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红莉
去宣州,登上谢朓楼,近旁的朴树国槐,皆满冠明黄,风来,落叶簌簌菲菲。老人们坐于树下对弈,颇为陶陶然。 这宣州,自谢朓以降,李白来过,韩愈来过,杜牧来过,不晓得刘禹锡可有涉足。登上高楼,四望清秋入骨,才不会像春色那样使人发狂。
九年前暮春,第一次来宣州,伫立敬亭山巅,因多雾,未曾望见清亮的水阳江,大抵便是给予李白“抽刀断水水更流”灵感的这条江吧。这次,又因故错过。因时间关系,众人于半山腰盘桓片刻,便往水东古镇去。
敬亭山脚下有一亭,曰:古昭亭。建于明,汉白玉拱廊,早已斑驳,“古昭亭”三字已然风化,需仔细辨认。大约是敬亭山唯一古迹了。
残阳斜照,竹影婆娑,洒下一地碎金。斜靠古昭亭廊柱留影一帧,沾沾岁月的寂气古气。石柱凉气袭人,自是一凛。
當年,石涛第一次面对黄山的磅礴大气,忽然有了自卑,自忖一支笔驾驭不了,于是下山,选择宣州居下,一居十五年。在这漫长的十五年里,潜心磨炼自己,慢慢地,内功有了,格局宽了,视野阔了,下笔自然深厚起来。无论写作绘画,抑或浸淫任何一种艺术形式,成就一个人的,除了心性,唯有刻苦。
宣州这一整座城池,皆成石涛刻苦之明证。
李白呢?我真是对他一言难尽。九年前,第一次来敬亭山,尚年轻着,只能浅显体味他游离于众生之外的孤独。九年后,陡增白发的我,算是活到了霜意里,再读《独坐敬亭山》,自是别样: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这个人,他一生不肯与自己和解——更多的时候,他是鸟,也是云,盖世的才华成就着他,也摧毁着他,注定独立于芸芸众生之外,个中痛苦,常人无法理解一二。他的灵魂一直为命运所驱赶,置身于山水自然之中,半生漂泊在路上。你看,到末了,人真正留恋的,还是山水自然。
李白以他的身体力行,实践着走向自然;而王维,则通过一支笔,走向山水,融入自然……较之王维的半官半隐,李白放弃得更为彻底纯粹。
秋初,曾带孩子去往马鞍山采石矶、当涂县李白墓等处拜谒,期望在他小小心灵深处埋下种子,或可起到示范之效:我们既要读万卷书,更要行万里路。甚至,行路比读书更为至要。李白墓前,孩子鞠三个躬,将唯一的橘子献上。自他牙牙学语,便给他念李白诗。一首《望天门山》,音韵感、节奏感,皆好,统领着一气呵成的流动性,孩子稍读几遍,便会默诵。每一次,回芜湖探望父母,车过长江,便会指着不远处的天门山方向告诉他,李白那首诗就是来这里写下的,我们现在正行走在他的诗句里:
天门中断楚江开,
碧水东流至此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
孤帆一片日边来。
李白当年慕谢朓来宣州,我们一群人,分明是慕李白而来,沿着他当年行过的路、走过的桥,历宁国,往泾川……
整个皖南,可以称为安徽的代表——你看一个“徽”字,有山,有水,有人,又有文,整个安徽的山水人文都聚集于皖南,令一个天才流连数年,死在皖南,葬在皖南。甚至,他可以令一个粉丝不朽。
这个粉丝便是汪伦。
于泾川县城用过午餐,驱车沿青弋江一路西行,往泾川。正午的秋阳让一江碧水光芒闪烁,铺成无数碎钻,白亮亮的,直晃眼……约一小时,至桃花潭。秋水澄澈,潭面上生着一种俗称“薇秧子”的植物,使水更为幽深。
汪伦并非桃花潭当地人,他哥当年任歙县县令,得悉李白行踪,告知汪伦。于是,汪伦写信与李白:先生好饮乎?这里有万家酒店。先生好景乎?这里有十里桃花……李白能不来吗?一居,便是五个多月光景。乘船离开当日,本没有告知。可是,汪伦还是闻讯赶来,岸边踏歌相送……汪伦的歌声中,李白想必湿了眼睛的。那年在云南鹤庆小城,当我们乘车离开,导游小姐姐唱起离别的山歌,虽听不懂白族语言,但那忧伤的旋律,令我默默哭了一路。
这世间,最珍贵的,便是人与人之间那份真挚无言的感情: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桃花潭,深三十三米,一米三尺,共百来尺,但汪伦的情义,深有千尺。
黄昏,众人于潭前徘徊,一只鹰倏忽而来,低空盘旋不去,有惊鸿照影的惊艳。我还看见了一小群秋雁,翩翩地,往西飞,是“晴空一鹤”的悠然……
下游不远处,便是石台县了。那里流淌着一条河——秋浦河。李白曾于秋浦河畔,写下名篇《秋浦歌十七首》。
这一组秋浦歌,个人非常偏爱,一扫往日七言的蓬勃。不晓得为什么,仿佛生命刹那间有了一个转折,自情绪上的滔滔春情逐渐过渡至漫漫秋意,读来,孤寒而沉郁。
沉郁之气一直是抓人的,庾信的《哀江南赋》《枯树赋》,为什么不朽?因为沉郁,烘托出人类所有的哀哀不能言。李白这组五言,适合夜深辗转,无以入眠,干脆一骨碌爬起,就着孤灯抄抄小楷,墨在一粒粒字间洇开,一朵朵黑花无辜地开在雪地上,白里见黑的夜气载浮载沉。抄至后来,渐渐地,凉意四起,正是古人信笺里最后一句落笔,“天凉如水,珍重加衣”的意思。
桃波一步地,了了语声闻。
黯与山僧别,低头礼白云。
到了这最后一首,怎么读,怎么觉得这是李白在隔空向王维致敬呢,向那个“夜静春山空”的王维双手合十,遥遥一祝:你还好?
李王二人,似乎一生不曾有过交集,或是出于文人间的相互不来电?与浩然兄,他倒是留下许多唱和之作,却没有一首诗给过王维。李王的气息、性情,确乎不同,所选择的人生道路更是迥异,甚至,同在长安城时,可能还相互瞧不上。于人生逆旅上,李白以自己的彻底放弃,可能于精神上更占上风;王维一边学佛,一边不忘上班打卡——这种既想修仙又不舍俗世的首尾均占的处世作风,也是一失永失的李白所不齿的吧。但随着生命经验的不断更新,风风雨雨间,到了秋浦河边的李白,将半生行迹来来回回捋捋,或许于某一时刻,对于王维,他瞬间懂得了,继而有了那么一点体恤之心——到底是文弱之人,于时代的滚滚洪流之中,不都是身不由己吗?这么着,为了同样不可多得的才华,难道不值得隔空浮一白?
“黯与山僧别,低头礼白云。”从未见过李白这么俯首沉静过。以往的诗句中,他自喻为云,到得秋浦河边,竟肯低头向白云行礼了。写这组五言,他想必没有饮酒,人处于自省状态下,便稍微将身子骨放低那么一些,然后整个诗风都沉郁起来。这个时候,他不是谪仙人了,只是一个普通的诗人李白,像杜甫那么平常平凡似的,终于成了一个沉稳的、复杂的又可爱的李白。
两鬓入秋浦,一朝飒已衰。
猿声催白发,长短尽成丝。
猿的哀鸣,可催生愁思,增添白发;秋风飒飒里,加剧人生无常的愁苦之情——精神的故乡早已不在,小我的无奈与卑微,全在这二十个汉字里。中年之詩,大抵如此。我们的一生中,何尝没有遭际过庾信式“日暮穷途”的绝望?
那又怎样呢?末了,还是要走出来。所以,李白这组《秋浦歌》,我特别偏爱,这是属于一个个平凡灵魂的杜伊诺哀歌。被自己还原成普通人的李白,当伫立秋浦河畔,面对茫茫白水,终于肯把头低下,一改往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放荡不羁爱自由之风。小我的哀伤,恰便似幽暗之火,一点点地捧在手心,将一颗心温热,御寒过冬。
这一组五言,也是李白自己为自己送行了。这个人,一生都活在孤独之中。
桃花潭畔,有一木亭,众人纷纷然踏上,摇摇欲坠。伫立亭前,手把栏杆,桃花潭尽在目前,游鱼深潜,棒槌声声……这样一泓溪水,唐宋元明清,两千余年,一路流下来,依然澄澈如碧。因为李白,桃花潭终于不朽。
在桃花潭,自岸东至岸西,需乘一艘竹筏,秋水盈盈里,拂动衣袖的微风中,似也回到那个“知音世所稀”的唐代,足以将天才的半生一网打尽。
山水自然与人心的真挚,才是这世间至为宝贵的东西。
短短三日,瞬间而逝。桃花潭是最后一站。起点为李白,终点依然是李白。这一趟寻踪之行,格外令人惆怅。
当年,也是深秋,李白于谢朓楼饮酒送别朋友,写下名篇《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
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
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
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
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
明朝散发弄扁舟。
尤喜最后两句: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这就是毁家纡难的孤注一掷了,以白话讲,大不了不过了嘛!像陶潜那样彻底放手,又能怎样呢?
或许,潜意识里,我最爱的,并非李白的冲天才华,恰恰是他这种毁家纡难的心性深深吸引着我。
马鞍山采石矶纪念馆内,存有一张李白行旅图。他的足迹遍布黄河、长江流域。这个人一生不缺的,正是水的灵气、山的磅礴。他以大半生的漂泊实践,写下一部部不朽的失败之书。作为他的知音之一,得亏有了魏万的整理收集,让这个天才的诗篇得以流传,荫泽千年。
同样作为一个纯粹而天真之人,后来者苏东坡,想必也恋慕过李白才名的——他贬谪黄州时,也是日日与知音痛饮。有一晚,与别人酒酣耳热至夜深,回家敲门,无人应,只好去江边石上坐至天明。就是那一夜,苏东坡同样有放逐自己的诗句,且看他发狠: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只是,但凡朝廷召唤,他又天真地赴任去了。在他,是“济苍生”的梦尚未破灭。而李白,因为失望,所以醒得透彻。
(摘自《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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