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修花
摘要:《人生果实》是日本东海电视台拍摄的一部纪录片,影片借由一幢深居林间的小屋,将建筑师津端修一及夫人英子的晚年生活,不加修饰地展现在观众面前,是一部典型的“生活流”电影。影片以碎片化的叙事风格、崇尚自然的生活元素以及反复咏叹的主题旁白,将导演的拍摄意图与构建的电影美学相融合,呈现出简约的生活之美,传递出“人与自然和諧共生”的哲学理念和文化内涵,同时引发人们对生活方式、自我认知和老去、死亡等话题的思考。
关键词:《人生果实》 “生活流” 日常琐事日式美学
《人生果实》是日本东海电视台拍摄的一部纪录片,由新闻工作出身的导演伏原健之执导,日本影后树木希林担任旁白,讲述了有“现代陶渊明”之称的日本建筑师津端修一夫妇的晚年生活。影片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没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和情绪冲突,更没有复杂的叙事技巧,始终以一种潺潺流水般的节奏,将两位老人的一日三餐、饮食起居等日常行为,不加修饰地展现在观众面前,是一部典型的“生活流”电影。电影透过琐碎的日常生活,以朴实、简单、静宜的镜头语言,将导演的拍摄意图与构建的电影美学相融合,传递出“生活流”电影内涵的美感与意蕴。
一、碎片化的叙事风格:呈现简约生活之美
“生活流”电影是20世纪60年代在西方出现的一种自然主义倾向电影。主张直接拍摄落入电影摄像机视野范围内的生活场景和事件,既不作选择,也不作评价,追求电影的日常生活化和原生态表现。张德林认为“生活流”的叙事方式是“按照生活的本来面貌、自然形态,不加粉饰地如实地把它再现出来”,在拍摄手法上“重客观,重再现,重社会生存态的准确把握,重细节、场面、情景的逼真描绘。”[1]而其中表现细节的镜头或镜头的组合,又有着超越生活本身的内涵和意义。碎片化叙事是“生活流”电影中常见的一种叙事方法,是在一种日常的、零散的叙事碎片中形成一种非线性的影片叙事模式,将导演的拍摄意图融入作品的美学构建中,使影片内容打破观众的定向思维,给予观众以更广阔、多维的想象空间,同时赋予影片更丰富的内涵。
《人生果实》以90岁的建筑师津端修一及其87岁的夫人英子这对老年夫妇的日常生活为主线,采用碎片化的叙事手法,构建立体的叙事空间,将两位耄耋老人的家常琐事娓娓道来。跟随影片缓缓的叙事节奏,两人的生活经历和生活态度也被铺展开来。镜头下他们的生活朴实而平淡,每一个细节却又生动而精彩,令人感觉温暖。
修一先生是一位建筑师,性格沉稳细致,做事一丝不苟,一生酷爱帆船。英子女士是爱知县半田一个有着200年历史的酿酒坊主家的千金,自由随性,不拘小节,热爱手工,从小就有一个田园梦。影片借由修一夫妇丰富的生活阅历,一幢深居林间的小屋,探索那些深藏于时间长河中的真正瑰宝。树林外是喧嚣嘈杂、车水马龙的城市,树林里是他们孜孜不倦、不紧不慢的耕读生活,他们已在这远离都市喧嚣的“世外桃源”生活了40多年,以自然为友,享受着平静、安稳的田园生活。
身为建筑师的修一先生为园子做了布局规划,分成了不同的区域,周围种植了高大的橡树,还种了梅子、酸橘、无花果、草莓、竹笋、土豆、玉米、芋头等50多种水果和70多种蔬菜。虽然树木植物种类繁多,却井然有序、彼此协调。整个园子错落有致、生机盎然。两位老人一起侍弄园子,照顾蔬果。拔草除虫、浇水施肥、挖土豆、刨竹笋、摘樱桃、捡落叶……由于蔬菜品种众多,为了方便辨认,修一逐一制作了小巧的标识牌,并把标识牌仔细地粉刷成醒目的黄色,在上面写上“竹笋,你好”“报春花,春天来了”等温暖的标语。房屋结构简单,室内布置简朴而温馨,生活处处用心,为了在客厅里看到院子里的花,他们隔段时间就会调整餐桌的位置。英子喜欢烹饪,会做各种各样的饭菜和甜点,普通的食材经由英子的巧手,就会变成一道道美味的佳肴。英子听到修一说“真好吃”,会特别满足,更加充满动力。每当果子成熟,蔬菜丰收,英子都会把吃不完的果蔬,腌制在玻璃罐里,精心整理分装,仔细贴好标签,打包成一份份的礼物,邮寄给远方的亲人和朋友,与他们分享收获的果实;她给朋友寄信、寄明信片,通过这些片段连缀起亲情、友情、回忆以及喜怒哀乐。在几十年的岁月中,两人相知相伴,相敬如宾,互相支持,相濡以沫。英子对修一的爱,不会挂在嘴上,而是融入生活的每个细节。英子不爱吃土豆,但会经常做土豆料理,因为修一喜欢吃。英子习惯于西式的早餐,喜欢面包加果酱,而修一则喜欢吃传统的日式料理,因而每天早上英子女士都会准备两份不同的早餐。修一不爱吃水果,英子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园子挑选水果榨成果汁,并且每天都要陪着修一一起喝果汁。她不爱喝粥,但每天早上必煮,因为她想看修一津津有味喝粥的模样。导演伏原健之在被采访时曾这样说过,整部片子几乎没有“拍到精彩片段”的感觉,但后期在编辑整理的时候,修一夫妇细微的语言、如老友般平和的相处方式、对待生活的热爱、从容面对生老病死的人生态度却无一不让人觉得珍贵。他们的生活虽然朴实而简单,却呈现出一个安详平和、充满意趣、相互包容的两个人的世界。
耕种、采摘、收获、烹煮、享用……一日三餐,日影长短,拍摄的重心都放在两位老人的这些日常琐事中,碎片化的叙事段落,支撑起全片的主题。极致的简素意味着无限的丰富,蕴含着余味悠长的美感。这种将日常生活元素发挥到极致的艺术手段成为“生活流”电影重要的美学风格。对极简与细节美学的关注,也是日本电影艺术最核心的美学特征之一。同时,影片中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耕自收、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带给现代都市人一份返璞归真的感动。在这个方方面面都加速的时代,对于被各种欲望和利益追逐着的现代人来说,有着莫大的吸引与诱惑,在生活日常的细水长流中传递出蕴含的生活哲理,引发人们的反省和思考。影片从春天拍到次年春天,春种秋收任四季更迭,周而复始。在时间变换中,向人们展示了一种极简而又优雅的生活方式,传递出一种经过时间洗练的处世哲学。“生活流”在整体上呈现的是一种素朴平淡,但它的真实感和鲜活性更能唤起观众的共鸣。它追求现实生活与意蕴内涵的统一,二者的互相融合呈现出一种质朴、含蓄的,内在意蕴和外在形式交融激荡的美学风格。
二、崇尚自然的生活元素:诠释日式美学
“生活流”电影没有大起大落的戏剧冲突,未经特殊加工过的原始素材,记录着人物的日常生活,还原了摄影机前的生活的本真面貌,但这并未影响作品的艺术表现力,看似平淡无奇的情节背后往往隐含着深刻的主题思想。正如德国电影理论家克拉考尔所说的那样,“‘生活流’的概念包括具体的情境和事件之流,以及它们通过情绪、含义和思想暗示出来的一切东西”[2]。《人生果实》注重感官的直觉,渗透出特有的美学意蕴。日式美学强调“从有形的事物进入内在世界。以外物景致与人的情趣的交融、天地之间的气韵与人的生命节奏的契合为至境” [3]。小屋、杂木林、果树、菜地……构成一方幽静的院落。《人生果实》以这幽静的院落为依托,承载着电影的主题与叙事载体。
此院落虽不同于日本传统的庭院,却是万物竞生、生机盎然的自然界的缩影。院子里除了杂木林,还栽植着上百种蔬菜水果,这里一年四季景致万千,小屋、杂木林、果树、菜园浑然一体,相映成趣,使影片平添了许多视觉上的美感。挂满枝头的樱桃、让人垂涎欲滴的草莓、硕大鲜嫩的竹笋、硕果累累的栗子……秋实冬藏之中隐含着春生夏茂之意,以不同的蔬菜、果实,表现时间的轮回,季节的变换。这种电影化的时间流转,与日本传统文学有类似的特质,在不经意间透露出日本人的审美意识和文化精神。
日本人最初的美学意识是来自人与自然的共生,他们把天地人作为一个有机的、统一的整体去看待,并自觉地维护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在日本人的观念中,“自然是生命的母体,是生命的根源,他们对自然怀有一种特别亲和的感情,对自然的爱,带来生活与自然的融合。人的生活与自然密不可分,这是日本人对自然的根本感情。可以说,人与自然的亲和与一体化,人与自然共生成为日本人的美學意识的一个特征。”[4]这种人与自然共生共存的哲学意识,使得日本民族对自然有着深厚的依恋和感性认知,这种状态也渗透到艺术创作等领域。电影中以小院景致为对象的影像元素,成为创作者传达影片理念的工具与媒介,展现出的这种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互依互存,不仅体现出修一夫妇的生存模式,也是人类最本真的生活状态的呈现。
同时,这种“与自然共生”的意识,也与津端修一先生的建筑理念不谋而合。修一是一位建筑师,年轻时曾参与日本爱知县春日井市高藏寺新城的设计,他提出“城市需要森林”的理念,想把高藏寺变成一个森林覆盖的城市,希望新城能与自然共生。然而他的想法不为当时优先发展经济的政府所采纳,高藏寺最终成了一片片了无生气的集合住宅。于是他在新城中买下一片空地,建屋植树,改善土壤环境,种植果蔬花草,用自己的一生去践行理念的合理性。他在孜孜不倦地努力中,坚持着自己的理想与认知。影片中的这幢小屋,就是修一先生在高藏寺新城买下的空地上建造的。小屋仿照了修一先生最敬仰的德国建筑师安东尼·雷蒙德的住宅兼工作室的雏形设计而成。修一先生认为建筑是自然的一部分,因而应包含自然。基于这种观点,小屋在选择材料、设计构图、兴土建造、居住使用上,处处都凝聚了这种理念。小屋采用最容易获取的木材作为主材料,高高的房顶,粗粗的房梁,甚至连窗户、地板都采用木质原料。打开窗户,随着季节变化的杂木林景色映入眼帘。春有枝头新绿,秋有红叶满园,夏天茂盛的枝叶遮挡住阳光,带来天然的清凉,冬天树叶飘落、暖阳西照。一年四季,享受着自然的恩惠与馈赠。随着时光的流逝,大自然将房屋的一切慢慢融入其中,成为一体。
除了原木小屋,在修一夫妇的日常生活中,也处处体现出这种崇尚自然的审美意识。依照时节的交替,紧跟时间的步伐,珍惜和享受属于每一个时节的时令变化。每到夏天来临,修一和英子会把拉门贴纸换成适合夏季的和纸,床榻换上麻质的寝具,餐桌铺上清爽的白色桌布。在他们的生活中大到木造的房屋,小到所使用的碗、筷、木勺……无不体现出对自然美的追求。所有这些细节,经由创作者的电影画面传递出一种简朴自律的生活态度、传递出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的价值理念。
三、反复咏叹的旁白:蕴含生命主题
电影中“风吹枯叶落,落叶生肥土,肥土丰香果。孜孜不倦,不紧不慢” 的旁白贯穿始终,将整部影片分成了四个部分,不仅让整部影片的逻辑变得清楚明了,同时升华了影片的主题思想和创作理念,为观众营造了更为广阔的想象空间。这富有哲理的诗句不仅道出了自然万物生长的道理,也是对修一夫妇美丽人生的诠释。他们崇尚自然、顺应四时,精通耕作、热爱生活,孜孜不倦不紧不慢地培育着人生的果实。
日本人向来崇拜自然万物,并把自然界的一切奉若神明,因而从自然界中所汲取到的情感体验也自然而然地会与人间世态相联系,自然美也作为日本民族审美的基点被贯穿到人生的审美之中。从草本植物萌芽、成长、开花结实的生命旅程中,感受生命的轮回与流转;日月星辰的变换规律和风花雪月的瞬时即逝,则强化了生命短暂无常之道理,与日本“物哀”的审美意识一脉相承。正是由于与自然万物的相生相戚,日本民族对于生命的认知更接近于对自然的体悟。如彭修银在《东方美学》[5]中所阐述的那样,在日本人的自然观里,对宇宙精神和个体生命的理解与探索,如植物的根干和枝叶的辩证思维。他们认为植物通过播种、发芽、成长或开花结果,不断轮回,以维系生命,表现出对生的强烈意识和优雅的美。在时间的流逝中,叶落花谢,返归于根部,成为滋养植物的养分。
影片中,两位老人从建造这所房子开始,就种下了梅花、柿子、樱桃、栗子树,循着四季轮回去浇灌、施肥、松土、收获。春回大地,草木生长,果树开花结实;经由夏的怒放与孕育,夏去秋来,草木枯萎,风吹叶落;再经过冬的囤积酝酿,落叶腐烂滋养土地,土地肥沃为植物果树提供丰富的养料……如此以往,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人生也是这样一个不断循环的过程,与园子里的果蔬没有分别。
一天,修一先生在菜地里拔完草后午睡,便再也没有醒来,同园子里的植物一样,曾经绚烂辉煌,如今叶落归根。他走得很平静,很安详,虽然没能和英子好好告别,但在两个人的心中,早已准备好了这一天的到来。影片没有刻意煽情,没有烘托悲伤,只是轻描淡写地像描绘日常一样。在日本人的审美中,人与自然之间没有绝对的距离,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死”是人“生”之后的必然,一个人从生到死不过是简单轮回,更映出生生不息的自然规律,汇聚成了人类的永续发展。热爱生活,尊重生命,顺应自然,呈现出一种真实的美好。影片内容扎实,有超越生死的抚慰。
“生活流”电影向来立足现实社会,关注当下生活,捕捉社会中引起人们思考和共鸣的原始素材,进行艺术加工创作,再通过影像的方式呈献给观众,让观众透过影片观照现实,对自身和社会进行反思,并作出积极回应和行动,具有很强的社会现实主义意义和人文价值。导演伏原健之在采访中提道,以高龄老人为题材的作品,内容多半带有晦涩、阴郁的基调,而《人生果实》想呈现一部让人对暮年充满憧憬、从容优雅老去的作品。正如导演所说的那样,电影自始至终都在向我们传递一个信息:生活是美好的。在任何岁月、任何年纪,我们都应珍爱生活,尊重生命,守护内心的那份执着,朝着自己选择的方向,缓慢而坚定地前行。在老去时,留给他人一份温暖,收获属于自己的人生果實。
“风吹枯叶落,落叶生肥土,肥土丰香果。孜孜不倦,不紧不慢”,是对修一夫妇美丽人生的诠释,也是对修一先生一生坚持自己的理想与信念的认同与肯定,更是我们各自经由时间塑造出的人生。
四、结语
《人生果实》从始至终都是围绕津端修一和夫人英子的日常琐事而展开,讲述的是夫妻俩生活中最平淡的点滴,但并不显得冗长乏味,既有诗意的美感,又有浑厚的意蕴,充满对生命秘而不宣的深情表达。同时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很多的启发,引发人们对生活方式、自我认知和老去、死亡等话题的思考,值得细细品味。人生的果实,不急于一朝一夕收获,而是选择播下一颗坚定不移的种子,经年累月地调配土壤,在时间的缓慢浸润里,让果实自然地成熟。“生活流”电影别样的艺术风格,碎片化的叙事更容易贴近观众的心灵,产生巨大的艺术张力。如克拉考尔所说的那样,“生活流”电影,“所唤起的现实要比它实际上所描绘的现实内容更为丰富”。
参考文献:
[1]张德林.“生活流”:现实主义艺术方法的一种表现形态[J].当代作家评论, 1988(3):107-113.
[2][德]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电影的本性[M].邵牧君,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98.
[3]朱立元.美学大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435.
[4]叶渭渠,唐月梅.日本人的美学意识[M].北京:开明出版社,1993:25.
[5]彭修银.东方美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本文系2021年度山东省艺术科学重点课题项目(编号:L2021Z07070161)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潍坊学院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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