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
蹲点的总场武装部李部长连着几天召集全队开会。昨天夜里,他先让吕继承读报,然后讲讲形势讲到很晚。散了会,晏德成照样去江里划水,翘白儿也照样跟去,早上睡死了,没有听到队长吴毛俚敲钟,同寝室的也没人喊她,误了早工。一帮人忙活了一早上,浑身给棉花林的露水蹭得透湿,丢盔卸甲地回来吃早饭,才见她站在宿舍走廊上梳头。她一头男伢儿短发,昨夜划水湿了也不擦干,睡一觉弄成了乱草,怎么也梳不清爽。差不多每个从她面前走过的人都会瞪她一眼。有的女伢儿干脆就“呸”一口。
隔壁的吕继承被老婆崔美仙缠着赖床,也没有上早工,站在走廊上漱口,牙刷用力在嘴里捅着,满嘴白花花的牙膏沫子,扭头压低声音地问翘白儿:
你看我在做什么?
漱口啊。
翘白儿永远是喜眉笑眼的。
你不觉得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不像昨夜晏德成跟你?
该死!
翘白儿“咯咯”大笑。
莫笑了。受不了!你胸口的扣子崩开了。
吕继承色眯眯的。
好不要脸!
翘白儿肉嘟嘟的嘴唇一瘪。
死东西,又在犯贱,回来!
身后,还没有起床的崔美仙听见外面的调笑,晴天霹雳一声大吼。
吕继承手一抖,漱口缸子掉到地上,“咣当”一声。
翘白儿大笑,前仰后合。
吕继承是分场青年干事,但没有人喊过他“吕干事”,都喊他“牛卵泡”。一致认为他外面溜溜光,肚里一包汤。他跟大家一样下地拿工分,但他坚持认为自己是分场领导之一,加上舅舅是县法院的头,喊总场武装部下来蹲点的李部长直接就喊“老李”,一天到晚高声大气,吆三喝四。去县里出了一趟差,回来一定说在县长家里吃了饭,最少是在县长办公室扯了半天淡。他人高马大,膀阔腰圆,浓眉大眼,相貌堂堂,队上的画家条子按总场布置满屋场画宣传画,就照他的样子画工农兵。在整个一分场,不管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他气宇轩昂地站在墙壁上。他也觉得自己魅力无敌,天底下不可能有女伢儿不喜欢他,是个女伢儿他就撩拨,逮着机会就得寸进尺。
新职工刚下来的时候,吕继承以“青年干事”的身份专门跟翘白儿谈过话:我们都搞清了,你老子是码头工,扛大包吐血死的,你是三队新职工里独一的正牌儿工人阶级后代,我们会重点培养。你应该给你娘老子争口气,莫老是疯疯癫癫。
我怎么疯疯癫癫了?
“翘白儿”是鱼,学名“白鱼”,因为嘴像小喇叭一样翘着,洲上人加上了“翘嘴”,省去了“鱼”,说全了应该是“翘嘴白”,但因为说得快,“嘴”又给带没了,加上儿音,听起来就是“翘白儿”。拿来做她的外号再形象不过,她一天到晚活蹦乱跳,十足像一条刚出水的鲜鱼。
你该求上进。
什么叫“上进”?
就是进步。
进什么步?就是跟你那样?
洲上没有隐私。下来没有几天,大家就都知道崔美仙是怎样成了吕继承老婆的。
清明,市农校放假,让师生回老家扫墓。这是毕业班的最后一个学期,吕继承追过的几个女生到手没到手的都给别人拐跑了,搞得他没情没绪,连家也懒得回去。一早上想入非非,浑身滚烫。无精打采地爬起来,在饭堂碰见崔美仙。两个人不在一班,都是学生会干部,平时他正眼也不看她,现在神差鬼使地凑到了一桌,吃过饭,居然脑瓜子一热把她带回了寝室。本来是临时救急败火的,没想到崔美仙情深意长,过后三天两头就来找他,地方她也找好了。开始他还勉强,很快就勉强不下去,教学楼、图书馆、小树林,杂物间、别的寝室、校外的小饭馆,到处躲。不管躲哪里,都躲不脱火眼金睛。崔美仙豪迈地说,你莫想躲,就是躲进阴司我也要叫你还阳!
不久,崔美仙就公开宣布怀孕了。吕继承不认账。崔美仙不跟他啰唆,转身去找校领导。
本来两个都是内定了毕业留校重点培养的,哪知道他们一把烂泥糊不上墙。校长找吕继承谈话,语重心长地劝吕继承拐子拜年就地一歪,一毕业就跟崔美仙结婚。他们自己有个交代,也照顾了学校的影响。吕继承起先一百个不愿意,校长说,你母舅在县里做法院院长,她堂叔在市里管政法,你划算划算吧。
毕业典礼一完,崔美仙就扯着吕继承去打了结婚证,绿水青山带笑颜,夫妻双双把家还。两个人都分配到江洲。农场先给了吕继承一个“青年干事”的说法,听着像干部,编制还是农工。跟崔美仙怀孕一样,是个假模式儿。
结婚本来是人生喜事,但对吕继承却是一场灾难。崔美仙跟他一样身强体壮,牙齿整排露在大嘴外面,高顴骨,塌鼻梁,两个鼻孔比眼睛还大,刻薄人说下雨她如果抬头,可以盛水。奇怪的是吕继承在她面前龟儿子一样服帖,就像小鬼见了阎王。
崔美仙性欲超旺,一有空就扯吕继承进屋,她那明显夸张要死要活的惨叫会撼动整栋宿舍,不把他折磨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让他起身。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再出门的时候,他气息奄奄,五官都走了形。
有一次崔美仙回了市里的娘家,吕继承心想总算可以少遭一夜罪了。晚上扬眉吐气昂首挺胸,去场部看电影。回来,一路高歌“翻身农奴把歌唱”,还“巴扎嘿”。快到宿舍,从坝头居高临下,忽然看见家里的窗户灯亮着,“哎呀”一声,跌坐在坝头的草坡上。
崔美仙上午搭班船去市里,原说在娘家过夜的,下午想想又搭顺风车到江洲对岸的县城,赶上场部渔业队最后一班渡船回来了。
就这样,吕继承还贼性不改,老想偷腥。崔美仙把雪亮的裁缝剪刀拍在床头:
你哪天要真敢不老实,我就铰了你那截孽根。莫怪我没有打过招呼!
吕继承乖溜儿说:
你瞎扯什么,我是那样的人?你把它铰了,我拿什么孝敬你?
吕继承还真就“是那样的人”。他早就瞄上翘白儿了,每次给崔美仙交差,他总是闭着眼睛,黑暗中晃着的尽是翘白儿那张肉嘟嘟的嘴。
吕继承觉得翘白儿容易得手。会看相的说,嘴唇肉的女人,又活窜了,骚。
省高中到江洲的几个高考落榜生中,晏德成第一个学会了抽烟。
刚断奶,母亲就带着晏德成到省城一个远房亲戚家做保姆。从小学开始,他一路都是尖子生。高三,学校把他列进保送上大学的名单,上级一政审,不但保送不了,高考也是白考——出生那年,他父亲给征了兵,随即跟着军队离开了大陆。暑假,学校组织一批没有升学的初高中生下乡,让他带头:是不是走革命道路做革命青年,这是一个考验的机会。校长是个女的,谈话的时候,连喊了几声,他才抬头,看着他泪汪汪的眼睛,自己也忍不住别过脸去。
到了江洲,晏德成跟在学校一样沉默寡言,心事重重。歇坡的时候,老职工分成好几伙:年青的打打结结;老巴嫂做针线;上年纪的男劳力凑一堆抽黄烟。一根黄烟筒吊着一只烟袋,在各人手上轮流转,看看转了两圈,队长吴毛俚就站起来,吹哨子开工。晏德成第一天下棉花地,歇坡时就坐在他们这一堆里。吴毛俚抽了几筒,顺手把烟筒递给他,他一点没有犹豫就接过来。头几口呛得厉害,他死命忍着,头上憋出了汗,就是不咳出声。过了几天,吴毛俚把烟筒递给他的时候,说:烟筒我还有,这个你就留着。
吴毛俚也是个闷人,一天到晚三脚踢不出个屁。他对新职工敬而远之,心里喜欢晏德成的老成。
那管黄烟筒用得很老了,竹管油红,铜头锃亮。晏德成天天别在腰里,一有空就咬在嘴上。
因为知道晏德成上学时的名气,二、三队这帮新职工,不管省城来的还是市里来的,个个敬晏德成三分,喊他“晏哥”,唯独翘白儿喊他“德成哥”。两个人都没有了父亲,两个人的母亲都是保姆,天生的兄妹。
翘白儿一有时间就往晏德成的寝室跑。整排新职工宿舍,就这间寝室最安静:聂宏亮跟晏德成同班,学校动员下乡的时候,省城的报纸广播宣传得震天响,他热血沸腾,抢着报了名。到了江洲,一切风光烟消云散,后悔也来不及了,就挖空心思制造新闻,终于以朗诵诗歌出了风头——这是后话;陈志是初中生,跟两个高中生隔生,每天下工回来就糟蹋稿纸,一心想写诗赚钱;晏德成是个死牛活头,整天没有一句话,只低头抽烟,不时叹口气。
嗬,我以为没有人!
翘白儿不管不顾地一头撞进来。
欢迎小鱼儿!
聂宏亮声音做作,惊喜是真的。
你们这里好干净,别的屋就像狗窠。
翘白儿感叹着,东看看西看看,忽然抓起陈志桌上的一本外国诗集,打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刚看个开头就喊起来:
呀,好不要脸!
陈志喜欢在书上瞎画,以为她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把夺过诗集,松了口气。那是诗集作者的一首诗,第一行是:
爬到我身上来吧,美少年……
陈志正要说什么,翘白儿已经走开了:
哟,黄烟筒!
翘白儿一惊一乍,走到晏德成面前:
我抽一口。
晏德成没有反应过来,黄烟筒已经被她抢过去咬在嘴上了,呛得一阵猛咳。
晏德成難得地一笑,松开皱紧的眉头。
翘白儿初中没有毕业就不肯去学校了。母亲管不了她,从小跟巷子里的男伢儿混作一堆,谁惹毛了她敢跟谁玩命。居委会动员城市闲散青年下乡,她根红苗正,不是动员对象,但她觉得下了乡更好玩,自己跑去报了名,不容劝阻。
聂宏亮很快就明白,翘白儿进屋没有他什么事儿,知趣地该做什么还做什么。陈志除了写诗,做梦想的都是初中班上那双也许再也见不到的黑眼睛,他不喜欢翘白儿这样泼皮撒野的女孩。
翘白儿每次来,晏德成脸上就多少有了活气。翘白儿“德成哥、德成哥”的喊得蜜糯了。晏德成的打饭、洗衣服、缝缝补补,都成了她的事,决不让他沾手:
抽你的烟,莫动。
晏德成烟抽得厉害,一包最便宜的黄烟丝没有几天就抽光了。翘白儿不知从哪里捡来那么多香烟头,一个一个小心剥开,和成一包。那些香烟什么牌子的都有,和到一块儿,比黄烟丝好抽。
每天晚上,晏德成去江里划水,在江洲跟扁担洲之间的湾子游几个来回。哪怕李部长给大家讲形势讲得再晚也不间断。有一天忽然一条大鱼贴着他肚子窜到前面,黑暗中听到“咯咯”的笑声。
是翘白儿。
翘白儿跟一帮城里孩子从小在江边长大,水性比晏德成好多了。
不久就有了活灵活现的瞎编:湾子里出了水鬼,一男一女,赤膊浪胯吊,夜夜在水里作怪。
李部长自然是不信邪的:事情只怕不是男欢女爱那么简单。教诫队干部表面上要不动声色,不忙作结论。让大家莫迷信,莫瞎扯什么“水鬼”。
但吕继承心里酸得像刀绞,打死也不相信: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不出鬼那才真是出了鬼!晏德成冷得像块江边的石头,拒人千里之外,凛然不可冒犯,他有点含糊,不敢随便唐突,只敢问翘白儿。翘白儿每次都喜眉笑眼,不承认,也不否认。
好色的吕继承眼睛里就只有“色鬼”,想不到更可怕的“恶鬼”。
连着几天,半夜月亮当空的同样时间,江对面山上的天空,有照明弹一个接一个升起。“嗤”的一亮,把在月色中迷迷蒙蒙的山脊照得通明,然后一阵轻烟,消失在黑暗中。一帮人站在坝头,看得目瞪口呆。
是特务的信号弹。
李部长的牙巴骨咬得咔吧响。说得大家心惊肉跳。之前他在会上讲敌情,讲形势,大家觉得是天方夜谭,远在天边。现在看来竟然真的近在眼前。
夜里开完群众会,李部长又接着开干部会,分析最近就在身边出现的一些动向。为了高度保密,干部会范围很小,只有他,队长吴毛俚和“分场青年干事”吕继承:
江对面县城的邮局截住了一封寄往香港的信,信的内容和后面留给对方回信的地址,证明了是省城下放到江洲的学生,转到了场部。
信是晏德成写的,请香港的“叔叔”有可能转给他父亲。他在信里说:你丢下妈妈和我一走了之,太不负责任了!
这说明了什么?
李部长压低声音。
说明他人在江洲,心在海外。
吕继承心里一阵说不出的兴奋。
他来江洲后天天夜里坚持划水,有没有可能是为了有一天偷渡?
李部长进一步分析。
不是有没有可能,是一定的。这个人深藏不露,捉摸不透。嘴上不说话,心里不知有多大的仇恨!
吕继承一针见血。
不说话就是有仇恨?
队长吴毛俚嘟哝。他就是个三脚踢不出个屁的人。
你莫误会。
吕继承解释:
你跟他的本质不同,你家里是三代贫农。
吴毛俚茫然地眨着眼睛,不知道吕继承为什么这么肯定: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啊。
夜里把崔美仙服侍熨帖了,吕继承兴犹未尽地舔着她的耳朵:
求你帮个忙。
酸什么,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找翘白儿谈话。
崔美仙“呼隆”一下坐起:
你还贼心不死?以为这把剪刀是摆设?
你看你急的!我要有贼心,会让你找她谈话?正事儿,会上定的!
崔美仙冷静下来。她在农校也是学生会干部,不缺政治头脑。
不要惊动晏德成,只要翘白儿能证实就行。就看晏德成在她那里有没有漏过风。
事情顺利得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
在新职工宿舍,崔美仙和翘白儿,一个丑,一个骚,女生都不愿搭理,她们两个也就容易接近。崔美仙是要盯紧翘白儿跟吕继承的来往。翘白儿是对谁都不防着:谁翻白眼,她不往心里去;谁愿跟她好,她也高兴。
夜里说梦话了?
上午歇坡的时候,崔美仙扯着翘白儿在身边坐下。
早饭,食堂里一帮女生叽叽咕咕,捏着嗓子怪声怪气地朗诵:
爬到我的身上来吧,美少年!
一阵鸭叫样的哄笑。
她们学的是翘白儿昨夜的梦话,她同寝室的甘卫华听得一清二楚。
没有吧?不过也可能。我记不起来。
翘白儿极力回忆。
想男人了?
想啊,我一天到晚都想德成哥,一刻时不见就像掉了魂。有时候我真巴不得他强奸我。
他会吗?
不会。会就不是他。
憨包女儿,你是真憨啊。那他想你吗?
不知道,我没问过。我只知道他不讨厌我。
你怎么知道他不讨厌你?
他什么都告诉我。
都告诉你什么了?
翘白儿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跟崔美仙竹筒倒豆子:
他娘伤心的时候跟他讲过,她命苦,嫁了一个没用的男人,一块儿去的同乡晓得做逃兵,偏他木得跟个死人一样!
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崔美仙倒是体谅。
就是。他老子没有那么木。那个做了逃兵的同乡后来投靠了香港的亲戚,早年从香港来过信,转告他老子的口信,说他安顿好了就会来接他们……
翘白儿很得意,就像是说自己的家事。
晏德成其实用不着等,设法去找他就是了,先去香港找到那个同乡,一打听就明白了。
崔美仙漫不经心地说。
对啊,德成哥就是这样说的。
翘白儿看着远处,眼睛晶亮,好像那天就要到了。
他打算怎么去?
等机会。
哪会有这样的机会!要去就只有偷渡越境。之前江洲还是劳改农场的时候,有个劳改犯就是这样跑出去的。
是吗?
要是晏德成偷渡,你会跟去吗?
那还用说!
憨包女儿,偷渡成了晏德成会娶你?
我不管,反正德成哥去哪儿我去哪儿。
偷渡越境是犯法的,你也不管?
不管。只要跟德成哥在一起。
难怪你们天天划水。是做偷渡的准备吗?
不知道。德成哥没有说过。
江洲劳改农场撤销后,一些刑期没有服满的犯人留下来监督改造,各队都有几个,吃住做工都不跟职工一块儿。
那天早工,吕继承在地头叫住晏德成,说,你今天去裤脚套挖沟。
裤脚套是江洲中间的洼地,刑期没有服满的犯人一般就集中在那里监督改造。
为什么?
跟在晏德成后面的翘白儿叫起来。
吕继承愕了一下,说:
这是组织上的事。
狗屁!还不是你捣的鬼。
翘白儿,注意你的立场。
吕继承没想到,翘白儿也跟到了褲脚套:
你来干吗?
不关你的事。
翘白儿径直走到晏德成身边。
决定上没有你的。
吕继承急了。
那就加上。
翘白儿紧跟着晏德成。
洼地边上,几个民兵背着老掉牙的步枪走来走去,神气活现。
装什么假模式儿,谁不知道你们手上拿的是拨火棍。
翘白儿瘪嘴。
带队的吕继承忍无可忍:
翘白儿,过来!
过来就过来,你还能把我强奸了?
翘白儿丢下老重的铁锹。
你莫闹好不好?
吕继承的口气软下来:
你这是鬼迷了心窍,知不知道?
你才鬼迷了心窍!
你应该靠拢分场!
吕继承突出“分场”,也就突出了他的分场领导身份。
分场就是你,你就是分场,应该靠拢你,对不对?
就算对吧。
应该跟你上床,对不对?
莫说这么难听。
做梦!呸!
翘白儿把吕继承像根木头一样钉在那里。
几个民兵哈哈大笑。洼地那些犯人弯着腰,不出声地笑得肚子痛。
晏德成没有反应,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没有看见。端着黄烟筒的手抖了一下,低头抽烟。
裤脚套的挖沟结束得比平时收工要晚。晏德成跟翘白儿说,今天不划水了,有点累,想早睡。
好。
翘白儿很心疼。
上早工的钟刚响过,场部公安特派员老叶跟着李部长来了新职工宿舍,直奔晏德成寝室。
晏德成不在。他所有的东西一样不少,昨夜换下的衣服凌乱地丢在床上,那只黄烟筒挂在床头的老地方。看上去是随时就会回来。
这是伪装!
李部长说。
他走之前没有跟你们打过招呼?
老叶问同寝室的聂宏亮和陈志。
没有。
两个人很惊慌:
天亮前好像听见他出门,以为他上厕所,没有在意。
晏德成跑了。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整个江洲当天就都知道了:江对面山里的潜伏特务发了信号弹,一分场二队有个叫晏德成的新职工看到后逃跑了,要偷渡越境。
二队本身更是闹哄了,一堆一堆的比比画画,眉飞色舞,口水四溅。
只有翘白儿惨了。她走近哪堆人,哪堆人就立刻住嘴。看她的眼光怪怪的。有惋惜,有可怜,有幸灾乐祸。
翘白儿出娘胎头一次感觉到了害怕。正午的毒日头底下,从头到脚,一身冰凉。没有了德成哥,她彻底孤单了。
看上去蛮聪明,还是省城的高才生,干出这样的傻事。以为边境是菜园门啊,偷渡就过得去的?
唯一一个还跟翘白儿说话的是吕继承。
谁跟你说他要偷渡?
不是你跟崔美仙说的吗?说他要去找那个知道他老子下落的逃兵,你们划水就是准备偷渡,还说你也要跟去?
他没有这样说过。我也不是这样说的。
说没说过现在都无所谓,他已经这样做了。
翘白儿傻了。
……你们会去抓他?
憨包女儿,他都不管你了,你还管他?
你们会去抓他?
场部老叶已经带人去了。
抓住了会坐牢吗?
那还用说?坐牢算他命大。这是什么时候啊?敌特那么猖狂,都发信号弹了!
德成哥……
翘白儿睁大失神的眼睛,小喇叭样的嘴巴半张着,簌簌颤抖。
幸好他丢下你了!
吕继承把翘白儿满是冷汗的手捉在掌心:
跟你说多少回了,靠拢分场!靠拢分场!你就是不听!
你能救他吗?
翘白儿泪眼一闪。
我怎么救?
你不是说过你舅舅是县法院的头儿吗?
是啊,你不说我还忘了。
求你……跟你舅舅……起码保住他的命……
求我?拿什么求?
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你还不知道?
……好……吧,我、我……靠拢……分场……
江滩的防浪林很密。人要是存心躲在里面,别人根本找不见。每次划水,穿过林子,晏德成都是来去匆匆。吧嗒吧嗒跟在后面的翘白儿老是想象他突然停住,转身,一把把她搂在怀里,亲她、揉她,抱她进林子,按她在地上,让她喊出堵在喉咙口的话:
爬到我的身上来吧,美少年!
但晏德成每次都闷头走他的,最多是回头招呼一声:快点!
想不到,现在却要被一个她根本看不上眼的臭男人糟蹋了!而且是她自己送肉上砧板!德成哥,你莫怪我啊!我实在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可以帮你。
地方是吕继承指定的。林子漆黑,树缝中,江对岸的汽车灯光偶尔闪过。四处响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刚从城里来的时候,许多凑了对的男女钻在里面快活,很快就听说有鬼,除非色胆包天的,再没有人敢来。
翘白儿什么也不在乎了。死活就这一次,只要德成哥有救。
树枝“哗啦哗啦”从翘白儿身上扫过,脚下“咔吧咔吧”响着枯枝被踩断的声音,翘白儿抬头挺胸,咬紧牙齿,像电影里英勇就义走向刑场的人。
还真来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来靠拢分场的吧?
黑影从树干后面缓缓移出来:
吕继承不来了,来了也没有用。我跟他说过我的剪刀不是摆设。
幽暗中现出一个活生生的凶神恶煞。笑着,却格外恐怖。
崔美仙的声音其实很温柔和蔼:
真是个憨包女儿!吕继承舅舅那个屁大的官儿救得了一个越境犯?就是救得了,吕继承会让他去救?早上就是他看见晏德成上了壩头故意不追,算好不管他是坐班船还是坐渡船都跑远了,才去场部报了案。他当时要是喊住了晏德成,会有今天的事?
追捕晏德成的老叶几个回来了。他们追到省城,追到晏德成母亲做保姆的东家,最后追到医院,看见晏德成正在给病床上的母亲喂粥。
东家说,阿姨不肯写信告诉晏德成,怕影响他改造思想。
跟晏德成一块儿到江洲的同班同学,有一个当初分到了其他分场,晏德成在裤脚套挖沟收工的路上碰到他。之前他刚回了一趟省城的家,听说晏德成母亲病危住院了。见到晏德成,很奇怪他为什么没有回去照护。
当夜是没有进城的车船了,晏德成死活煎熬了大半夜。
比晏德成晚一脚赶到医院的老叶临时改了口,说他到省城出差,听说晏德成母亲住院,顺便来看看。
晏德成很意外,疑疑惑惑:他回省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几位场里干部是从哪里“听说”的?又怎么会“顺便来看看”他这样一个被赶去跟犯人一块儿做事的人?他把这些都闷在肚子里,礼貌地看着一头大汗的老叶他们,只轻轻吐了两个字:
谢谢。
市里的头班船天亮前到江洲。从省城返回的老叶他们一早到了场部,队长吴毛俚得知的第一时间告诉了翘白儿。翘白儿刚下棉花地,二话不说就丢下了草锄。
晏德成和翘白儿在省城住到母亲出院,中间有个半夜,一样的明月当空,江洲对面的山里又升起了照明弹。
李部长这次很镇定。他已经搞清楚了,那是山那边的工厂在搞民兵演习。
大鼻子陆国汉很晚才知道姚春恨他,而且恨得那么深。
在二三队宿舍这帮城里来的新职工中,陆国汉是头一个过老职工眼的:人高马大,勤快,肯吃苦,最得人疼的是讲理:新老职工之间没有事则已,一有事,不管青红皂白,他立刻就挺身上前,站在老职工一边。
翘白儿蹲在沟里撒尿,一抬头突然发现吕继承在拐角偷看,“流氓流氓”的叫起来,棉花地做事的一堆人跑过去看闹热,吕继承正狼狈不堪,陆国汉挤到前头冲翘白儿呵斥:
叫什么叫,你凭什么证明人家就是看你?
对对对,沟沿上有块土松了。
吕继承马上反应过来:
我怕它掉下来砸着你,正要提醒你!
你看,人家明明是好心!
翘白儿手抓着裤带,迷惘地眨着眼睛,不知道吕继承怎么眨眼间成了好心人。
陆国汉不管身材还是气概都高人一头,谁在他面前都会觉得自己矮三分。给新老职工的争吵评理,他每回都是以第三者的身份,讲老职工如何对头,新职工如何不对头,死人都能给他说活了,还让所有人都觉得公正公平,不能不服。
最难得的是陆国汉时时事事处处都能主动维护农场,维护农场干部。
刚下乡,新职工样样不习惯,有些翻生剥皮的总是牢骚满腹,动不动就操娘倒逼,骂农场是鬼地方,骂干部是狗日的。陆国汉只要听见,立刻就义正词严地驳斥,眼光独到地指出农场、农场干部和农场生活的各种亮点,无限展开,大加赞扬。为了强化效果,还特地编了顺口溜:
眼见匡庐山,
面对石钟山。
住在风景区,
美色随便看。
总场好干部,
能文又能武。
下队来劳动,
同吃又同住。
敞开肚皮吃,
伸直脚杆睡。
浑身都是劲,
忙死也不累。
写得不好,跟陈志的《我恋爱了》不能比,不会写“挺直了坚挺的画笔,向绿色的棉林无限进入”那样的句子,但一听就懂,不需要费心思琢磨。陆国汉虚心地说。
他绝顶聪明,有超强的选择力和迎合力,十分清楚该回避什么,突出什么,落点极为精到高明,而且口气和姿势把握和拿捏得相当自尊,正气凛然,像是法庭上庄严的法官,再邪头鬼脑的也会被镇住,只能肚子里嘀咕:忙死了还怎么知道累?却不敢说出口。
二三队跟场部离得近,新职工下来不到一个月,陆国汉就成了大红人,场里干部差不多个个都知道了三队有个大鼻子好伢儿。先后下来蹲点的李部长和黄场长都对陆国汉赏识得不得了。许多人有事没事特地跑来看他长什么样,是不是真有说的那么好。姚春就是其中一个。她是省局下来锻炼的,在场部没有正式职务,都喊她“姚助理”。就是“助理”书记场长,说是“助理”,被“助理”的也要让她三分。
场领导头一批就把陆国汉列进了重点培养名单,暗中派了人去省城调查考察,知道了他从小学到高中,一路都是三好生,高考落榜,不是政审的原因,是他临场发挥不好,靠塌了把。本来市劳动局已经给了他进工厂的名额,但是街道上正动员了一批社会闲散青年下乡,他老子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极力主张他去报了名,赶上了到江洲的这一批。
做了半辈子小机关的会计,四九年以后定了個“旧职员”成分,还是留用做会计,这让陆国汉的老子很觉得对不起子女,又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指望他们自己努力。在家里已经谆谆说了千百遍,陆国汉下乡后收到他的头一封信,还是反反复复地突出那一句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陆国汉先后把这封信给李部长和黄场长看过,让他们晓得他老子对儿女的家教,两位领导在跟新职工作报告和谈心时也常常把这句话引为至理名言,让大家向陆国汉学习: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是老辈子代代相传的古训。年轻人,好吃懒做,只晓得发牢骚,不晓得吃苦,怎么可能有出息?
姚春来的那天大雨。
连着几天都是老阴天,“嗖嗖”地刮着冷风,气温骤降,好像突然就换了个季节。接着就是这场秋雨,又细又密,大多数人还穿着短褂短裤,嘴唇冷得乌青,一身鸡皮疙瘩。队长朱瘌痢自己也顶不住了,看看已是半下午,捺着屁眼吹了哨子,让大家先回仓库,一边躲雨一边开会。
就要开始收摘棉花了,仓库清得一干二净。一个队的人坐在四面墙脚下,照样显得空荡。
姚春走进仓库的时候,黄场长仰着脸正在讲亚非拉人民要解放。她悄悄地找到朱瘌痢,在他身边坐下,示意不要惊动黄场长。眼睛把全场睃了一遍,很快就发现了特征明显的陆国汉:高大肥白,坐在人堆中间,鹤立鸡群,因为一个带鹰钩的大鼻子,一张圆胖的娃娃脸不再平庸。一个姿色不错的小媳妇紧贴在他身边,两只手抱住他的胳臂,使劲上下捋着,“好暖和好暖和”地欢叫,毫不掩饰,全然不顾不远的地方一个男人气呼呼地鼓眼睛——显然是她丈夫。
雨一直下个不停,黄场长也一直讲个不停。天已渐渐黑下来,再回棉花地已无可能,他索性尽情发挥,把亚非拉人民的解放斗争推向一个又一个高潮,风起云涌如火如荼。中间,朱瘌痢出去了好一会儿,回来说,黄场长你太辛苦了,亚非拉人民解放的路还很长,我们要不要先歇一歇?
说得正上劲的黄场长被打断,有点不爽,白了朱瘌痢一眼。
朱瘌痢不看眼色,接着说:
今天的夜校就停一天课,我们好生吃顿夜饭。姚助理头回来队上,这样看得起我们,我不请客天都不肯。
说起夜饭,大家突然发觉肚子早已瘪了,仓库里好像飞进一群蜂子似的“嗡嗡”响起来。满屋子人纷纷起身。
黄场长不得不打住。
朱瘌痢刚才出去,从收工的渔业队赊了条江鱼,蛮大,十好几斤,交把食堂红烧。
等我们过去就烧差不多了。
朱瘌痢自己就先咂了咂嘴。
一队人呼呼啦啦涌出仓库,几个干部走在最后。朱瘌痢让姚春和黄场长走前面。
姚春说:
黄场长走前面应该的,我凭什么?
你也是总场的。
朱瘌痢嬉皮笑脸。
这是理由吗?
姚春突然站住:
让陆国汉说说。
陆国汉跟在他们身后,没想到姚春会直呼他的名字,受宠若惊:
当然是理由,只是不够准确。应该讲您是省局领导。
小嘴真甜。
姚春揶揄。
甜个屁。城里人会拍马屁罢了,不像我大老粗一条。
朱瘌痢语义双关:“甜”跟“舔”同音。至于“大老粗”,没人不懂。
好了好了,这么大雨,快些走吧。
黄场长严肃,只喜欢讲政治思想,不喜欢开玩笑,尤其是这种流里流气的玩笑。再让他们说下去,不定说出多么难听的话来。
新职工食堂就是一个大灶,一扇大案板,几口大水缸,各人打了饭就回各人寝室。今天因为沾了总场干部的光,意外地也跟着加了个餐,一人端了一碗烧鱼,欢天喜地回了宿舍。陆国汉最后一个离开灶台,手上的碗被朱瘌痢劈手夺下,把刚分到的那份鱼倒回锅里:
你嘴甜。省局领导让你留下陪她。
不是陪我。
姚春纠正:
都知道他下乡以后表现很不错,想听听他的心得体会。
对对对!
黄场长立刻附议。
陆国汉白皙的大圆脸一下绯红,腼腼腆腆说:
不好吧。
什么好不好,让你坐就坐下。
半锅烧鱼已经装在一只大铁皮盆里,端上了案板,腾腾的热气直往上冒,把从横梁吊下的一盏桅灯冲得晃晃摇动。
朱瘌痢迫不及待: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来来,先吃饱喝足再说。肚子空的,还心什么得体什么会。
说着,朱瘌痢从案板下搬出一只尺把高的酒坛子,放到案板上:
这坛封缸是我打赌赢来的。
那次打赌,朱瘌痢用嘴咬着两袋各装了一百公斤化肥的麻包,从江上的驳船走上江坎、江滩、坝脚,笔直上坡,走上坝头,一二里路一声不哼,一口气不歇,赢了三十个拳头大的麦粑,两斤红烧肉,一斤烧酒,他一口气吞个精光,之后还喝下去整整一水瓢米汤。这成为他一生最大的骄傲,一有机会就要拿出来显摆。
今天有贵客,这坛酒算是没有白封几年缸,喝了拉鸡——倒。
姚春就坐在案板对面。朱瘌痢好不容易吞下了“鸡”后面那个一旦加上就让“鸡”不再是“鸡”的字。
我不喝酒的。
黄场长声明。
我自然晓得,就请你老人家监酒。
朱瘌痢放过黄场长:
其他的有一个算一个,一个不能少。省局领导没有问题吧?
我纠正过你的,我不是省局领导,你别瞎扯!
姚春再次纠正,没有说喝酒有问题。
要得,大鼻子我就不问了,陪领导喝酒,喝死了也是应该的!
当然!
陆国汉很踊跃。
好,那就开喝!
朱瘌痢把一摞土碗分到桌上各人面前:
喝就喝个痛快,喝死了拉倒!
总算晓得一点雅了,“拉”字后面也没有了“鸡”。
酒壇的封口打开,满屋飘香。倒进碗里像老酱油,黑得发亮,喝到嘴里像土蜂蜜,浓稠粘牙。众人不住地啧嘴叫好,却听姚春说:
这哪是酒,明明是糖水。
嗐!这么大口气。没想到省局领导喝酒水平也这么高!要不这一坛子你一个人喝完,让我们洲巴佬长个见识。
朱瘌痢正喝得瘌痢头发亮,姚春冷冷的话让他颇受挫。
我一个人喝完不成问题。你不心疼酒就行。
朱瘌痢傻了眼。他本来是戗姚春的,根本想不到她的水这么深。
好啊!
几个队干部起哄,拍桌子打板凳。
小姚你莫听他们的,他们就是想看你出洋相。封缸酒进口好,后劲足,喝醉了很不好办的。
不过,我一个人喝,你们看着单调,最好两个人对喝,热闹。
姚春仿佛没有看见黄场长的焦急,已经有些迷离的眼睛不经意地盯了一下案板对面的陆国汉。
要得!
朱瘌痢“嚯”地站起,打算豁出去。
朱队长,这是你的酒,你自己喝了不好。看看还有没有别人。
朱瘌痢不出头,其他队干部都只能做缩头乌龟。
我来给姚助理助个兴。
陆国汉突然说。
行,就是你!
姚春好像就等着陆国汉迎战。
局面一新,立刻起了高潮。所有人都“唰”地站起,围着案板,看定面对面坐着的一男一女,你一碗我一碗,碗碗都一仰脖子一饮而尽。不吃鱼,光喝酒,速度越来越快。碗一放落,朱瘌痢就立刻把酒倒满,两个人就立刻端起喝光。
姚春的舌头终于大了,话音开始含混不清。
陆国汉则端端正正坐着,纹丝不动,除了大鼻子有一点细微的汗珠,圆圆胖胖的脸依旧白皙,毫不变色,跟刚进来时一样。他喝酒是有童子功的。当小机关会计的老子一辈子不好别的,就好一口老黄酒,长年累月,一日三餐,餐餐用个小壶子温一壶,边喝边哼“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陆国汉刚能爬他膝头,就用筷子头蘸了酒点儿子的小嘴,让儿子跟他一起快活。
一坛酒不久就见了底,看看两个人没有一個翻倒,朱瘌痢喊:
你们等着,我去国营买酒!
莫胡来!
黄场长厉声制止:
姚助理该回场部休息了。
黄场长的脸色很难看,朱瘌痢只好悻悻作罢。
姚春软软地站起来,手撑着案板,极力不让自己摇晃。一帮洲上的大男人谁也不好上前扶她。他们平日嘴上村草,个个赛骚牯,该硬的时候却硬不起来。
挺身而出的又是陆国汉:
我送她回场部。
全省农垦系统先进表彰大会定在年底开。这次表彰,主要目的是在普通农工中选拔国家干部。江洲确定的人选里,陆国汉排名第一。见了他的人,不再喊他“陆国汉”,都喊“陆干部”。他口里说“莫莫莫”,心里蜜糯了,每天都像喝足了封缸酒,虽然看上去仍是四平八稳,不动声色,脚下却是轻飘飘的,随时可以弹起老高。写信报告老子,老子自然高兴,回信再三叮嘱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对自己要更加严格,表现要更加出色,基础打得越牢靠,资本积得越厚实,出场就会越大,前途不可限量。
每天收工,陆国汉都是最后一个走出棉花地。常常是已经走出地头的朱瘌痢回头喊好几声才动身。那天刚上机耕道,听到后面有人喊他,一辆单车“嘎吱嘎吱”追到身边,跳下一个人。
是姚春。
姚助理!
别“助理助理”的好不好,我没有名字吗?
姚春助理。
就叫姚春。
……
别装了,问你个事。
那天晚上你是真的吗?
哪天晚上?
陆国汉莫名其妙。
真忘了还是假忘了?封缸酒!
封缸酒啊!那怎么会忘!你酒量真好!
好什么好,你后来不是到处跟人说把我拿下了吗?我恨死你了!
我说过那样的话?不可能!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陆国汉急了。
别不承认,说了也无妨。我就想知道,你那次是不是真的。
什么“是不是真的”?
陆国汉一头雾水。
看来我不说你是不会承认的。提示一下:我呕吐时,你的咸猪手放在哪儿?
我真的想不起来。
陆国汉用力眨着眼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虚伪!
姚春恨恨地一瘪嘴,把单车猛然一推,一骗腿跳上去。把陆国汉垃圾一样孤零零地撂在机耕道上。
直到姚春在夜色里消失,陆国汉才一拍脑门子,清清楚楚地想起那天晚上送姚春回总场路上发生的所有细枝末节: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乌云低沉。夜风一阵阵,透心凉。
场部就在坝下了,身边的姚春突然站住,直着脖子一阵抽搐,向前一弯腰,就要扑倒。陆国汉来不及多想,两只手同时伸出,从后面一把抄到她胸前,把她托住。
姚春翻肠倒肚地吐了半天,总算缓过来,一点一点地直起身子,一口接一口地喘气。陆国汉闭紧眼睛忍受着她呕吐的难闻气味,忽然发觉自己手掌的位置,赶紧一抽。她的手一直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他抽手的时候,她明显并不想松开。当时他觉得那只是因为她醉酒的虚弱,现在才意识到,好像不完全是虚弱。是什么?不好瞎猜。
姚春在省农专被校广播站播音的男中音迷得要死要活,穷追不舍,一毕业就结了婚。不到一个月,男中音就后悔了,有了别的女人。姚春天大的幸福不到一个月就戛然而止,打报告要求下派,离开伤心地。
除了知道是总场干部,陆国汉从来没有注意过姚春。她不好看也不难看,跟大鼻子陆国汉恰好相反,她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如果一定要说有,就是让人觉得没有性别。有一回近视眼郭猫儿指着她的背影,跟人说:前面那个人有点像女的。陆国汉小心翼翼地尊重她,只因为她是总场干部,还比自己大几岁,跟“男女”二字绝对十三不靠。
打破谜团的是黄场长。
夜校下课,黄场长让陆国汉留一下。
你是不是对省里来的同志有什么不尊重啊?
黄场长直截了当。
没有哇,怎么可能!
有人说你乘人之危,动手动脚。有这样的事吗?如果真是这样,你就太让组织上失望了。
黄场长枯黄的脸上,眼睛的寒光越过突出的颧骨,阴森森的。谁都知道,他最痛恨的就是男男女女的偷鸡摸狗。
绝对没有的事,我可以拿我和我一家人的名誉发誓!
陆国汉暗自叫冤:天理良心,我当时真没有觉得自己抱着的是一个女人。
不用发誓。说起你家人,我也要作检查。在会上表扬你的时候,没有及时指出你父亲讲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是腐朽的封建意识。一个青年人靠这样的意识求上进,其实是动机不纯。
黄场长很痛心:
好好反省一下自己,该认错认错,该检讨检讨,加强修养,端正思想,组织的大门对你是敞开的,进步的机会还是有的。
黄场长,您能不能说得更明白些?黄场长、黄场长、黄场长……
陆国汉差点哭出来。
告诉你,让你有个思想准备也好。只是,你一定要正确对待——场里有可能把你从那个准备上报的表彰名单上撤下来。
为什么?
陆国汉绝望地喊。
你自己好好想想。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江洲更没有。很快就传出来,省局下来的干部姚助理坚决反对陆国汉上先进人物表彰名单。理由很充分:这个人的思想道德品质恶劣。
陆国汉像霜打了一样蔫了一段日子。不过也就那么几天。过后他照旧是正气凛然,时时事事处处为干部和老职工说话。
拨了一辈子算盘的老子到底老辣,听说儿子的上进遭遇变故,回信说:好事多磨,不必灰心。走点弯路,长点见识,不吃亏。“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孟子讲天將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这回就是磨炼你的心志。眼前最主要的是盘算清楚对方心里的小九九,三下五除二。
收摘棉花的季节开始了。
今年的棉花是个好年成,才几天,晒场上就铺满了雪白的新棉,傍晚收进仓库,大半屋子棉花堆到屋梁那么高,柔软、蓬松,暖融融地充满肉感。夜夜轮流值班的劳力直接就睡在棉花堆上。最得味的是新职工。有人干脆脱个赤膊浪胯吊,在棉花堆上挖个洞,钻进去,想入非非,一夜好梦。
值班的都是男劳力,两人一组。那天轮到陆国汉,他对搭班的火板儿说,你就在宿舍钻你的帐子,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朱队长问起,我会给你打马虎眼儿。
那火板儿正跟一个女伢儿打得火热,每天不到半夜就心急火燎地去钻人家的帐子,一天到晚嘴上不离“罗裙底下救命王”,对陆国汉连连作揖:谢谢谢谢,你也是我的救命王。
之前几天,陆国汉找了个合适的机会,“偶然”碰见姚春,诚恳地说:不知道领导肯不肯安排个时间,想跟您作个汇报。
汇报什么?
思想。
算了。我管你不着。
我是想告诉你,那天夜里……我……非礼,不是无意……是有意的……是真的……就是不敢承认。
是吗?
姚春直眉瞪眼。
是。
陆国汉避开姚春的眼睛,低头踢地上的石块。
看来还不是个憨包。
姚春说着,一把抱住陆国汉,两只小拳头不停地捶他胸脯:
恨死你了,恨死你了!
陆国汉手脚无措。他是头一次被一个女人这样抱着,头一次面对这样的火热。
该死的大鼻子!
姚春踮起脚尖,张开嘴想去咬陆国汉的鼻子:
这只鼻子要我的命!
我鼻子怎么了?
陆国汉很困惑。
自己去找本相书看看。
姚春的水桶腰居然一扭。
这一向都是好天气,秋高气爽。大朵大朵的棉花遍地绽放,白茫茫一片,就等着收摘。一年累到头,图的就是这些日子了。收花是计件的,人人争先恐后,天一亮就下地摘花,不到天黑得实在看不清了不住手。因为夜里值班,陆国汉提前收了工,在食堂随便扒了几口夜饭就赶来仓库,接替朱瘌痢和几个掌秤收花的队干部。
农场机管站的柴油发电每天夜里只管到九点,这会儿早停了。因为堆了棉花,仓库不准点油灯,好在有月光,水银一样投进仓库门洞,地板上真像落了一层霜。
仓库外面是树林,树林过去是屋场。
月色朦胧。屋场睡了。树林凝固。露水在树叶间的滴落和树下秋虫的鸣叫,隐隐约约。不知哪家的桂花开了,暗香飘散。
花好月圆。万籁俱寂。就像战争电影说的:大战前的宁静。
陆国汉抱着后脑壳,仰倒在棉花堆上,等待跟姚春的幽会。心里只有七上八下的无奈,一点感觉不到神秘、紧张和兴奋。
接下来的夜里会发生什么?
对童贞的结束,无论睁着眼睛,还是蒙头酣睡,陆国汉都有过无数天花乱坠的想象:
是威猛的,如虎啸山林;是温柔的,如柳摇水岸;是激越的,如怒马狂奔;是沉着的,如蛮牛深耕;是粗犷的,如铁匠淬火;是细致的,如书生研墨;是典雅的,如宝剑渐入龙泉;是粗鲁的,如柴棒直送火灶;是斯文的,如古诗人写的玉人吹箫;是质朴的,如洲巴佬唱的鱼戏花篮……
最早的觉醒是因为一场电影。在整个那场电影的放映期,他编出各种理由让精于算计的父亲掏钱,每天都去看一场,就只为了那个让他头一次梦遗的女演员。
就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初夜会交给一个好像没有性别的女人。
将要在一张这样宽这样大这样白这样纯的可以让才华尽性挥洒、让激情彻底燃烧、让魂魄完全销融的眠床上,两个像刚从娘胎里出来的肉体毫无羞耻地交缠蠕动,一个只是为了满足生理的饥渴,一个只是为了满足父亲的期待。
这是幸,还是不幸?
外面响起极力放轻却止不住迫切的脚步声。
一个分不清男女的人,快步踏上仓库大门的斜坡。
二、三队新职工的食堂在宿舍后面,食堂后面是菜地,菜地一角建了个像模像样的公厕。
种菜的六公挨着粪窖烧了一堆火粪,不时冒出一串火星、一缕青烟,夜里看上去特像坟头。进厕所非得绕过这个坟头。
因为跟宿舍隔得远,夜里小便,女生不出门,各自用盆子;男生就在宿舍前面的坝脚下扫机枪了事。不得不上厕所,女生就只好几个人做伴;男生胆小的就只好尽量憋着,实在憋不住,就求烂李子。烂李子有求必应,昂首挺胸走在前头。他自己有事,从不喊人,直接就去了。
烂李子初三年级打群架,对方人多,而且都是高中的狠人,这边有一点怯阵。烂李子冲上去,一砖头拍在对方领头的鼻梁上。
那一仗他们完胜,唯一的代价是他半边脑壳留下一个大疤,寸草不生,还劳教了两年。出来,街道正在动员闲散人员下乡。家里张嘴吃饭的伢儿快一个班,不在乎他一个,开货车跑长途的老子跟他说,我三天两头见不到你的魂,你妈奈你不得,你干脆死乡下去吧。
被城里赶到洲上来的都是一帮好佬,烂李子算不上角色。他其实并不怎样翻生剥皮,就是胆子贼大。
过了一段时间,大家看看实在没什么事,也就跟着壮了胆子,不再麻烦烂李子。
却真出了鬼。
半夜三更,有人跌跌撞撞地摸进厕所,小腿忽然被明显故意地敲了一下,吓得魂飞魄散,转身鼠窜,屁滚尿流。
李部长第二天专门提着驳壳枪去勘察了一次,回来严肃地说:
哪来的鬼!六公用了搅屎棍,插在窖里,忘记扯起来,让你碰上了。
六公才五十几岁,并不糊涂。之后用过搅屎棍就扯起来立到屋角。
中秋加餐,烂李子狼吞虎咽,睡到半夜肚子发胀,跑厕所。厕所的门洞很矮,弯着腰一头钻进去,里面漆黑一团。烂李子挨着墙壁试探着往里走。
小腿忽然被什么敲了一下。
烂李子屏息站住。什么动静也没有。
等他又移一步,又被敲了一下。
烂李子头一炸,一动不动。
是个雨天,厕所外面雷电惊天动地,忽然一闪照出蹲坑上一团黑影。想想最多就是一死,害怕也没有卵用,烂李子憋足劲,死命朝那个黑影一脚踢去。
“哎呀”一声惨叫,之后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什么鬼?
烂李子喝道。
狗日的,你拉、拉我一把……
是龚有才。
烂李子放了个巨响的屁,肚子也不发胀了,懒得搭理蹲坑上哼哼唧唧的龚有才,回去拍李部长的房门。
李部长今天跟大家一起加餐,没有回总场,就住在队上的宿舍:
李部长,我碰到鬼了!
龚有才当夜就送进了场部医院。烂李子那一脚,踢在龚有才的胸口上。
当年江洲从劳改农场改为国营农场,招劳力。龚有才听说“国营”二字,吵闹着娘老子从南边乡下迁来做“国营工人”。他跟城里人一样喊洲上人做“洲巴佬”,以示区别。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一个城里人,上中学时把名字中的“财”改成了“才”。穿着打扮完完全全模仿城里人:长衣长裤,从不赤脚。衣服换得很勤,让老娘浆洗得洁白笔挺,衬衫胸口别着一枚铁路员工的小胸章,是他向在铁路做事的亲戚讨来的,口袋插着钢笔。每天早上洗了脸还搽雪花膏,人前走过,一阵幽香。
龚有才说话的口音怪怪的,既不像乡下话,也不像城里话。陈志因为写诗,对语音敏感。有一次开会正好坐得近,很小心地问他讲的是哪里的方言?南边乡下的吗?他眼睛不看陈志,从牙缝里说:我有必要跟你讲吗?陈志从侧面看他两眼冒火,颈上青筋暴跳,像要吃人,赶紧住口,起身走开,听见他在背后咬牙切齿:这么标准的普通话听不出来?畜生!他羡慕城里人,又恨城里人,越羡慕越恨,尤其是陈志这样出身不好的城里人,觉得老天真是不公,把这種下等人生在城里。他们家土改划的成分是上中农,比地富反坏右高一等。
家家的菜地有茅坑,龚有才偏要上新职工的“公厕”。因为这是城里人的一种证明。但城里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平时打打结结、搂搂抱抱,只要他一上前凑热闹,那些人不管男女都会“去”一口。他只好在一边干瞪眼。但他并不气馁,想方设法惹城里人注意。结果吃了烂李子的亏。
烂李子踢了那一脚,过几天就忘到后脑壳了,龚有才却见人就说烂李子天不怕地不怕,是个吃了豹子胆的。他那一脚打师行叫“武松无影脚”,会这一脚的打师洲上而今没有一个。把个烂李子吹得云里雾里,飘飘然,不晓得自己是吃几碗饭的。
总场场部礼堂翻修,屋顶全揭了,就剩屋脊和桁条。礼堂临着二队的棉花地,歇坡的时候,龚有才指着那个比三层楼高的空架子,问烂李子:
你敢不敢上到那里去?
这算什么!
烂李子站起就走。一眨眼就猫一样出现在屋脊的一头,在底下的泥木匠和总场干部的一片惊叫声中站起,沿着不到一尺宽的屋脊,若无其事地走起平衡木来。两只手臂不时在身体两边抬起,克服在大风中的摇晃。
底下一阵阵的惊叫不久就停止,变得死一样沉寂,揪紧了心指望老天保佑。
烂李子不紧不慢地在屋脊上走了三个来回。回到地面,看见所有人都脸色乌青,大惑不解,问:
出什么事了?
只有龚有才嘻嘻呵呵:
我跟他们打了赌的。我赢了。
队长吴毛俚从衣兜里掏出哨子,用力吹了一口:
开工!
跟班劳动的李部长很严肃地对龚有才说:
下次莫开这样的玩笑,出了事谁负责?
放心,烂李子决不会出事!
龚有才满不在乎,眼睛落到李部长大屁股上那把盒子炮上。
二队有句话:李部长的驳壳陈志的笔。这两个人这两样东西从不离身。李部长是总场武装部长,驳壳枪是他的办公用品;陈志是鸡屎(知识)分子,从早到晚那支笔随时要掏出来写写画画。
烂李子有一天突然把李部长的驳壳枪抓在了手里,等李部长反应过来,驳壳枪已经离开了枪套子。
胡闹!
李部长大惊失色。
别过来!再走一步我就开枪!
烂李子嬉笑着,枪口对着李部长。
莫乱来!
李部长气得发抖。
烂李子把枪举过头顶,对天一扣扳机。连扣了几次,一点动静也没有。
废铁一块!屁股夹扫把,吓人的。
烂李子一甩手把枪丢到李部长脚前。
那把枪还真就是“废铁一块”,枪机拉不开,根本就不上子弹,只是外面给绸子擦得锃亮。李部长吃力地弯下粗壮的腰,小小心心捡起枪,又拍又打,心痛得脸都歪了。
背后怂恿烂李子的是龚有才。
你小子有种!过去把陈志的笔头子也拔了,省得他一天到晚装鸡屎分子,作恶心。
刚歇坡。陈志坐在离开人堆的地头,在膝盖头的小本子上奋笔疾书。
龚有才对陈志听不出他的普通话耿耿于怀,觉得是对他的藐视。陈志被安上“鸡屎分子”外号,是他最嫉恨的事。他觉得论长相,自己更像“鸡屎分子”。
没想到烂李子说:
你什么意思?以为我是憨包?
在烂李子心里,陈志很神圣。陈志看那么厚的一本本书,写那么多的一叠叠字,要他命他也做不到。
在这帮城里人的心目中,烂李子就是个无脑,二百五, 洲上人说的“哈巴老总”,蛮可爱,也憨出了角头。
过年回城,大家才对他刮目相看。
市里经停江洲的班船,每天上下午各一班,到江洲码头时,上面已经差不多坐满了人,洲上人上去,就只能在舱里舱外的过道站着。从省城和市里下来的新职工是夏天专船送来的,过年,几百号人头次回家探亲,再没有专船了,连着几天,码头上挤得就差翻船。
烂李子一麻袋装好了自己的行李,在走廊上站住,说:
信得过我的跟我走。
从江洲去市里还有一条路:去江对岸的县城搭长途客车,由渡轮运过鄱阳湖口,到对面的梅家洲上公路。大过年,客车肯定指望不上,但长途货车有的是,可以搭顺风车。
众人疑惑地眨着眼睛,多数人自然信不过他。万一大担小担的到了那里,根本行不通,就只能望洋兴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不如就在洲上等着,无非是晚几天到家。
十几个性急的横下一条心,跟上烂李子。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家半年多,想家都快想疯了。
场渔业队每天有去对岸的渡船。一伙人上了岸,直奔渡轮码头。
渡轮是双向对开,每艘渡轮由四条大驳船田字形拼在一块儿,铺满钢板,主要是运送过湖口的汽车,原则上不搭载行人,要上船除非先上汽车。
对面过来的渡轮没有靠岸,码头上的汽车已经排起了长队。烂李子让大家等着,自己在那个长队前前后后转了半天,很兴奋地跑回来——客车都是满载,但他找到了一辆空载货车:
你们跟我来,到了那里什么话也不要说,直接爬上去!
十几个人正推的推、扯的扯,相帮着往车厢上爬,司机发现了,跳出驾驶室,气急败坏:
干什么干什么?翻天了?
别理他,只管上!
烂李子看看所有人都上了车,自己手把厢板,脚踏车轮,一跃翻进了车厢。
到岸的渡轮响了汽笛,长长的车队开始蠕动,后面车子的喇叭鬼叫,司机张牙舞爪了一阵,没有结果,只好骂骂咧咧地回了驾驶室。
满载各类大小汽车的渡轮稳稳当当离开码头,逐渐加速。一帮人齐齐站起,昂首挺胸,举目四望。一边是波光粼粼的鄱阳湖,一边是浩浩荡荡的扬子江,怎不让人豪情万丈。省城高中下来的“朗诵家”聂宏亮一甩好久没剃的长卷发:
大江东去,
浪淘尽
千古風流人物
……
一车人乐不可支,疯疯癫癫,又喊又唱,聂宏亮声情并茂的朗诵夹在中间根本听不清。
渡轮在不知不觉中到了梅家洲码头,车子一辆接一辆下了渡轮,上了公路,许多人好像已经看见久别的城市、街道、家门了,突然发现脚下的车子离开车队,停在了路边。
要么下车!要么交钱!
司机仰面站在车下,不由分说。
所有人都憨了,直眉瞪眼。
我们交钱。
烂李子跟谁也没有商量就出了头:
你说吧,交多少?
按人头,每人十块。
车上一片嗷叫。
这么黑!打劫啊?
嫌贵去坐客车。下来。
狗日的,算你狠!
烂李子一个个收钱。完了,趴在车厢栏板上把钱交给司机:
给!
多一个字也不说。
司机爬上车厢,清点了一遍人头,把乱七八糟的票子仔细数了一遍,团作一卷塞进怀里,回身跳下。
从梅家洲码头到市里的几十里路,两边田地袒露,农作物早已收割,像极了鲁迅写的《故乡》: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呜呜地响……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车上再没有了声气,一个个垂头丧气,像死了娘老子。
十块钱,是洲上劳力人均一个月的收入,车上好几个人还达不到这个平均数。湖口县城到市里的客车票钱才一块;市里到江洲的班船票钱更少,八角。
刚才高诵“大江东去”的聂宏亮移到陈志身边,窃窃嘀咕:
会不会就是他跟司机合谋好的?
“他”自然是烂李子。
应该不会,他有点浑,不至于坏。
陈志摇头。
真后悔。
聂宏亮的嘴角不停地抽搐。
现在后悔也晚了。
车子在市区进口停下,司机摇下车窗,伸出头喊大家下车。
烂李子做了个手势,让大家坐着别动,先把自己的行李袋丢下车,跟着跳下。司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跳上驾驶室脚踏板,往车窗里一伸手,拔出了车钥匙。
轮到司机求烂李子了:
钱还你们。算我倒霉。
烂李子接过一卷已经有了体温的钱,按搭车的人数一人一块抽出。把抽出的部分连同车钥匙交还司机:
我们不白坐,照客车的票价交钱。收好。
剩下的钱,烂李子一扬手抛上车厢:
你们自己清点。我那几块不要了,你们随便处理,算我拜早年。
烂李子提着行李袋,头也不回地走了。半边脑壳上,那个寸草不生的大疤在中午才出来的日光下发亮。
一车人大眼瞪细眼。
清明,许多老职工在屋檐下插柳枝,说是预报天气:柳条青,雨蒙蒙;柳条干,晴了天。其实是指望发家: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柳条见土就活,年年插柳,处处成荫。
龚有才说这是洲巴佬风俗,土,坚决反对娘老子跟帮。他妹子龚金荣说,凭什么非听你的?我偏要!
你只管插,插一根我拔一根!
龚有才发狠话。
龚金荣把柳枝插到自己闺房的窗前,说:
哪个敢拔,我就不活了。
老娘心疼女儿,抹着眼泪劝龚有才:
你让她。她要嫁人了,在这屋里住不长了。
龚有才只好恨恨地作罢。
城里来的新职工觉得好笑。他们不喜欢龚有才,这人有点阴。看人总是眼眨眉毛动,说话总是话里有话。你总也搞不清他真正的意思。他那回在厕所装神弄鬼,让大家特反感。倒是他妹子龚金荣,蛮顺眼。
龚金荣跟哥哥完全两样:眼睛清亮得像打了明矾,没有一点杂质。小鼻子小嘴,笑起来特别动人。腋下开口的斜襟大褂,掩不住那个年纪的蓬勃。开会或歇坡,坐在一堆洲上女人中间,跟她们一样一样绣花或纳鞋底,一样哼洲上的“栀子花开十二匹,六匹高来六匹低……”却最惹眼。反而是一天到晚叽叽喳喳的那帮城里女孩显得俗气。
烂李子从来不打女孩的主意,一个大男人喜欢混在女人堆里,一点骨气也没有。龚金荣惹眼,他会在一群女伢中一眼看到她,也就是这样了,不往深里想。龚金荣定了亲,男方在市里当干部,一帮人老远就在坝头上放着长鞭炮仗到洲上来送过彩礼。
棉花开播前,场部照例放电影。那天夜里放的是个战争片。
只要放电影,再大的地方都是人挤人。洲上人一年到头,天一光睁眼下地,天一黑洗脚上床,除了夫妻那点快活,再难得乐趣。看戏、看电影,就是个集体放纵的机会。上年纪的有了个不打夜作盘菜园的理由;细伢子有了满场疯跑的自由;最得味的是青壮男女,有了挨挨擦擦起手动脚的方便。戏台或放映机一亮,人头攒动的场子上就响起一片不明不白的声息,冒出一股混合着臭汗、烟草的不明不白的气味。
烂李子喜欢战争片,挤到最佳位置,眼睛只盯着那块高挂的白布,根本不去注意前后左右。二四八月乱穿衣。他脱得只剩了背心,还是汗湿得跟什么也没穿一样。不知何时开始,随着电影上一阵接一阵轰隆隆的地雷爆炸,他感到有两颗有弹性的地雷越来越紧地顶到了他好像光着的背上,带着女伢儿发香的呼气一阵比一阵强烈地撲在两个肩胛骨中间。人挤得没有缝隙,即便他想让也没法让开。何况他不想让开,身子下意识地错动了一下就立刻放弃。他是第一次在这样的距离感受异性的柔软和火热。
无法形容那样的感觉:仿佛电流在全身麻酥酥地通过,烧着了血液,所有的血管都在膨胀、奔腾、狂喊。身体好像在沉睡中突然惊醒,先是无法控制的紧张和近乎痉挛的震颤,然后是爆炸一样的迸发,然后是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
烂李子晕晕乎乎地站着,直到场子差不多空了。
一阵说不出的失落和空虚,还有惆怅。不知道那个女伢儿是谁,莫名其妙地靠近,莫名其妙地消失。
清明之后是谷雨。谷雨之后来春汛。各队派劳力上坝看守。二队看守的一段在洲尾,之前看守的是陈志和老鼠嘴。陈志背上头年的扭伤发作,老鼠嘴摇船送他去南边姑塘镇找名医曹婆子,队上要另派两个劳力。
烂李子头一个跳起来。他听说那里有各种蹊跷故事:昏暗的月光下,有女人把头端在手上梳头发;阴雨天,江边的林子里,到处是凄凄惨惨的抽泣声,很想知道究竟。
龚有才跟着说:我也去!在所有城里人中,他跟烂李子走得近。其他人对他不理不睬,只有烂李子因为那一脚,心里多少有点愧疚,对他不主动也不拒绝。
汛期里真正要命的日子来了。
大雨一连十天半月,不分昼夜倾盆而下。江面眼见得越来越宽,淹没了小沙洲,淹没了江滩,淹没了防浪林,淹没了坝脚,淹没了坝腰,一点一点地接近了哨棚,哨棚已经移到了坝头上。所有的劳力都上坝了,加高加固大坝。食堂送饭的顾不过来,队长吴毛俚让龚有才家里给哨棚单独送饭,顺便给烂李子一份,回头跟食堂结账。
中午,给哨棚送饭的龚有才老子没来,换了龚金荣。端碗给烂李子的时候,她一直低着的眉眼突然抬起,烂李子心里触电似的一闪。
遮雨的塑料袋给风雨撕烂了,龚金荣浑身透湿,胸口鼓凸大起大落,烂李子忽然想起那个热血滚沸的夜晚,身上一阵燥热。
怎么是你?爸呢?
龚有才隐约感觉到什么。
坝上有个地方塌方,队长让男劳力都上坝。
那你也快回。
龚金荣走了,两个人开始吃饭,烂李子忽然惊喜地喊起来:
荷包蛋!两个!
两个油煎荷包蛋压在米饭底下。过完年回到洲上,食堂每天都是水煮萝卜白菜,烂李子是头一回吃得这样奢侈。
谢谢啊!
烂李子看着龚有才,满脸放光。
龚有才的脸阴着:他的碗里自然也有荷包蛋,但只有一个。看龚金荣端碗给烂李子的那副贱样,显然不是端错了碗。
金荣要出嫁了。
龚有才没头没脑说。
是——吗?
烂李子猝不及防:
什么时候?
就是这几天。日子是我们定的。
烂李子想起来,过几天就是五一节,龚有才喜欢讲城里习惯。
哦——恭喜。
烂李子口有些发干。
响雷一个接一个,漫天成堆的黑云被闪电撕开又合拢,漏下泼天的大水。巡查几个来回了,龚有才钻回棚里躲雨,烂李子就地坐下,像块石头,任风雨扑打。
留给烂李子纠结的时间不多。远远的,二队把守的坝段那里,隐隐响起了报警的铜锣声。
决口了!
烂李子跳起来,跟上冲出哨棚的龚有才,往响锣的那里飞跑。
不是决口。只是塌方的坝段在跟江水争高低。场抗洪指挥部运了一大驳船沙来,队长吴毛俚情急中狠命敲锣,尽可能集中强劳力。
龚有才和烂李子一到就直接跳进江水,爬上驳船,抓起铁锹。
飞快装满的草袋,飞快甩到露出江面的肩膀上,飞快传递到塌方的坝头。
狂风暴雨裹挟着一场与死神的搏斗。驳船、江水、坝头,蠕动的人们虫子一样渺小,听不见声音,甚至听不见喘息,只有拼死的挣扎。
混乱中,龚有才忽然觉得猛然插进沙堆的铁锹撞到了硬物。紧接着是他身边烂李子的一声惨叫。
将近一个月的连续性暴雨天气结束了。天在一夜之间扒去了结满污垢的表皮,裸露出纤尘不染的透明的蓝色。水位稳定下来。被折磨得因苦不堪的人们,拉满的弓弦一样的神经突然松弛。
一切总算告一段落,暂时平静下来的一个晚上,从南边疗伤回来的陈志思绪如涌,写下了如下文字:
春天,开工的钟声在黎明前响起。我们摸黑钻出草屋,看不清几枝嫩黄的花茎刚刚爬上床头的泥墙。我们播下种子,播下一年的希望。
初夏的暴雨同仿佛立起的大江连成一片。人们整天在堤坝上摸爬滚打,和着浑浊的江水、嚼着冰冷的饭粒,倒在流水如注的石坡上鼾声如雷。
一个兄弟的双脚埋在沙堆里,被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斩断了脚筋,被送去老家再也不会回来。
一个老职工的女儿,不知为什么哭得特别伤心。她后来被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接走。
那天夜晚,月亮特别大特别圆。丰腴的妩媚,带着无比的纯洁,祝福盛大的婚姻。
秋天来了。云忽然就淡了,高了蓝天;水忽然就瘦了,矮了桅杆;风忽然就硬了,薄了衣衫;雁阵背着斜阳,在纤尘不染的天上,写美丽的十四行。
过去了,棉芽在破土中的扭曲;过去了,柳枝在屋檐下的折断。只要有了累累的硕果,一切就得到了报偿。
棉花堆上了仓库的屋梁,将会有新的情侣在值夜时诞生;牛车上了发亮的桐油,将会有送棉花的吱扭声响彻云霄;土地露出干瘪的胸膛,将会有新的种子在冬耕时埋藏。所有人都开始指望今年的分红:父亲盘算着造屋,儿子早等着媳妇进门;一个女孩看中了商店新到的雪靴,过年时她要去中国的最北边看望当兵的对象;一个兄弟暗中准备着结婚,他揽进怀抱的是我们个个梦想过的女神。而我,唯一的愿望是买够最上等的棉花,给日渐衰老的母亲换掉那床烂渔网一样的老棉被。
完成了冬种,我们就要回城里过年,每一天,都是我们在期待中激动不已的日子。
只是,再没有人领我们去对面县城的渡轮,去跑前跑后为我们寻找空载的长途货车,去用出人意料的勇敢帮我们照长途客车的票价到达同样的目的地。
多年后陈志陪一位北方作家住县招待所,晚上去打热水。热水桶快空了,一个弯腰低头的老人已经装了快满一桶,还不离开,陈志用普通话请他留一点给北方来的客人。
老人抬起头,两眼冒火,青筋暴跳,像要吃人:
说什么狗屁国语,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稀稀落落的花白头发下是一张干枣样的脸。陈志这才看出,那是龚有才。
临江仙
陈志睁眼醒来,看见车窗的窗帘已经拉开了半边,对面的铺上盘腿坐了一个年轻的胖子,光头,长出了浅浅的短茬。一脸油光。短袖花衬衫,胸口敞着,垂着一弯老粗的金项链。大裤头刚过膝,腿上尽是毛。面前的小桌板上一堆罐啤。
昨天晚上隐约觉得车厢里其他的三个人都下去了,不知道这个胖子是什么时候、在哪个站上来的。他显然一直就坐在那里喝酒,根本没睡,软卧里满是他喷出的酒气。
真能睡。
胖子笑道:
怎么吵也不醒。
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他说的只能是陈志。
看来是个见面熟。
陈志一边掀被子,翻衣服,找鞋子。老在路上跑,这种人见多了,属于他懒得搭讪的一类:小生意,低素质,粗俗。
从盥洗室回来,一拉开门,就听见胖子的声音:
一看就是文化人。
怎么见得?
胖子好像一直在等着跟他说话,陈志不好硬憋着。
刷牙洗脸啊。好习惯,文明。
你不刷牙洗脸?
我才不。用不着。我一天到晚只喝啤酒,牙口干净得很。
那也不去餐车了?
不去。我这里啤酒多的是。
胖子拍了拍床铺:
你去吧,我给你看着行李。
陈志担心的就是行李,正犹豫着是不是带去餐车。这趟是参加笔会回來,主办方给每个人发了几千块钱润笔费,他很小心地塞在旅行包底层。
胖子立刻就意识到了,扯出压在身后的一个小提包,拉开拉链,露出成捆的大钞:
放心,你的东西要是掉了,我赔。这些够不够?
我没有不放心。
陈志掩饰说:
你就不怕我抢劫你吗?
你能抢劫我吗?
胖子哈哈大笑,浑身肥肉乱抖。
陈志脸一热。没想到会被这个一副蠢样的胖子捡了笑话。
从餐车回来,见胖子坐在那儿真的没动桩:
你走了以后,车厢里连一只苍蝇也没有进来过。
你真不吃饭啊?
陈志岔开那个让他尴尬的话题。
我这不在吃吗?
胖子说着,又拉开一只罐啤。
你在家也这样吗?
家?我就是家,家就是我。我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哲学家。
陈志想起哥们儿雪国一个小说的题记:我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故乡。
什么学?
哲学。
不懂。
胖子一缩脖子:
我只晓得一个人到处是家,快活。
一个人怎么是家?又怎么快活?
你是说没有女人?怎么可能!只要有钱,哪里会没有女人!这辈子我别的不敢吹,女人可太多了。不过太多了也没意思。有回我买了个洋妞一整天,不到半天就后悔了。就那一件事,干几回就腻了。两个人光着,你看我,我看你,也不懂话,只好又倒下,又爬起,搞得我过后好些日子再看见黄头发蓝眼睛就想吐。
你让我想起一部电影的台词:除了做爱,他的生活一片空白。
我不看电影,我只做爱。
胖子的油腻脸闪闪发亮。
那得花大把钱吧。
陈志酸溜溜的。
钱就是花的。花光了赚,赚了花光。
听口音你是下江人?
陈志有点喜欢他了:
做生意?
是的。卖毛笔。这是来采购。
下江人到外地采购毛笔?
不对吗?
文房四宝,宣纸端砚徽墨湖笔。毛笔祖宗蒙恬造笔就在湖州,湖州就在下江,你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天下名笔多得是,各有各的货色。说湖笔是“笔中之冠”,固然不错,安徽的宣笔,蜀中的川笔,河北的侯店笔,名气都不小。河南太仓笔说“南湖北潘”,湖南的湘笔还说“湘颖之技甲天下”呢。我要去的那地方,有家笔庄就是清朝皇帝题的匾,专门做御笔。
皇帝算个鸟!
陈志最讨厌拿狗屁的“皇家”“御用”说事。
论年纪,胖子应该是陈志的晚辈,但老练多了。看出陈志的反感,马上改口:
听说中国最会写字的在那里做过官,专用那里的毛笔。
你说的是文港?
是的。你去过?
你刚才说的那个“中国最会写字的”叫王羲之,因为他在那里做过官,所以后来唐朝的王勃写《滕王阁序》才说“光照临川之笔”。
陈志不卖弄会死的:
不过我没去过。我早年在农场扒土巴的时候,有个同屋的老家就是那里。
没去过就知道这么多!到底是文化人,一肚皮学问。不像我,里边全是屎尿。
胖子拍拍一碰就晃动的大肚皮。陈志心里像熨斗熨过一样熨帖。
文港一千六百多年前就做毛笔,也算是“毛笔之乡”。陈志几年前收到过文港一家笔庄的信,信里夹了几张百元大钞,请他写篇说毛笔的文章,帮着做个宣传。写信的人他不认识,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陈志。
陈志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写字,从小没少让家长老师生气,可不管你怎么骂,他就是跟写字没缘,字写得跟狗爬一样。让他说笔,真叫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老老实实退回了那几百块钱润笔,也谢绝了去文港看看的邀请。他到哪儿都爱出风头,出不了风头的地方绝对不去。
不过,你真该去看看。
胖子有点出神:
我采购毛笔,只去文港。那地方真的好看。山清水秀,像个水灵女儿。大路边一个老牌坊,进了牌坊,就像到了古代。路上铺着麻石条,屋子尽是老砖老瓦老门板,卖杂货的门头挂着布旗子,笔铺里满墙是发黄的老字画。
陈志有了兴趣:
家家都这样吗?
别家我没有进去过。到了文港,我只去临江笔庄一家。老板姓晏,先前在外地农场,知青回城,农场的城里人差不多都走光了,他已经成了家,在省城做保姆的老娘过了世,他也断了回城的想头,却突然得到早年去了海外的老子的消息,老爷子随后还托当年做了逃兵的同乡给他转来了一大笔钱,说是要回故土终老。他带着老婆女儿回到老家镇上,用那笔钱盘下一家倒闭多年的笔庄,请了镇上最好的笔匠掌墨,女儿跟着学徒,两口子做粗工。笔莊很快有了生意,只可惜老爷子没有活到动身回大陆的那一天。
笔匠祖传世代制笔,临江笔庄狼毫羊毫鼠毫鼠须紫毫各种兼毫齐全,适合各种字体的笔一样不少,都是手工制作。工艺扎实,用料考究,狼毫用的是纯东北辽尾,光泽和触感内行一眼就能看出来。选料、配料、结头、择笔、刻字工序一百二十多道,光是笔杆选材的工序就分了木质、竹制、牛角、陶瓷一百多道,所有流程的标准写得明明白白,决不欺客,不满意就退货,你什么担心都是多余的。笔杆刻字,别家用机器,挣快钱,省时省力大批量。他们始终就是用人工,笔画有粗有细,龙飞凤舞,机器刻的根本没法比。
这样的手艺人是凤毛麟角。
陈志由衷说:
世上的确没有几个了。
晏老板最看重的也就是这一点。他跟笔匠说,他不图挣快钱,只图中规中矩。做手艺的守行规就如同女人守妇道!
你去买毛笔时,他们会教你闷住气,把笔尖放在嘴里,先湿润,然后舌尖轻轻把笔锋慢慢抵散,然后在掌背或掌心慢慢旋转,试笔锋杀纸的力度,要是力度不够,笔锋就会散开。据讲早年的老秀才都这样当场试笔。试笔不满意,放下就是。
我就只认这家笔庄,赚了钱,除了喝酒玩女人,就是买他们的笔!
胖子看着车窗外面,眼神有点迷离。路边的树木飞快地掠过,忽然想起什么,把压在屁股后面的小提包抽出来,在夹层里找到一本册页:
这是临江笔庄现在的当家编的小册子,我觉得蛮好看,就是看不太明白。
老手艺代表着一种生活态度,跟机器生产两码事。
现代社会追求效率,不知有多少老手艺退场,带走了不知多少珍贵的生活细节。
甘愿处在卑微的人生边角,以最纯的匠心守护手工的原汁原味、烟火灵气、淡泊诗意。
以老手艺的沉稳,对老手艺的审美表达敬重。这种表达也许无足轻重,却是一方水土的品格。
宣纸,尺牍,右下角印着行草的“临江鱼素”,册页内文小楷娟秀纤巧。页面素净,文字颇有深度,宜于文艺青年佐酒茶。
你明不明白都无所谓,只管买他们的笔就好,肯定错不了。
我还是想搞明白。
胖子有一种渴望。
这么说吧,这段话的意思表示:他们不只是做笔,是做一种文化。
胖子眨着小眼睛:
他们就是太有文化,我就是太没有文化。听说他们晏家祖上出过两个大文人,一父一子,老子做过大官,儿子文才比老子还好。
那是“二晏”,晏殊晏几道。晏殊是老子,晏几道是儿子。当时人说晏几道有“四大痴”:不傍贵人,是一痴;不赶时髦,又一痴;搞得家人节衣缩食,是三痴;从不记恨害过自己的人,是四痴。
陈志来劲了:
临江笔庄主事的既是晏家后人,骨子里就有一种文化遗传。
胖子眼巴巴地似懂非懂,嘴张得老大,下巴直往下掉,忽然想起:
对了,临江笔庄正堂板壁上就刻了那位老祖的诗,好像是写临江的一位仙人。可惜我读不懂。
是不是《临江仙》?
对对对,就是。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是陈志记得特清楚的一首词,因为给情人写过,用指头一笔一画地写在人家软绵绵的胸口上。虽然早分手了,现在念起来,还是心动。
胖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要是也能跟你这样念得出就好了。
你有心事啊。
陈志盯着胖子。
我哪来的心事?
胖子掩饰着,拉开一个罐啤,仰起脸一气猛喝。
你去文港只去临江笔庄一家,怕不是只为笔去的吧?
陈志坏笑:
小老弟你瞒我不过的,我久在江湖,惯看风月,什么不明白?倒不是喜欢打听人家隐私,你真要有心事,莫硬憋着,说出来会痛快些。
除了列车员收拾了一次小桌板,一上午车厢再没有旅客进来。这趟车没有什么人,软卧大多空着。一个地方经济发不发达,看人流就知道了。
胖子有点颓丧:
我不是存心去的,跟着几个做生意的朋友,头次到文港,头一个就进了他们店。不晓得为什么,进去就不想出来了。穿过店堂,一直走到后面做笔的作坊。作坊没有后墙,直接临着河水,岸下尽是荷花。
做笔的女儿土布衣裳,荷叶颜色,一张脸就像八月中秋的一盘月亮。不过她老勾着头,说话羞羞答答。荷叶缝里江水的反光在她脸上晃动,细细的茸毛一清二楚。晶亮的汗珠子,就像花苞上的露水。两只手膀子白白胖胖,像藕节。大热天,她穿的是圆领衫。我挨她站着,低头一眼看到领口里面,好深的奶沟,人一下蒙了。
那还等什么?开口啊。
陈志调侃。
我何尝不想开口。就是心越想,口越张不开。其实那会儿我蛮清爽,不是现在这样一身肥肉。
胖子從包里掏出钱夹子,打开,有一张他自己的照片:青涩、瘦削、眉眼分明。
而今是一堆废墟了。
陈志心里嘀咕。
胖子只顾说自己的:
人家哪会要我这样的俗物。她后来嫁的男人,是师傅的儿子,在县高中毕业,不愿劳神费力去挤高考,回到镇上,跟她一块儿做笔。原来两个早就好上了。他人能干,文墨又好,那个小册子就是他做的。
只可惜他们生意做不大。他们也不想做大。媒体、文人苍蝇一样围着他们打转,要给他们做节目、写传,他们一律作揖谢绝;国家每年评选“工艺大师”,别人私下送钱送到肉痛,他们白给也不要;公家采购,只他们笔庄不给回扣,人家也就再不回头。他们不在意人多人少,只愿来的是行家,识货。
老笔匠手眼不济了,回了老屋。晏老板上了年纪,把笔庄交给女儿女婿打理,自己没事就坐在堂屋,咬他那根竹管油红、铜头锃亮的黄烟筒,抽的还是老黄烟,笑眯眯地看着一男一女两个小肉墩在脚前爬,一言不发。老太婆一旁端着茶碗,给他打扇。她开朗、快活,人缘好,镇上人都知道她年轻时外号“翘白儿”。
临江笔庄一直就是那栋老屋、那个老作坊,只是到处收拾得锃光瓦亮。女儿生了一对龙凤胎,还是跟没开苞的荷花一样光鲜。闲时男人写了文章,她就用毛笔小心抄出,印到小册子上。两口子是神仙夫妻,恨不得一个鼻孔出气,一条裤子同穿。我在一边看着,觉得自己就是一堆垃圾。
“一个鼻孔”“一条裤子”,意思对,话难听。教你两个词:“夫唱妇随”“琴瑟和鸣”。
陈志也很受触动。
胖子避开陈志的注视,从小桌板上抓起罐啤,低头拉环,手有些抖,拉了好一阵,居然没有拉开。
胖子口里的“晏老板”像极了晏德成:一片无声无息的树叶,被动地随水漂流,从不为自己争取什么,却总有好运。陈志本来想确认一下:晏老板的名字是不是“晏德成”?看胖子那个掉了魂的样子,只好作罢。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