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永祥
舅舅的“推销点”不是舅舅的,是公家的,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舅舅守“推销点”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的事。那还是计划经济时期,为了方便乡亲们购买日用品,乡镇供销社在各村都开了一个“推销点”,卖些烟、糖、酒、煤油等日用杂货,这其实就是后来的小卖部,但那时人们都叫它“推销点”。
舅舅不是我的亲舅舅,他跟我们是同村的,我妈和他同姓同辈,便认了姐弟,两家经常走动,互相照应。舅舅对我挺好,每次来我们家都有东西给我,什么水果糖了、小口哨了、小气球了等等,都是那时的我最喜欢、最渴望的东西。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才知道舅舅有个推销点,因为它就在学校里。推销点只有一间屋,被隔成前后两半,前半部分摆货物,后半部分是舅舅晚上守夜睡觉的地方。每到课间休息,总有一些小同学踮起脚尖攀着舅舅的柜台,有的买支铅笔,有的买一颗水果糖,偶尔有“富裕”的买个芝麻饼。也有好些只看不买的,他们要么挨个儿打量那货柜和货架上的糖果、饼子,要么看着那些买了东西正得意地吃的小伙伴。看他们谗得垂涎的样子,我满是自豪,在心里说:哼,那些东西都是我舅舅的!我跑过去,攀着柜台仰着头喊:“舅舅。”听到舅舅答应一声,我便转身跑开了。此时,我的背上背满了同学们羡慕的目光。
我很少去推销点买东西。有一次,同学们问我为什么,我当然不能说没钱,便胸脯一挺说:“我舅舅的东西,我不用买的。”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才不信呢!”其中一个同学说:“我爸爸说,推销点不是你舅舅的,是公家的。”我却很认真地说:“是我舅舅的,不信看我的。”说完,我径直跑到舅舅面前,喘着气说要买一支铅笔。舅舅从柜台里拿出一支红色的铅笔,叫我等一下,然后用小刀把笔头削得尖尖的,递给我说:“拿去吧,我给了。”我只听明白了“拿去吧”,便飞也似的跑向在外面等待答案的同学们。
那天下午放学回到家里,我一邊剁猪草,一边问正在做饭的妈妈:“舅舅的推销点是不是舅舅的啊?”妈妈一边往灶膛里添茅草,一边说:“那是公家的。”妈妈的回答令我很不甘心,我把大菜刀扔到筐里,说:“那为什么,我买铅笔舅舅不收我钱,说‘拿去吧,我给了’呢?”妈把火钳子往灰坑里一插,一拍大腿说:“你个不懂事的,那是你舅舅替你给了钱嘞!以后不许那样了!你舅也不富裕嘞!”“啊?”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在同学们中炫耀自己的舅舅了,但会在经过推销点的时候喊一声“舅舅”。有一次,舅舅把我叫住,从玻璃缸里拿出几颗水果糖要给我,我边说“不要”边飞快地跑开了。
舅舅的推销点隔一阵子会有一天时间不卖东西。门还是开着,里面会有一个陌生的叔叔(有时是阿姨)和舅舅一边清理东西一边打算盘。他们要一天的时间才能做完。我问舅舅:“那是在做什么?”舅舅回答说:“那是在盘点。”“盘点”这个词在学过的课文里还没有出现过。我便回去问妈妈,妈妈却叫我去问爸爸,爸爸说:“就是清点拿过来的东西卖了多少,剩下多少,该交多少钱,该补多少东西。”我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上初中时,每天一大早得走半小时的羊肠小路才能到学校,我上小学的学校是我的必经之地。舅舅的推销点还继续开着。我每天下午放学路过,都要远远地看看舅舅的推销点,偶尔能看到有人买东西。
20世纪80年代后期,我去了离家20多公里的学校上高中,便很少知悉舅舅那推销点的情况。从爸妈那碎片式的谈话信息里知道,小学学校(后来叫村小)并入了乡中心学校,推销点就没开了,舅舅也回家务农去了。
2020年清明节,我回乡祭祖路过原来的学校,其房屋的格局并无变化,但40多年的风雨早已把它们磨蚀成龙钟之态了。舅舅开推销点的屋子,泥墙斑驳,木门倾斜,如衣着单薄的清瘦老人瑟缩在风中。此时,一辆小卡车从旁边的水泥路上驶过,小喇叭循环放着“沃柑、菠萝、香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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