零件时七十年代

劣质机油的气味……当那引擎启动

被北风压低的吼声还在

在雨和雨的罅隙里……这一小块

世界为死者所占据

从不因恐惧而丢失

我也会加入这清静

从现象上它只是那么一小块

白色、透明、移动的荒地

*引自当代作家韩松落同名散文集。

老柳树披头散发

树干粗糙如

遗骸

而飞蠓呢,它们是新鲜的

还是苍老的?

飞蠓一生只活几秒钟

但飞蠓中也有千锤百炼的思想家

也攻城略地

筑起讲经堂

飞蠓中的诗人也无限缓慢地

铺开一张白纸

描述此刻的湖水

此刻的我

在它们的遗忘深处

堆积着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它们悠长的

睡梦中

早春造型的冲动

也一样起源于风?

在这个充满回声、反光

与抵制的

世界上

这几秒越磨越亮

它们的湖心亭

我的湖水

早上六点多钟。两辆自行车

从柏油斜坡俯冲下来

白衬衫少年忽然

空出一只手,从背包抽出

一根金黄色玉米

递到并行的女孩嘴边

她甩了甩头发

飞快地张开嘴

在玉米上狠狠咬了一口

我看见她猩红的舌头

我愿世间少女

都有一个

看上去毫不设防

又全无悔恨的、猩红的舌头

他们没有减速

自行车也没有铃声

我愿永远逆着光看他们

正如此刻,我一头撞入

自行车后飞速撤退的

红花绿树的虚影中

一群白鹭仿佛完全失去了

重量地浮在半空——

河滩上,有的树木生长极为缓慢

据说世上最迟钝之物是大西洋底的

海蛤,百年之躯不及微尘

但它们并未到达全然的静止

我想,这个世界至少需要

一种绝对静止的东西

让我看清在刚刚结束的一个

稀薄的梦中,在家乡雨水和

松坡下埋了七年的老父亲那

幅度无穷之小、却从未断绝的运动……

盘中摆满了深海的软体动物

动物被烤熟的

样子更为孤独

姑娘们从非枝叶,而是主干

她们浑身冒着泡沫

舶来啤酒的

泡沫

螃蟹转瞬即逝

仿佛她们全身洞穴所哺育的

也绝非这几个

天性脆弱的诗人

据说螃蟹荒凉的硬壳

更易引发幻觉

我渴望看到姑娘们拒绝但

她们几乎从不拒绝

她们很快融入了我们的粗俗并

把更醒目的粗俗拖往

夜色茫茫的海岸

闭目躺在浴盆里

感觉身体顺着盆沿在溢出

“人如果放弃对

形式的苛求

或许可以一直自由地流淌下去

最终将在绝壁中

在睡眠中,捕获一片深海”

但——艺术总是神奇的

如果坚持对形式的

瞻望,像忽然从浴盆中

站立起来

慢慢把形式中所有的

绽放都拧干了

仅向枯萎索求一种结果,最终也

会得到一枝脱水的玫瑰

失败的肉体冒着热气

人老了更易生出偏激的念头

继续把生活简化为欲望的搏斗并在搏斗中

举起白旗

汗水中两个人淌在了一起

汗水中耳语

汗水中奋力抓到一块平地

灯光黑漆如发

说起年轻时,这唏嘘竖一杆醒目的白旗

疲倦依次展开

是生理的,也是心理的

好在我剛刚

学会了从枯枝和废墟中吮吸甘露

饮下床头这杯凉水

向自然的衰老致敬

责任编辑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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