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大滢
整个长安城大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眼前却像罩了一层薄雾,教人辩不清漫漫前路,可她知道,这条路上有他便够了。
一
乾宁三十五年,来熙陵守墓的第二年秋,陆渝终于放纵一回,独自外出买醉直至深夜才归。
暮色沉沉,瓢泼夜雨笼罩下的熙陵如一只蛰伏的猛兽,阴森而诡谧。
他撑着伞回来时,见白茴倒在陵园立碑前的石阶上,身上那件绣了鸳鸯戏水纹的嫁衣红得刺眼。陆渝的醉意登时褪了大半,他俯下身子探了探她的鼻息,还活着。
“陆泽……你骗我……”昏迷中的人儿一声无意识的低喃教他嗤笑出声。
“乐极生悲。”他无奈地摇摇头,“你心心念念要嫁的情郎,在大婚之夜灭你全门,你却仍执迷不悟地叫着他的名字。”真是从未见过这样蠢的女子。
她倒是命大,身上的刀伤极深,却是离要害差了半寸。陆渝住的那间竹寮陈设简陋,他只能简单为她清创上药,一番忙碌下来,已是天色熹微之际。
陆渝小憩了片刻,却迷迷糊糊做起梦来,梦里是三年前的那场围猎。他骑射极佳,远远甩开众人,驭马追截一只野鹿,却不知怎的闯入一片浓雾弥漫的密林,一时间失了方向。
“阿渝……阿渝……”他听见白茴在叫自己,那声音空灵而缥缈,仿佛古老的祭祀礼上神秘的咒语,忽然间四周的白雾褪尽,野鹿自茂密的灌丛间窜出,白茴的声音再次响起:“阿渝,射下它!”
他捻箭搭弓,朝那鹿首稳稳射去,惊恐的尖叫声霎时间此起彼伏,他忽感晕眩欲坠,待他回过神来定睛一看,那中箭的哪里是什么猎物,只有被射下马的太子倒在血泊之中。
“大哥!”他陡然惊醒,明灿灿的阳光自窗缝透进来,晃得他眯了眼。
榻上的白茴已醒转过来,此时正盯着他问道:“你做噩梦了?梦见太子了是吗?”
陆渝惊魂未定,只觉心烦意乱,起身就要走,却被她叫住:“阿渝……你可不可以……原谅我?”
他仿佛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忽地放声大笑起来,双眸却含着隐隐恨意,“当初执意要嫁陆泽的人是你,现在来求我原谅的也是你,白茴,你凭什么?”
她耗费了莫大勇气才生出的半分期待如一曳微弱的烛火,风一吹便灭了。是啊,她凭什么呢?如果不是当初自己一步錯,步步错,她和陆渝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她何来资格求他原谅。
白茴捂着伤口自榻上起身,颤颤巍巍地向他行了个礼,“是白茴痴心妄想了,还望五殿下莫要怪罪。”
陆渝最厌恶她这般冷漠而疏离的模样。
刚得知她与陆泽婚事的那个晚上,陆渝曾趁夜潜入白府,他想,管它什么圣命难违,管它什么君臣纲常,只要她点点头,他便愿意抛弃所有,带她远走高飞。
可她却拂过案上熠熠生辉的妆奁,朝他微微一福,“五殿下还是回去吧,是我自愿要嫁三殿下的。”
二
乾宁三十五年八月初十,缠绵病榻多年的胤国皇帝崩殂于元兴殿,其密诏公诸于世,三皇子陆泽于次日继位登基,改年号为昌乐。
距离白家灭门惨案不过半月,朝野上下已是另一番天地了。
白茴找到陆渝时,他已喝得半醉,正俯靠在太子的墓前喃喃自语,他修长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摩挲着冰凉的墓碑,眼中落下泪来,“大哥走了,父皇也走了……如果没有三年前那场狩猎,今日坐上皇位的该是太子……是我亲手杀了太子……都是我的错……”
乾宁三十二年的秋狝,五皇子陆渝射杀太子,朝野上下一片哗然,圣上痛失爱子,一时急火攻心,龙体渐衰。后圣上将五皇子放逐边地,同年冬,潼山一役胤军精锐之师损失惨重,众人皆斥陆渝与突厥勾结,里通外敌。次年春,帝降谕旨,罚五皇子终身为太子守陵,不得重返皇宫。
明明不过两三年,那些过往却久远得仿佛上辈子的事了。
白茴如鲠在喉,心痛如绞,只默然将他揽在怀中,他哽咽几欲失声,“人人都道我是弑兄的冷血之徒……可我怎么会杀他呢,他是自小爱我护我的大哥,我怎么会杀他呢……”
她双眼雾气迷蒙,却强作镇定安抚他,“我知道,我都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这三年,没有谁活得心安理得。
陆渝在她怀中睡着了,她看着他因醉酒而有些苍白的睡颜,回想起许多尘封的旧事。
陆渝被罚去边地的那日,长安城下了一场倾盆大雨。他的马车行至长安郊外的旷野,车夫回头望了望雨中那匹紧追不舍的骏马,终于忍不住道:“五殿下,白姑娘已经跟了咱们一路了,雨下得这样大,您好歹……”
他翕合双眼,恍若未闻。
临走前白茴便来找过他,她说:“阿渝,我要随你一同去边地。”
他眼中仿佛笼了雾岚,教人辨不清他的心绪,“别闹,我是负罪流放,或许这辈子都回不来长安了。”
她握住他的手,说得那样坚决:“那便不回来,总之你去哪儿我便跟着去哪儿。”
陆渝承认,那一刻他的心跳骤然间漏了一拍,他甚至想就此拉着她出逃,逃到一处谁也找不到他们的地方。可他最终松开了她的手,轻飘飘地回了一句:“白姑娘保重。”
——他不能连累她。
陆渝的马车逐渐将白茴甩在后面,白茴急忙扬鞭提速,受痛的马儿不知怎的忽然乱了阵脚,前蹄踩入泥凼,一阵嘶鸣间马身骤然欹斜,她被重重地甩了下去,混了杂草的泥渍溅了她满身。
马车却在此时蓦然停住了,他慌忙自马车上下来,冒雨一路疾奔过来,“伤到哪儿了?”话一出口他才惊觉自己的声音竟带着轻微的颤抖。
“别丢下我,阿渝……”她靠在陆渝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默然许久,最终还是将她一把腾空抱起,“好,咱们一起去北地。”
车厢内的白茴撩起车帷回首望去,巍峨宏伟的长安城湮没在苍茫的雨幕中,她道:“等此事水落石出,还你清白之日,我们会回来的,那时候长安城的牡丹花一定开了……”
“阿茴——”他突然打断她的话,“那支箭是我射的……是我亲手射出去的……”他不去看她脸上僵滞的神情,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当时只看到野鹿,一心想射得猎物……可当我回过神来,那箭下的野鹿却成了太子……我从未想过伤害他……阿茴,你相信我吗……”
她握紧他的手,冲他淡淡笑道:“我相信。”或许她不知道真相是什么,阴云笼天际,人心似鬼蜮,整个长安城大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眼前却像罩了一层薄雾,教人辩不清漫漫前路,可她知道,这条路上有他便够了。
三
尽管世事蹉跎数载,白茴仍记得自己与陆渝的初识是在乾宁二十三年的盛夏,那年她八岁,陆渝九岁。
白茴生在武将世家,其父白祁官至抚远大将军,常年驻守北地,抵御外敌突厥。白茴自小聪慧,对诗书与武学皆悟性极高,因此圣上破例诏了她入宫做太子的伴读。
那日一名宫人慌慌张张地来东宫寻太子,恰逢太子被圣上叫去御书房训话,那宫人扑了个空,急得快要哭出来:“这可如何是好,若太子再不去解救,五殿下会被三殿下他们打死的。”
白茴对这位五殿下倒是略有耳闻,据说他的生母是名身份低贱的浣衣局宫女,母子二人皆不得圣宠,两年前宫中闹时疫,内务府疏于管理,他的生母病逝于宫城一隅。失了母亲的庇佑,他在宫中的生活更加举步维艰,时常遭受其他皇子的欺侮,整个皇宫唯有太子肯护着他。
白茴性子爱憎分明,最见不惯这等欺软怕硬之事,索性跟着那宫人一路去了太液池。眼见着几名年岁相仿的皇子合力将陆渝的头往池水里按,白茴一时间怒火中烧,冲上前去对一众皇子拳脚相加,生生将他们踹入了太液池中。
三皇子陆泽狼狈地自水里爬上来,指着白茴咬牙切齿地放了一阵狠话,便被其余几位皇子灰溜溜地拉走了。
陆泽和白茴的梁子自那时起便结下了。
陆渝呛了水,坐在池边咳嗽许久才缓过来,他身上遭了许多皮肉伤,额头也磕破了,鲜血淌花了半张脸。
白茴抽出手绢为他擦拭,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他眼神中透着几分与年岁不相符的沉稳,语气冷若冰霜,“谁要你多管闲事的。”
他手上力道不小,想必是偷偷跟着宫里哪个侍卫习过几招,她道:“你这人真是奇怪,学了功夫不用,被欺负了也不知还手,倒对我这个救命恩人恶语相向。”
陆渝将头偏向一旁,试图掩饰面上的忸怩之色,“那你要怎样,大恩人?”
白茴歪着脑袋想了想,指着池中一只欹斜的粉荷道:“你给我折一枝荷花吧。”
三皇子陆泽当日便向圣上告了状,白茴与陆渝人微言轻,有口难辩,被罚于殿外跪至天明。
那夜狂风不止,倏忽大雨倾盆,二人跪在冰冷潮湿的青砖上,双腿麻木僵硬,湿透的单薄衣料浸着阵阵凉意。
眼见着白茴体力逐渐不支,陆渝没好气地冲她骂了声“傻子”,心底却一阵一阵地泛着酸。怎么会有这样傻的姑娘,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打抱不平,还无端受了一顿罚。
不知跪了多久,二人头顶忽然多了把油纸伞,太子赶忙命人将他们扶起,“我向父皇求过情了,咱们回去吧。”
太子今年不过十五岁,举止之间却已有儒君之风。
他和白茴就像即将溺毙的人忽然抓住了一根浮木,劫后余生的委屈在见到太子时骤然爆发,二人拥着太子嚎啕大哭。
三人便在这漫天风雨里依偎着,恍惚间以为地老天荒也不过如此。
四
因得白茴父亲白祁关照,陆渝被放逐北地的日子过得并不算艰难。
那年冬日正逢白茴生辰,虽然边地物资匮乏,入眼皆是荒漠尘沙,陆渝还是答应要给她好好过一次生辰。
可惜事與愿违,生辰那日突厥精兵趁着寅时月黑风高,突袭胤军粮仓,半年的粮草付之一炬。白茴翻身上马,带兵一路追至营帐外五十里的河谷,却不料正中突厥埋伏,敌军自河谷的两处出口涌来,堵死了他们的出路。
白茴带头冲锋陷阵,与突厥兵拼死厮杀,因寡不敌众,她肩上挨了一剑,手中的银枪被敌军掼至两丈之外。士兵冒着刀光剑影冲上前来将她扶起,她咬牙忍痛道:“再撑一撑,五殿下定会率兵前来援助。”
那士兵满身鲜血,声音里带着哭腔:“若五殿下真心想来救咱们,援军早该到了,白少将,别等了,咱们往后撤吧!”
突围最终以失败告终,白茴被迫带着一众散兵退至山间丛林的天坑中避身。
十二月的北疆风雪肃杀,滴水成冰,因害怕暴露行踪,白茴及十几名伤兵不敢生火,只能食冰雪啖生肉以艰难续命,期间又有伤势严重的士兵接连被冻死,一行人几乎已山穷水尽,陷入绝境。
被困天坑的第七日,包围河谷的突厥兵力毫无征兆地全线撤离,白祁率兵前来援救,白茴及几名幸存的士兵被悉数救出。
因伤口感染而高烧不退的白茴被救出后问的第一句话是:“爹爹,五殿下呢?”
白祁冷哼一声,并不回话,脸色铁青地吩咐身旁的心腹士兵:“送白少将回营地疗伤。”
回去的路上白茴一直迷迷糊糊地念叨着陆渝的名字,随行的士兵看不下去,愤愤不平地抱怨道:“白少将您何苦还念着他,他勾结突厥,通敌叛国,在您被困当日便弃军而逃,致使大胤九千劲兵落入敌军圈套,皆死于潼山雪崩之下!”
白茴只觉得那士兵的话如平地一声惊雷,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死死攥住那人的衣角,语无伦次地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她本就生着病,一时又血气上涌,吐了一大口乌血,便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她找到陆渝已是两月之后的事,那之前她一直卧床休养,身旁侍奉的人领了白祁的命令,对潼山一役的诸多细节皆讳莫如深。
那夜月华黯淡,她迷晕了身旁留守的士兵,趁夜只身逃离了胤军大营。她一路东捱西问,终于在半月后找到了陆渝的匿身之处,那是潼山十五里外的一户农家草房,竹篱旁一棵傲霜腊梅已开过盛景,落了满地枯蕊,空气中弥漫着幽幽残香。
屋子里的陆渝透过小窗望见白茴,霍然一声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踉跄着疾行而出,脱口叫了声:“阿茴——”
他似乎大伤未愈,瘦得像一棵嶙峋的枯树,双颊凹陷,脸色苍白如纸,仿佛风一吹便要灰飞烟灭一般。
她的神情不辨喜怒,声音却带着刺骨的寒意:“陆渝,你到底有没有通敌叛国?”
陆渝的笑容倏忽僵在脸上,许久才自嘲般冷笑出声:“所以白姑娘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你可知我被困天坑七天七夜,无时无刻不盼着你来救我,你可知天坑内地冻天寒,我看着一个个士兵在我面前死去却无计可施……”她双眼通红,泪珠欲落未落,凌厉的恨意几乎要从眸中渗出来,“你所率领的九千精锐都死了,为什么只有你活着……陆渝,你不怕那冰雪掩埋下的九千阴魂向你索命吗!”
陆渝记起太子薨逝那日,诸皇子也是这般质问他:“太子待你不薄,你却恩将仇报,不怕遭天谴吗!”
短短数月,那个曾说永远相信他的女子,如今正站在他面前咄咄相逼。
他惨白的脸上绽出一抹凄然的笑容,“既然你心中已有答案了,又何必来问我呢。”
“陆渝,你到底瞒了我什么,我只想知道潼山一役的真相……”
藏于衣袖中的右手紧握成拳,手中的木簪“咔嚓”一声断成两截,他摊开鲜血淋漓的掌心,木簪上的桃花纹路沾了血,显得鲜活而妖冶。
“此簪本该你生辰那日送与你的,”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涩然的沙哑,“今日以此断簪为证,你我二人两讫,自此往后,恩断义绝,形同路人。”
“好……好的很……”白茴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决绝离去。
“难道要我告诉你,通敌叛国的是你父亲,欲置我于死地的是你父亲,害得九千胤军命丧潼山的亦是你父亲吗?”陆渝对着空无一人的小院,苦笑出声。
五
庆贺新帝登基的焰火腾空绚烂,陆渝望着满天飞花流星,忽地冷嗤一声:“他拿白家的覆灭和父皇换了这皇位。”
白茴心头猛然一惊,“你说什么?”
“白家在朝中根基深厚,若不是父皇授意,他区区一个三皇子能动得了白家?”
她面上浮起酸涩的苦笑,眼中却已渗出泪来。原来如此,原来陆泽对除掉白家志在必得,她和陆泽的婚事不过是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圣上对白家的杀心,几年前就起了。白祁手握边地虎符,又常年不返长安,恐有拥兵自重之嫌,圣上对白家早有忌惮之心,却囿于边境偏远,鞭长莫及,故剿除白家一事一直悬而未决。
陆泽与白茴的婚事不过是个骗白祁只身回长安的由头,圣上借婚礼的契机一举铲除白氏,陆泽以手刃白祁的功劳向圣上博得储君之位,原是各取所需罢了。
焰火的光影在她眼中明灭晃动,仿佛什么重大决定在心中生了根,她定定地看着他,“阿渝,你想要皇位吗?”
他不是没有对皇位动过心思,但当初太子在世,他从未想过和太子争什么,可如今时过境迁,这一切终究是不同了。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她却已了然于心,朝他淡淡一笑,“我会帮你。”就当是给自己赎罪了。
白茴握住他的手,将一块冰凉的物什放在他的掌心,“边地虎符,收好。”
这是白祁送她上喜轿前偷偷塞给她的,他说:“茴儿,好好活着。”大抵白祁那时已料到白家凶多吉少,才会将统领千军万马的虎符交到白茴手上。
喜轿行了一路,她察觉出一丝异样,撩开轿帘一角才知道迎亲的队伍竟行至长安城郊外——陆泽想要秘密除掉她。
她混战许久才自那群死士中杀出重围,当她拖着伤体赶回去寻白祁时,整个白府早已是一片血海。
一阵夜风吹得竹寮小窗吱呀作响,隐约间带着紧密的脚步声与兵器摩擦声,白茴自痛苦的回忆中缓过神来,陆渝轻笑一声:“催命符来了。”
他拧动墙角的机关,床底漏出一只黑黢黢的暗道口,当他下到洞中向她伸手时,她只是顺下他手上的碧玉扳指,然后毫不犹豫地启动机关,封上了洞口。
陆渝记得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她说:“去边地率兵,我在长安等着你。”
那夜熙陵起了一场大火,白茴虽万幸逃出火海,却被将熙陵包围得水泄不通的羽林军押解入狱。后来士兵们在废墟中发现一具戴着碧玉扳指的焦尸,断定五皇子陆渝已死。
陆泽把玩着那只洗净的玉扳指,笑得几近疯癫:“陆渝,你一辈子都休想赢朕!”
狱卒的拷问并没有令白茴吐露虎符的下落,陆泽开始有些坐不住了,决定亲自去狱中见她一面。
典狱司办事从不肯怜香惜玉,她身上旧伤未愈又受新刑,蓬头垢面地缩在角落里,带着虚弱的呼吸声,像一只一见到光便会灰飞烟灭的孤魂野鬼。
陆泽伸手拨开她面前纷乱的发丝,语调波澜不惊地问:“虎符呢?”
白茴精神有些恍惚,愣愣地看了他许久,终于开口问:“陆渝在哪儿?”
“死了。”
她眼神渙散,面上不知是哭是笑,陆泽一把掐住她纤细的脖颈,不耐烦地问:“虎符呢?”
“被我毁了——”她指了指脑袋,“可我记得纹饰,能画下来,想要就拿皇后之位和我换。”
六
陆泽最终答应与白茴做这场交易,他封她为后,她画出边地虎符。
白茴卧床养了一月的伤,直到封后大典临近精神才略见好转。白日里内务府已将封后大典所需衣饰送至,她瞧着裙摆上蔓蔓枝枝的并蒂莲纹,便忆起那年盛夏太液池的荷花,忆起过往同太子和陆渝无忧无虑的日子。
可那些日子终究是回不去了。
封后大典如期而至,正仪殿前百官依次排立,乐声激昂鸣奏,华服加身的白茴自鸾车上下来,踏上大殿前的汉白玉石阶,一步步行至陆泽身旁。
她自内务总司手中接过凤印,百官正欲行叩拜之礼,她忽然朗声对众人道:“众卿,陆泽杀害先太子,此为不恭;陷害五皇子陆渝,此为不义;欲斩草除根,置五皇子陆渝于死地,此为不仁。如此不恭不仁不义之人,其行当诛!”
这番话霎时间引起轩然大波,百官如雀喧鸠聚,一片哗然。
“放肆!”陆泽眼中腾起可怖的杀意,一巴掌扇过去,“你这女子迹类疯迷,满口胡吣!”
这一掌打得她跌倒在地,细嫩白皙的脸上浮起鲜红的指痕,微颤的嘴角渗出丝丝血迹。
气氛正胶着间,一队御林军忽然闯入,那为首的统领焦急地向陆泽禀报道:“启禀圣上,五殿下所率领的边役军已攻至长安城下,城门便要失守了,还请圣上定夺!”
一时间人心惶惶,四周纷乱嘈杂,骚动不断,官员们皆人人自危,整个皇宫转眼间便乱成了一锅粥。
“陆渝?他还活着?”陆泽额上青筋暴起,破口骂道:“陆渝策反边地驻军,一路攻至长安,为何各路地方官员皆未上报!”
他似是突然明了,一把抓住白茴的衣领,逼视着她的眼睛道:“是你……”
她嘴角噙着艳红的鲜血,面上却浮起笑意,“是我把虎符交给他,要他去北地率兵;是我执意要留在长安,为他做掩护;也是我暗中收买你身边的官宦,将上表关于他消息的奏折都压了下去。陆泽,只许你算计别人,不许别人算计你吗?”
陆渝领着兵马攻破皇宫之时,陆泽正挟持白茴为人质在宫门前等着他,那柄锋利而冰凉的宝剑抵在她喉间,温热的血液自脖颈间的伤口淌出,只要他稍一用力,她便会当场殒命。
“退兵,否则她便活不过今日,要江山还是要她,五弟你可要考虑清楚。”
陆渝眼中仿佛燃着熊熊烈火,握着长剑的手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另一只手紧握成拳,筋骨咯吱作响,他沉默许久,忽然间松开了拳头,似是做好了什么重大的抉择。
“我要她。”短短三字,却掷地有声,仿佛每个字都有千斤重。
陆泽突然疯癫地大笑起来:“五弟对她可真是一片痴心啊,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太子之死,还有她的一份功劳呢。”
陆渝像是挨了一记重击,难以置信地看着白茴,想要从她的眼睛中辨出真相,她眼中满是无措、愧疚、悲恸,而后竟带了几分被戳破后的释然。
那些透着血腥味的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乾宁三十三年,陆渝被圣上召回长安为太子守陵,白茴亦只身返还长安,那時正值阳春四月,牡丹鲜妍明媚,满城繁花似锦。
乾宁三十五年,圣上忽降圣旨,赐婚三皇子陆泽与抚远大将军之女白茴。白茴自是不肯,为求圣上收回成命在殿阶前跪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后因体力不支倒在大殿前,被圣上差人送回了府邸。
白祁远在边地,白茴人微言轻,无长辈替自己做主,圣上此番突然赐婚,似是有几分乘人之危之意。
后来此事成了文武百官私下里茶余饭后的谈资,五皇子陆渝与白茴情投意合是众人皆知的事,自那次秋狝后,陆渝的名字一直是朝堂间的忌讳,如今圣上的这道圣旨,却又生生将陆渝拉入了舆论的漩涡。
七
夜风将木窗吹得吱呀作响,白茴睡得迷迷糊糊,却听黑暗中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忽地惊醒过来,窗外的月光透进来,将面前的人影映得高大欣长。
她借着朦胧的月华看清那人的模样,竟是陆泽。
“三殿下夜闯小女子闺房,不知有何要事?”
陆泽低笑一声,开门见山道:“白茴,我同你做一个交易如何?你同意这桩婚事,我便将令尊谋弑太子一事烂在肚子里。”
她仿佛挨了一记晴天霹雳,身子止不住地颤栗起来,“你说什么……”
晦暗的夜色将他脸上的笑意衬得诡异瘆人,“你可还记得那年秋狝前你自白将军处讨的那瓶药?如今种种,可皆是托那瓶药的福呢。”
乾宁三十二年,风调雨顺,岁稔年丰,圣上龙颜大悦,特下诏举行秋狝,凡拔得头筹者可向圣上讨要一门赏赐。
陆渝兴奋地将此消息告诉白茴,少年澄澈的双眸中闪着盈盈光亮,仿佛九天星河都散落他眼底,他说:“阿茴,下月秋狝,我去夺那狩猎魁首,然后求父皇将你赐婚与我。”
然而秋狝之期临近,陆渝却染了严重的风寒,太医院的药方开了不少,他的病情却一直不见好转。
白祁素来有收集天下奇珍异宝、稀世名药的爱好,那段日子边地安定,恰逢白祁归邸休沐,白茴便整日缠着白祁,想从他那里问些宝贝药石。
白祁被她闹得一头雾水,便道:“五殿下的病多静养便是,那秋狝又不是非参加不可。”
不,这场秋狝他非参加不可,白茴想道。
陆渝只是圣上众多子女中一个最不起眼的皇子,被兄弟轻贱,被生父忽视,连白祁也总提醒白茴:“他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皇子,做不得你的良人。”
只有白茴自己知道她有多期待嫁给陆渝,儿时的仗义相助,这些年的惺惺相惜,他们二人之间早已是情根深种、两心相许,秋狝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她不能白白放弃。
过了两日,白祁给了白茴一瓶药粉,道此药医治风寒伤病有奇效,白茴不疑有他,当日便将那药给高烧不退的陆渝服下。第二日醒来陆渝果真痊愈,正好赶上了那日的秋狝。
陆泽冷笑一声:“那药根本不是什么医治风寒的奇药,而是西域的幻蛊散,正是因为此药,他才会将太子认错,失手杀了太子。”
她的心仿佛被利刃生生地剜去一块,疼得喘不过气来。若不是她,太子就不会死,陆渝也不会背上弑兄的罪名,她与陆渝亦不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原来今日种种,皆是拜自己所赐。
“太子之死对白家有何益处?我爹爹与你私交甚笃,你敢说此事不是你所指使?陆泽,好一招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之计。”
他轻鄙一笑:“是又如何?白小姐可有证据?我手上人证物证皆全,不如你我对质圣前,你猜圣上信你还是信我?”
“你到底想要什么?”她嗓子酸涩沙哑,仿佛问出这个问题便用尽了她的所有力气。
“很简单,答应嫁给我。白大小姐,你可要想清楚了,白家全族的存亡皆在你的一念之间。”
八
陆泽与白茴的婚事传到熙陵的当晚,陆渝潜入白府,下定决心要带她一起离开长安,他说:“阿茴,天下之大,我们何处去不得?”
摇曳的烛火映得他双眸璀璨生辉,白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觉得心口痛得快要窒息一般。她该如何告诉陆渝害死太子的不是他,而是陆泽和她爹爹,该如何告诉他自己做了帮凶,该如何告诉他自己明知道爹爹有罪,却还是选择了袒护爹爹。
她曾无数次设想过与他远走高飞,可这些年兜兜转转,到底是不合时宜。
“五殿下还是回去吧,是我自愿要嫁三殿下的。”
他默然许久,竟忽的笑了出来:“原是我叨扰了,那便祝兄嫂恩爱白首罢。”
婚期拟定的第二日,圣上以白茴与陆泽大婚之名,下旨召白祁只身返还长安,再后来,便是大婚当晚那场震惊长安的白家灭门惨案了。
直到她亲眼所见白家被屠满门,她才恍然醒悟过来,这些年来她所走过的每一步,原来都是他人做好的局,她早已走入一场死局,再也没有了退路。
白茴如释重负,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阿渝,对不起,瞒了你这样久。”
弓箭手们早已搭箭上弓,只待陆渝一声令下,便可万箭齐发,一举剿灭陆泽及其残余势力。
“阿渝,放箭!我自将虎符交给你那一刻起,就没有想过活着离开长安,放箭啊!”
陆泽被她搅得烦躁起来,环顾四周欲寻退路,白茴趁他注意力分散之机,一把夺过架在脖颈上的长剑,毫不犹豫地朝自己刺去,利剑穿透她的身体,深深刺进身后陆泽的心脏。
长剑拔出的那一瞬,鲜血喷洒在汉白玉石砖上,仿佛白茫茫的冬日里开出一簇绚烂的红梅。
“阿茴——”陆渝不顾一切地奔上前去,将她搂在怀中,“没事的……咱们去找太医……没事的……”
她伸手去触碰他的脸庞,他的泪便簌簌地落了下来,“阿渝,你不要哭……你看,皇位是你的了……”
“咱们去找太医,等你好了,我再告诉你潼山之役的真相……还有那年在北地欠你的生贺咱们也一并补上……”
她摇摇头:“潼山一役的事我都知道了。”
幻蛊散一事,白祁肯受陆泽的指使,原是因为陆泽许了他升官晋爵,可事成之后陆泽全然不兑现承诺,白祁才知道自己是受了骗。后突厥以高官厚禄作饵,诱白祁与其勾结,陆渝无意间撞破了突厥暗探与白祁的密谋,才教白祁对陆渝起了杀心。
那日白茴与诸将士被困天坑,陆渝心急如焚,领九千劲兵前去营救,却不料白祁提前泄露了陆渝的行军路线,军队行至潼山脚下时,埋伏在潼山之上的突厥精锐引燃了提前安置好的炸药,引致雪崩封山。
他原本有幸逃了出去,卻又折返回去捡那支亲手雕琢的紫檀木簪,为此右肩挨了敌军一箭,他驾着马不辨方向地一路狂奔,身后的突厥军穷追不舍,将他一路逼上绝生崖,最终一人一马皆坠下悬崖。
许是他命不该绝,坠崖后得一农夫所救,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后来亦是因为白祁与突厥谈好了条件,包围天坑的突厥兵才会突然撤退。
“阿渝从不曾丢下我,这次是我要丢下阿渝了。”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声音轻若蚊吟,“我该下去给太子赔罪了。”
白茴的嘴微微张合,再发不出一丝声音,她挣扎着想要去拭他脸上的泪水,满是血腥的手堪堪抬起,却又重重落下。
她身着封后华服,死在他的怀里,死在他登基的前一日。
后来他登基称帝,广纳贤才,励精图治,勘定战乱,胤国在他的治理下,国力渐盛,歌舞升平。
人人都称颂他是一位明君。
长安城还是一成不变的老样子,而记忆里那些缠绵悱恻的风花雪月和轰轰烈烈的恩怨情仇,早已永远地埋进坟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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