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同宾
应是鬼斧神工,硬在山半腰竖劈一挂立陡石崖,又横劈一片月牙形平地。月牙的最宽处不过五尺,却在不到五尺的地方搁一块巨石,为红薯面蒸的窝头状,半间屋大,竟有一半悬在空中,仿佛稍稍用力一推,就会滚下深涧。石乃黄褐色,质地酥松;陡崖却是青灰的,如生铁凝固。显然,石头原本不在此地,是高空跌落的。它若再大些,必继续跌落到山脚;它若再小些,则造不出如此惊险。偏偏正是这么大的石头稳稳地落在这么巧的位置,就弄出了蹊跷。
石头弧状顶端的正中,端端地长一棵直标标的树,干是多棱体,像十几根竹竿死死摽在一起。其上,枝丫并不岔开,而紧紧收拢,正符合黄子久画树所谓“枝要敛而不可放”,到梢头就收拢成了锥形的尖,颇似一枝古人称为毛锥的笔了。它仿佛憋着一股劲,凝聚着一团气,鼓胀着一种精神。树根最特别,如蛇如虬,如索如链,牢牢地把石头箍勒缠绕,而后都伸展到石下,想在石与月牙形平地之间绾一个八宝结。明显看见,石已皲裂,皴出纵横褶皱,似衰朽老人的脸。可以想见,若不是树根拘束,石早就碎了,碎为砾,碎为砂,碎为粉末。石和树成了个共同体。石是树生长的基础,树是石存在的保障。石滋养了树,树使石延续着浑然一体的生命。当然,石比树苍老得多,是在石的垂暮之年,才有这棵树切切维护,得以继续昭示作为巨石的漫长往昔。可原初是什么机缘,碰巧有一粒树种落在石的弧形顶端的正中,发芽,落根,生干,吐叶,抽枝发杈,长壮长高,终于成为一棵凛然大树,就不好想象了。那过程,似发生在地球史的迷茫深处。
这树所处之地,看似悬乎,却不悬乎。山风阵阵摇撼,树枝摆动,树干不动,定定地矗立石上,呼啸出阳刚之音。郑板桥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可算为它传神写照。
站远处看,就更像一枝巨笔在风中挥洒,在蓝天白云上写擘窠大字。它若写篇文章,一定是大气磅礴的大文章,记录世间沧桑的鸿篇巨制。或许早就写了,写在寥廓的苍穹,我们不能看到,看到也读不懂。
山溪一绕,绕出一湾块形的水。水抱一个半岛,岛上耸起一个山头。近水处,长些蒹葭蓼萧,皆柔韧孱弱,朝风吹的方向躬身俯首。山上长满杂木,有栎有粟,有黄栌青棡,有酸枣苦楝,俱低矮偃蹇,干纤细而枝拳曲,呈猥琐状。杂木丛中,却生出一株桦树,直而高,有遗世独立之姿,飒然不羁之态。那形象,俨若亭亭玉立的“亭”字。如果没有桦树,山头就没了风景,水上也没了风景……一看水上倒影,山头老绿深碧,郁结得沉闷,唯桦树映出一道白光.银亮得豁人眼目,动人心旌,令景物一下子全盘活跃,光色闪烁,酷似印象派的油画。马奈就说过:“我的作品的主角是光和色。”
这棵白桦,让我想到白马王子,想到白雪公主。造物主安排它长在那里,似有领袖群伦的意思。杂树衬出了白桦的高洁,白桦赋予了杂树存在的意义。白桦在那儿一站,周遭一切都意味沛然,神采焕然,好比一首诗有了奇句,一篇文章有了点睛之笔,一下子境界全出矣。
上坡下谷,穿林越涧,走一段S形的山路,我来到桦树下。举头仰视,眼前一亮,像看见了白面长身的拜伦。它的风姿风度,真像一位罗曼蒂克的诗人,立马反衬出我的平庸鄙俗,亦如我身旁苟且偷生的杂树。忽想起,西洋的众多诗人都歌唱过白桦,西洋的众多画家都描绘过白桦。可在中国,桦树几乎不入诗,《诗经》里没有,《楚辞》里没有,汉唐以来也鲜见。我只记得寒山子曾以桦皮裹头,“桦巾木屐沿清流,布裘藜杖绕山迥。”苏东坡曾以桦皮卷烛,“小院檀槽闹,空庭桦烛烟。”都实用得很。传统的山水画,无论南宗北宗,画松画柏画多种杂树,早画滥了,却从不把白桦形诸丹青。
想起风流倜傥的雪莱。那位短命的诗人,曾在一片桦皮上写下一首商籁体的情詩,送给十六岁的恋人玛丽。便细细审视桦树的白得静雅的皮,皮上横断的纹饰,确似一层层精制的纸紧贴着挺拔的干。中国的古人早就说过“以木肤为纸”,却只用楮皮桑皮造纸,不知为何却不以桦皮作纸。下意识地剥下一块,乃表皮下的一层,橙黄色,好似存放千年的南唐澄心堂制纸,长方形,恰如一张诗笺。从旅行包里取出笔,想写点什么,凝神枯思,腹中无词。诗已离我远去,更久矣做不出咏叹爱情的文字,即便做出,也无处可寄。把那片美丽的桦皮摩挲许久,端详许久,就夹进了常在旅途的客栈里翻读的线装《纳兰词》,且留下对那株桦树的一丝牵念。
石上无土,只裂几道缝,竟长了两棵松。一大一小,大者正可合抱,小者也有水桶粗,恰作穿插提携状,颇合《芥子园画传》所论“二株法”之画理;“大树婆娑多情,小树窈窕有致,如人之聚立,互相顾盼。”想必是岁月深处的某一年的深秋,大树的一颗松子落入石缝,第二年萌发,长成一个新的生命。小树是大树的儿子。两代松树俱苍老,那小树应也有一大把年纪,比天底下任何高龄老人都老得多。两树相依为命,经历着春夏秋冬的无数轮回,将千百年人间争斗看饱。
两树都不挺直,干如弓如钩,且凸凹若丘陵,皮呈块状,鳞鳞片片,交接错落,坚硬似铠甲。长枝短杈全瘦硬如铁,折成直角、锐角、钝角,从无柔媚的弧形。枝端密叶丛簇,若钢针,锋芒毕露。大树悬瘿累节,像凝固了的千年艰辛,且空出大大小小的洞,像嘴巴,像眼睛,像发音的孔窍。此树委实丑陋,却丑陋成了达于极致的美。小树不向高处长,俯作匍匐状,不该生枝的地方生枝,不该发杈的地方发杈,枝杈都向下,好似铆着劲最终要刺破裸露的石头。这树不守常规,故意不顺畅,故意闹别扭,算得上佶屈聱牙,没有章法,却似以遒劲的焦墨勾勒出了难得的和谐。两树这么一结合,枝干交叉又气韵交融,就活活地组织成艺术味十足的构图,张扬着凌厉奇峭之势,桀骜不驯之气,蓬勃着旺盛的抗争精神,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能看出不同流俗的意思,都有直逼心灵的震撼感。
这是两株有个性的树。是漫长的时间雕塑了它们的躯体,是年复一年的风摧雨袭霜打雪压锻造了它们的魂魄,枝干上都刻满坚忍倔强。坚忍倔强并不都要昂首挺胸,以屈当伸正可凝聚力量。
树旁直立一面绝壁,危岩崚嶒,纹理应是折带皴,石色浅赭,点染斑斑绿苔。有这石壁一搭配,两树越发仿佛画中物,似乎李成(营丘)曾画过。记得潘天寿先生论这位北宋顶尖级的画家道:“性情孤僻,傲视权贵,磊磊有奇志。”
古人名物很细密。《释名》说:“山间平坦曰坂。山下有潭曰濑。水中露石曰矶。”这地方,有山,有坂,有濑,有矶。但山只伸出一面缓坡,濑是一湾死水,作为矶的石头肉墩墩的,像水里卧了两头牛。仅有这些,景致就平淡无奇。坂上有几丛荆棘,横七竖八的,枝枝叉叉的,像几堆乱柴,了无意趣:幸好,山与坂的交接处长棵树,干灰白,且光滑,可借杜甫诗句“霜皮溜雨四十围”言其状。这树有意地向濑的上空倾斜,若一驼背老翁。丈余高处,分二枝,如小写的y字。枝依次发杈,杈又发短杈,似梅花鹿的角。叶靛青色,汤匙形,如宋代官窑烧制的瓷器,却只能舀风舀雨舀雪粒。这树一立,景物就有了主,像文章有了骨架,建筑有了梁柱。然而,仍显得单调板滞,算不上丰富活泼。
正巧,树倾斜的下方,天生两株藤,老蔓欹侧,细条盘绕,绾出些死结,乱蓬蓬一团,即徐文长所谓“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的那种野藤。这还不够,有三根竟悠悠地系在树枝上,一根斜上,一根直上,和地面与树枝组成一个上宽下窄的梯形,一根则均匀地扭着劲儿凌空高悬,似旧式的竖排书里的书名号。风吹树摇,藤袅袅款动,若窈窕淑女之舞姿。还有呢,藤蔓在粗枝细杈上吊下一圈圈扁扁圆圆的连环,如绳索,如书法的狂草,如叶浅予速写画的线条,既流畅,又刚健。藤梢,垂一穗穗茄紫色的花,娇艳似流苏,似璎珞,更似春天的灿烂笑靥。李白诗“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说的正是此种情状。一有了藤,这片景就丰盈了韵致,浓厚了意味,平添轻音乐般的动态美,就为赏景人提供了足够的想象空间。忽看见,树下有一鸟巢,干柴筑就,像一顶倒放的斗笠:不知是否乌鸦的窝,若是,晚一会儿,太阳落山,四野黄昏,鸟儿呀呀叫着归来,就组成了马致远那句著名的元曲,再配上附近山村的小桥流水人家,就足以撩拨羁旅天涯的行人乡思绵绵了。
藤不可能直接爬上高树。想必它们都在幼小时就开始亲近,一块儿长大长高,耳鬓厮磨一直到如今。这是一场永不背弃的生命之恋。
在我眼里,藤也算树,只是不能自己直立。不必怪它,是造化的安排。更不必像白居易在《有木》诗里讥讽也是藤蔓植物的凌霄那样,指责它攀附。一物有一物的活法。它也要接受阳光,也愿栉风沐雨,展现属于自己的姿容。何况,它用自己的圆柔把苍劲的老树纠缠出了难得的曼妙,从而造就了风景呢。
原载《躬耕》2004年8期
38945003382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