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是个易于混淆的地理名词,它起码有两个指称,一个是城市,一个是河流。
所谓城市,即福建晋江市了,三面临海,其中东北连着泉州湾,东南临着台湾海峡,南与金门岛隔海相望。说来“天涯海角”的,却是有着积淀丰厚的中原文化、海洋文化、海丝文化、闽南文化、华侨文化、宗教文化,及其相互的激荡和融合,或生成海洋风暴,荡涤生命;或变幻为海市蜃楼,令人着迷,只是如今说来,却是那么遥远和渺茫。而作为河流的晋江,一样具有自然与人文双重之义。首先,它是中原动乱大批南迁晋人思故而命名,而且先有河流晋江,后有城市晋江;再就它是泉州第一大江,发源于福建省中部戴云山,于晋江市丰泽区蟳埔入海,那里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
说了这半天,是要引出一个蟳埔来。因为那天泉州一位作家朋友说陪我去晋江,既不是去城市晋江,也不是去河流晋江,而是沿着河流的晋江去蟳埔。
去蟳埔,看海,看海丝路,看蟳埔女。
蟳埔女、惠安女、湄洲女,是名闻天下的福建“三大渔女”,加上畲族女和客家女,并称“福建五女”。把她们独立出女性世界,是她们独有自己的特色,包括最为原生的容貌、身姿、肤色、服装、饰品、风情、习俗,如蟳埔女的簪花头饰,惠安女的神秘传奇,湄洲女的帆船发髻,畲族女的凤冠银饰,客家女的镶边手绣大襟褂子,等等。其中最为知名的福建“三大渔女”,都是生活在泉州这一片蓝色海湾,蟳埔女和惠安女两大奇葩,分别盛开于泉州的晋江和惠安,湄洲女在莆田湄洲岛,海上女神妈祖的故乡。
她们都是渔女,是海的女儿,也是我们广博而美丽祖国的女儿。
广博而美丽,对我一个生活在北方平原黄土地上的人来说,向来以为蟳埔女、惠安女、湄洲女是一种传说,短暂惊艳于某个地域时空,稍纵即逝,昙花一现;或存于久远年代的历史,是文化遗产,民间见闻,记载于方志,陈列于博物馆,而在那一天,作家朋友带着我,到了晋江尽头,大海的岸边,这传说中的蟳埔女,一个、二个、三五个,一阵、一群、一街——盛装以扮、满头簪花的蟳埔女,真的变为你眼前“活生生”的“现实”,我完全惊呆了,如何也不肯相信蟳埔女怎么会是和我们普通人一样,不过是一个自然村子的村民,而且是这么容易就被人“看”到了。
你想,假如她们三三两两,突然出现在我们内陆城市,在车站、广场、超市、街巷,在纷杂的人群里,仿如我们平庸的城市开出异样花朵,晦暗的天空点亮彩虹,我们长期“司空见惯”“麻木不仁”的眼睛,顿时会流光溢彩,以为哪里有集会和庆典,她们是要去参加演出的演员,带了彩妆,进而幻想出一个璀璨的舞台,以及奇幻的灯光、幕景、道具、音乐,沉醉的歌声和优美的舞蹈来,还有狂欢的人群。而在这里,除了像我这样的外来者,其他人和她们自己,都不会有丝毫异样的惊诧和惊动,来来往往的,走路、说话、问询、交代,亲邻间的招呼、攀谈、耳语,叫唤小孩,咳嗽、喘息、捂着嘴笑,采买、挑选、讨价还价、计量、找零,都是生活本身,朴实而勤恳地和日子一起存在着、融入着、进行着,天长地久,细水长流。
你瞧,我还惊呆在那里呢,喜不自禁,或瞠目结舌,我的作家朋友,已老远老远的,走到前面去了,像是来乡下走亲戚,串门儿,赶早集,碰见新鲜的海产、果品和蔬菜,还弯下身子,打问价格;兴许还能遇见熟人呢,她必是要唠上一阵子的。
我的作家朋友,是位女性,虽非本地人,因父亲落籍于此,随之“土生土长”,又缘于她热爱文学,执着创作,她对“福建五女”及其所属历史、地域特性、海洋文明、时代变迁,都有长期的记录采访、专业研究和精彩著述。
她告诉我说,蟳埔女几乎从孩提时,就开始把头发留起,到十一二岁,尤其十四五岁,蟳埔女便出落成迷人少女,那头发已是满头乌黑的秀发,可以盘起在脑后了。木梳沾了茶油或芦荟汁,在祖母或者母亲的传授帮助下,将一头仿佛泛着海水光泽的发丝细密梳理后,从中间系上红头绳,然后一圈圈地盘绕,绾成一个圆髻,再用一根白色“骨髻”穿过,进行固定。那么接下来,就是簪花的工序了,即我们所说的“簪花围”。所谓“花围”,就是“花环”,有一围、二围,还有四围、五围的,也就是说,用鲜花花蕾或花苞串成一圈又一圈的花环。那么一围,就是一环。串成多少“花围”或者“花环”,可能关乎家庭、身份、年龄、习惯等等,也关乎性情,关乎心情,关乎私情。譬如有重要的家务和活动,有情人约会,或者生日、节庆、团圆和喜事,不用说,她们一定是要多做几环“花围”的吧。
且慢,朋友说,她们用构思与心思之精巧和灵巧,编织完了自觉完美的“花围”之后,是要以发髻为圆心,将“花围”围戴在脑后,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簪花围”了,但这还不能算作真正完成了“簪花围”。因为接下来她们还要把采来的鲜花——玉兰、玫瑰、菊花、含笑、丁香、素馨花、粗糠花、柚子花,一朵一朵同样有“构思”和“心思”地簪入“花围”其间,让整个用花围起来的发髻盛开一个“头上花园”,视觉远处,艳丽缤纷,走近跟前,摇曳多姿,全是蟳埔女的妖娆在传统和传说里的迷人风情了。
自然,仅仅头上簪着的花围和鲜花是不够的,认真看去,还有闪闪发光的耳饰、金簪、银针、梳子、发插类首饰和饰品配合装点。其中耳饰,藏有辈分的区分:未婚女性戴丁勾耳环,不加耳坠;结了婚则戴加耳坠的丁勾耳环称“丁香坠”;做奶奶后改戴“老妈丁香坠”,等等。仅仅这一头鲜花靓丽与金银灿烂也是不够的,还要有整洁鲜亮的衣裳,与之协调和搭配。
因此你在蟳埔,满街都是蟳埔女头饰与衣饰的五颜六色了,同时你要细分,也有区别,那其中穿着最为艳丽大红的奶奶,代表了她是四世同堂。朋友说,只有四世同堂,才能穿这样的大红。
无论怎样说法,如何区分,什么讲究,蟳埔女簪花习俗和鲜花的美丽,在各个年龄层次上都这样,一生都这样,每日都这样,是每日早起必做的美容和装束功课,是传统,是现实,是天地与岁月积淀恒久之美的一个部分。
有甚者,一旦卸妆,天壤之别,把自己都吓着了。
蟳埔女“簪花圍”的习俗,及其别样的服饰和妆饰,还有蟳埔蚝壳厝——独属闽南特色的民居,无疑有着其自身的视觉标识和积淀深厚的文化内质,大有旷世的艺术欣赏价值,有无法取代的现实美学深意。
有人认为是源自宋元时期。比如“蟳埔蚵壳厝”,厝乃闽南语,即房屋;牡蛎,当地称“蚵”或“蚝”,用它建造的房屋被称为“蚵壳厝”或“蚝壳厝”。朋友说,在海边居住,潮涨潮落,浩瀚波荡,海风腥咸,带有盐分,一般建筑材料难以抵挡其四季浸袭,而蚵壳做墙体,既不易腐蚀,也不渗水,有称“千年砖,万年蚵”。而且你看哦,灰白色蚵壳、花白色花岗石,加上红色砖块,多彩协调,线面勾勒,砌出大面积的墙体立面,就是一幅又一幅精心构思绘制的图案浮雕,极富美感,且色彩对比强烈,形成视觉冲击力。其中最招人眼的就是墙体上的牡蛎了,一层层地有序摆放叠加,如片片鳞甲,层层海浪,在太阳下,抑或在明月夜,闪闪发光。视角不同,所见建筑及墙体,正面、侧面、断面、大小、上下、横斜、交错、明暗亦不同,仿佛印象派,形式感,隐喻,象征,诗世界,童话屋,奇妙而奇绝,再有海天一色,为阔大想象的背景,及至可称得梦幻、瑰丽和壮美了。
有考证说,这蚝壳厝所用的大蚝壳并非泉州原产,而是来自遥远非洲东海岸,是宋元时期古刺桐港的远洋商船返航时为垫空船转运而来。
我们知道,在西汉,外交家、探险家,被称为“第一个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中国人”“东方的哥伦布”张骞,奉汉武帝之命,出使西域,开辟了陆上丝绸之路,以长安为起点;而初创于商周、形成于秦汉、兴盛于晋唐、鼎盛于宋元的中国古代海上丝绸之路,泉州是其重要起点。宋元时期,马可·波罗眼中的“光明之城”,已是东方第一大港,“番货远物、异宝珍玩之所渊薮,殊方别域、富商巨贾之所窟宅,号为天下最”。(元·吴文正)满载丝绸、瓷器、铜铁器、茶叶、香料诸多货物的商船,就是从蟳埔起航,沿着闽南沿海航行,东到日本,西至东南亚、波斯、阿拉伯,经印度洋、非洲东海岸,然后再到北岸卸货。你可以生发无穷想象,海丝路,曾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远航船舶,开辟、行驶一条世界上最长的远洋航线,其范围一度覆盖大半个地球人类历史活动和东西方文化经济交流,那景象,怎不令人叹为观止。问题也来了,在返航时,如无商品货物搭载返回,就会形成空船,不利于海上航行。这些商船,可都是“大船”“巨轮”。航海人是有经验的,发现了散落、堆积在海边的蚵壳,既多且重,于是装在船上压舱,保持了航行中船体的平衡,载回来后,就没用了,随意卸放、扔弃在蟳埔海边。
血肉不存,独有空壳,灵魂不在,徒有其表,这原本看似没用的死亡之物,废弃之物,有人动了心思,琢磨、尝试,竟是可以捡来镶嵌在墙的外侧,不仅坚固不腐,还能防潮,又有装饰美感。一人先试,数家仿效,这就有了后来好看的蚵壳厝了。
只是我们今天已无法知道第一个“尝试者”了,也不知道那最早的蚵壳厝是什么样子,还在不在。如果在,当是海上丝绸之路曾有的繁荣和辉煌的见证。就像张骞开辟的陆上丝绸之路,从西域所引进的天马、汗血马、葡萄、核桃、苜蓿、石榴、胡麻、胡萝卜等,连同双向的交流和文明,至今在中原大地繁衍、生长和演进。学术界,持宋元时期说者,认为除蚵壳厝,蟳埔女簪花围的习俗,也是与泉州海丝之路相关,缘于双向的交流和文明,遗存和考古,已被普遍认可其是宋元时期遗留下来的阿拉伯人的风俗。
朋友说她是这个观点坚定的倾向者。蟳埔于海之尽头天之尽头的特殊地理位置,不仅保留蚵壳厝的“海丝文化”实物遗存,也留有簪花围这样鲜活的海洋文化印记,及至如今,依然洋溢着浓郁迷人的异域风情,已成风俗,已成生活日常,进而已成精神愉悦与审美,血浓于水,生生不息,延传至今,完全可能。
随着近年城市化进程加快,蟳埔已经从渔村变为社区,公共与民间建筑也有了时代变迁,渐有沧海桑田之感,唯“蟳埔女习俗”原生态地保持不变,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事实上,蟳埔女盘头簪花的起始,可没有想象的那么浪漫。
朋友告诉我说,就像概括说蟳埔女“封建头,民主肚,大裾衫,宽筒裤”一样,最早完全是为便于在海滩上劳作而设计,不期然,竟是充分展现了女性服饰之美,体态之美,蟳埔女成了走秀的“模特儿”,海上靓丽的风景线。就像簪花围,这奇异的盛美,殊不知在最早的时候,男人们出海去了,勤劳的蟳埔女是要赶海挖蚝的,这是生存和生活的重要部分,而挖蚝是弯腰的劳动,不梳发髻,头发会垂下遮住了眼睑和视线,非常碍事。久而久之,她们不仅为方便劳作盘起了好看的发髻,也在上面簪上好看的鲜花,渐成风俗,及至发展到现代,生产生活方式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但她们头上的鲜花仍然姹紫嫣红,盛开不谢。
可以想象一下,村子的不远处就是奔流不息的晋江,连接浩瀚无际的大海,夜晚在月光潮汐里泊着渔村千古的宁静,翌日,清早的太阳仿如美人出浴,千朵万朵的霞光染得海水漂浮花瓣的潋滟,蟳埔女在清晨湿润的海风中,坐在晨光里,梳妆台上摆满了梳子、发插、簪子、骨髻、手镯、耳环、涂油、芦荟汁和新采摘的鲜花,多美啊,她们首先不是考虑一天辛勤劳苦的生活,而是用女人的构思和心思想着怎样把自己鲜花一样妆扮起来。
一天,每一天,蟳埔女,都是一个花的开始,无论她命运中有怎样的欢苦和爱恨,内心藏有怎样的风暴和波澜。细细一想,我便有些羞愧了,在蟳埔的这个上午,我的作家朋友悄然无声去了蟳埔深处的民居和村巷,看深藏在那里的古老的蚵壳厝;看穿着大红衣裳的奶奶们围在一起打牌;看蟳埔女如何把结在一起的海蛎子辛勤地一个一个撬开……而我,在蟳埔村子街上,看见蟳埔阿姨,及其那头上的繁花似锦,完全是一种目光及至心态的猎艳和猎奇,因此我几乎是追着人家看,用相机拍照,譬如那一会儿,她们几个蟳埔阿姨正在街角说着家常,可能是在讲一个国家的事儿,村里的事儿,家里的事儿,邻里的事儿,听见了相机“咔嚓、咔嚓”的响声,向我转过脸来,善意地微笑着,然后仅只平常地看看,姐妹们打过一声招呼,各自走去了。
女为悦己者容。蟳埔女每日鲜花的妆扮,悦己悦人,原本就是她的生活,不是演戏要给谁看,也不渲染,也不造作,也不走秀,也不卸妆,现在想来,我知道了,那一天,我打扰了她们……
(陈峻峰,实名陈俊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天涯》《作品》《青年文學》《清明》《美文》《散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著有《三炷香》《个人史》《寻根问祖》等专著多部。作品入选多种选本、课外读物、全国高考试题,获多种文学奖。)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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