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琭璐
很多年以后,夏登胜回到上学时住过的老宿舍,还是会想起与老师王松灵第一次见面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报考研究生学位条件苛刻,夏登胜还在忐忑地等待录取结果,导师王松灵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听说你要读我的研究生?”
“你目前在做什么课题?你有什么想法?”
“我是指,你在口腔科学研究上有什么想法?”
这一年,王松灵36岁,刚刚从美国学成归来。本来,老师上门主动找学生,夏登胜的心里既意外又感动,但王松灵连珠炮似的提问,让他一时语塞。
“喏,这是几篇最新的临床一线英文文献。你抽空读一读。”临走,王松灵从背包里掏出一沓纸,交到夏登胜手上。
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口腔医院(以下简称北京口腔医院)副主任技师张春梅常常和学生们笑谈,“王老师是你们所有人里最爱学习的。”
做学问,任何时候都没有捷径。那年王松灵26岁,刚到医院,他住在医院分的筒子楼里,三家共用一个厨房,大家商量着错开时间做饭。早上,王松灵带着一岁多的女儿赶班车去幼儿园,晚上安顿好孩子后,他就开始挑灯夜读。
等女儿大一些,王松灵干脆晚上把她带到医院空闲的实验室写作业,他在隔壁和外科、病理科医生一起开会,看着幻灯讨论片子。
白天出门诊,夜晚的时间显得弥足珍贵,年轻人休闲娱乐的时间,被王松灵用来写书、读文献、讨论课题。
这种“全天候”的工作,在王松灵57岁这年带来丰厚回报。中国科学院2019年院士增选结果公布,首都医科大学副校长王松灵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这也是我国口腔界的第一位中国科学院院士。
2020年春天,王松灵回到家乡湖南湘乡,在母校东山中学设立“松岩教育基金”,用来奖励优秀教师和优秀学生。
王松灵告诉对方,学生们需要的,不单是经济上的支持,或者说,人文关怀也同样重要。生活贫困,不应成为他们的绊脚石。傍晚,一群孩子坐在王松灵面前,穿着整洁的衣服,露出轻松自信的笑。如果一定要解释,或许是来自外部的力量改变了生活,但正是这样一个个微小的关于互助、关于爱的细节,让人温暖且踏实。
月牙儿在不远处的山坳上闪着光。
天蒙蒙亮,风是冷的,时间好像静止了,直到远处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富有节奏。一位年轻人渐渐在皑皑白雪中露出脸,目的地是10公里外的学校。他肩上背的担子,用一根竹子支撑着,里面是在学校一个月的粮食。
“松灵早呵。”对面,相熟的老师与王松灵打着招呼。
湖南湘乡的冬天,似乎没有完尽的时候。每晚,灯下孤坐,听着窗外怒号的劲风,那些被王松灵埋藏在心底里的种子,开始慢慢生根,静待发芽。他清楚,任何远大、难以企及的理想,首先要迈过脚下的生活,其次,才是厚积薄发。
1989年,王松灵取得北京大学口腔医学院医学博士学位,在北京口腔医院工作一年多, 他拿到了日本的医学奖金。两年后到日本东京齿科大学做访问学者,从事腮腺研究和唾液腺的放射生物学工作。
在日本学习,王松灵看到日本业界同行的敬业。实验室同行见面打招呼说的是“加油干”,而不是“吃了吗?”“干什么呢?”甚至,鲜有人说起科研外的话题。
学习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如何将科研水平和技术带回来。1992年,王松灵完成博士后研究又回到北京口腔医院,筹建了国内第一个唾液腺疾病中心。王松灵发现,中国有丰富的临床资源,但当时临床研究并不理想,以前的研究是总结性的,缺乏设计和前瞻性,他希望通过唾液腺疾病中心促进该领域临床研究。
1994年, 北京市推出“新星计划”,对工作突出又愿望出国的青年人才可以提供资助。王松灵得到5万元资助,他马上给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以下简称NIH)的老师Bruce Baum写信,希望到盼望多年的NIH学习进修。NIH是国际上医学基础研究最高水平的机构之一,博士毕业后王松灵就一直盼望去那里学习。
这一次,对方给了他半年时间,以“特别志愿者”的身份到了NIH。那段日子,王松灵日益感觉到,医学基础研究不仅应在口腔学科日渐精进,它还包括细胞生物学、分子生物学、基因治疗、干细胞及再生医学等方面——若想实现理想,任何一个环节的努力不可或缺。
对研究执着不渝
3个月后, 导师Bruce Baum交给王松灵的任务顺利完成,导师主动找到他,请王松灵留下,今后的资助他们出。王松灵的学习时间不断被延长,他在NIH连续待了近两年, 身份也由一般项目成员变为研究骨干。
在世界最前沿的研究基地,王松灵接触的是世界顶级专家,学术上做的也是前沿研究,思路上大为开阔。更重要的是,NIH老师们的治学态度和做人风格对他影响很大。王松灵说,“这里更强调多赢,你去帮助别人,就相当于帮助你自己。我后来回国工作、带队伍过程中都受到这种思想的影响。”
“王老师常说科研要为应用服务,所以我們的所有科研方向都会以走向临床为目标。这句话一直激励我不断修正自己的科研方向和道路。”直到也做了老师,北京口腔医院牙周科主任刘怡才明白,老师王松灵当年的热情和执着有多么重要。
那是2003年,刘怡开始做王松灵的博士生,王松灵的原创课题牙髓间充质干细胞刚刚起步,这是国际上最前沿的课题,即提取智齿中的牙髓干细胞,把这些干细胞按照药物标准,来做成一种干细胞新药,用在牙周炎,还有免疫性疾病方面,目前的应用都是通过自身提取干细胞,治疗自身疾病,而王松灵成功从智齿中提取牙髓干细胞,使异体干细胞再生生物牙根成为可能,有望实现口腔医疗领域的革命性变革。
这个实验贯穿了王松灵整个青壮年时期,足有20年。只有深入参与,才会发现其中的难度非同寻常。在一次关于干细胞新药产品质量的标准实验抽样过程中,发现抽样数据存在问题,“这种抽样如有一项不正常就要推翻重来,如果有问题,那会导致新药制作前功尽弃。”最后,团队查出是生理盐水出了问题,“后面在新药制作过程中,我们每一个步骤每个环节都要及时检测,把质量监控好,检验合格再往前推着走。”
如今,通过王松灵等人的不懈努力,在干细胞研究领域,国际上对中国越来越尊重。近几年,依托实验室,王松灵和他率领的团队还开展了两个新研究方向,一是牙齿的生长发育和再生研究,二是硝酸盐的代谢机制及功能研究。
很少人知道,王松灵也经历了一份难以言说的忧愁——2012年,国家出台相关政策规范干细胞临床应用行为,王松灵的实验需要进一步符合规范。有学生向他抱怨,“王老师,这个破课题我不做了,也没有意义。”有人劝他就随学生去吧,但王松灵不想放弃,他安抚学生:“你要有目标,灯塔就在那里,你要找到灯塔,就不会迷失方向。短平快的实验很快可以见成效,但有意义吗?”同时,他按照国家要求,加快申报新药审批手续。
“这是我们团队自己蹚出来的路,本来没有路。”今天,王松灵回忆起当年,有些感慨万千,但又颇感自豪。“我想,这可能就是王老师能做出成绩的秘诀吧。”刘怡见证了王松灵整个实验的全过程,也见证了团队的壮大。有一次考试后统计,发现两个教室的学生都报考了他的博士生。
王松灵对于年轻人的关爱有目共睹。在读时,他隔三岔五就会请学生来办公室坐坐;毕业了,王松灵妥当安排学生到国际知名大学继续深造。以至于很多学生都会羡慕他的团队,想办法到这里学习,王松灵开出的条件只有一个:肯吃苦,够勤奋。
用一个词来形容王松灵,几位学生不约而同地说了不怒自威。王松灵坐在那儿,你就不敢不认真,不敢不学习。
王松灵极少发火,但要是没忍住,事后肯定会向学生道歉——
“我们都是为了让你提高,但是你没有把意见好好落实。你说说,为什么不改?”
“这是毕业前的预答辩,有多重要不需要我多说吧。”
刚才还和颜悦色的王老师,突然变得愠怒起来。几位学生被震住了,不知怎么接话。
但那天结束时,王松灵却当着所有答辩老师和同学的面,道了歉。原话大意是,自己说话急,但不是批评大家,初衷是希望大家能进步、能成长。
“他就像父亲那样关心我们。”学生胡磊记得,那晚同学虽然挨了批评,但大家伙儿的心里感动极了。
学生们都领教过王松灵修改论文的严苛。周建记得,他写过的一篇综述,已经仔仔细细读了5遍,可到王松灵那里,仍能挑出错误。返回修改时,有问题处都被他用红色记号笔清楚标注着:立意不明、段落不清,就连参考文献格式不准确处,他也一并指出。外出开会,但凡要做幻灯讲演,王松灵都会事先在科研组里预讲多次,确保不出错。
若要发言,那么开会一小时前,你总能在会场里看到王松灵的身影。“周建,你来看看这个PPT里还有哪些错误,我们一起订正。”今年中华医学口腔医学年会的首届院士论坛现场,王松灵带着学生在会前足足修改了3个半小时,讲演前,他还是发现了有一处偏差。
现在回想,胡磊选择王松灵作为导师,似乎只是因为本科老师的一句话。“老师讲牙体牙髓修复时,提到首都医科大学的王校长找到了生物牙根。如果日后有相关科研,那将是颠覆性的进步。”
从一个人到一个团队,王松灵带领大家一步一步走向科学殿堂。
中华口腔医学会生物医学专委会里有个传统,年底时,大家提交实验照片参赛,通过图片凝缩整个实验过程。学生郭力嘉记得,小组中每一位学生的图片王松灵都亲自指导過,从拍摄细节到后期演讲,足可见他对学生的培养细致入微。虽然早已毕业,但每逢申报课题,郭力嘉还是下意识地会找王松灵提提意见。
郭力嘉觉得,王松灵是真正热爱、专注于科研工作的。“他和很多人不一样,老师的兴趣点就在科学研究上。”当选院士后,王松灵忙得只能缩短睡眠时间,但课题组里每周一次的科研讨论会,他从不缺席。
“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份坚守,在王松灵看来格外珍贵。他曾在困苦中蛰伏很久,但他积蓄力量,不盲从、不听信,只服膺真理。他说,困难司空见怪,难免遇上,但总会逾越。
“他太执着了。太执着了。”电话那边,与王松灵交谈的打开方式不同,夫人徐岩英要更加直接。
她说了个简单的例子。一次,一家人开车出门,前方遇到泥泞道路,车轮陷进去半个,大家都很紧张,王松灵却说,“没事儿,加大油门开过去,前面肯定有路。”
这份自信在大学时就显露端倪。大学毕业时,王松灵和同学互相写下祝福语,他写的是:给我们的事业取个名字,就叫希望吧!
王松灵还是热爱生活的智者,课题组的不少学生都在他家里吃过饭。他的拿手菜是紫苏鱼,“这个鱼啊,你要拿油把鱼煎到焦黄,两面都要煎。”常年在国外的女儿王宇希回忆起王松灵系着围裙,在厨房为家人做饭的样子。聚少离多,每次回国,餐桌上满满当当地摆着来自父亲的爱——紫苏鱼、辣子炒鸡、白辣椒炒鸡胗、清炒苦瓜、清水白菜……
徐岩英是北方人,为了调节她的口味,王松灵特意观察着学习给爱人做饭,细致到一茶匙盐、一汤匙醋。上幼儿园时,王宇希在美国和父母生活了一段时间,王松灵不想让她落下国内课程,他就边做自己的实验,边抽出时间教女儿认字、读书。回国后,王宇希一度想成为记者,但王松灵的职业最终影响了她,“我的专业是卫生经济学”。
王松灵的学生微信群里超过百人,平日里着实是个热闹的小天地,课题组谁发表文章了,或是看到好的文章希望分享,还有大年三十晚上的红包,教师节的祝福,往往节日一到,王松灵总是第一个在群里祝大家节日快乐。
当然,王松灵还是最舍不得他的科研。夏登胜记得他们在陕西西安开会后,大家正围在一起吃饭,夏登胜和周建打赌,今天老师肯定不再提科研话题。没承想,王松灵突然挨个点名过问:“小夏,你目前硝酸盐课题进展得怎么样了?”那是2000年夏,夏登胜就是在那一刻,与未来碰了头。
生活中的王松灵乐观、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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