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沉醉的夜晚

2022-03-09 09:23杨小凡
西湖 2022年3期
关键词:大雪

杨小凡

这场雪下得是有点意外。

早上,从村里出发时,手机上的天气预报显示,今天多云转阴,并没有雪。

从中午开始,天空变得越来越低,一朵一朵灰絮状的小云片也越来越密,渐渐地相互粘连,挤成一块块、一团团。傍晚时分,起风了。大大小小的云团竟变得越来越白、越来越浓、越来越暗,慢慢地升起来,一转眼就遮住了天穹。妻子端上饭的时候,窗外开始飘落圆圆的雪籽,打在玻璃上,刷刷地响成一片。接着,细细的小雪花纷纷扬扬,紧紧张张、你追我赶地落下来。也就六七分钟的样子,陡然间,大块的雪片斜着飞卷起来。风也越来越大,呜呜地吼着,霎时,暗黑的天空与鹅毛般的雪絮融成一个舞动的整体。

这是一场多年没见的暴雪。

此时,我突然想起了周大成,以及他那圈黑毛土猪。

我与周大成真正认识,是去年第一场大雪后的第二天。

傍晚,雪霁天晴。落日在一望无边的皑皑雪野上边,显得特别圆、特别大,熔金般的黄红色也格外好看。

我从村部大门走出来,就看到一个人,从村部东面向这边走来。路都被雪盖住了,如果不是两边的树做指引,我想即使是本村人,也是找不到路的。

这个人能是谁呢?

我在留安村驻点扶贫已经快两年了,村里的人我都认识,即使从背影我也能认出个八九成。这个人我觉得从没见过。不过,我在心里判断他肯定是这村的人。这么大的雪天,如果不是本村人,是不太可能踏雪而来的。

路上的积雪肯定超过十公分,脚踏上去要费一些劲儿才能拔出来。这个人走得很慢,一步一步显得十分吃力。约莫有二十几分钟,他才走到村部门口。见我站在村部门口抽烟,离我有一丈远的时候,他站着不动了,有些疑惑地打量着我。

其实,我从看到他向这边走来时,就开始观察他了。

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高个男人,也许才有三十多岁。从他的小平头发型看,与村里的人有些不一样,但从他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看,又不像城里人,而是典型的在城里奔波了有些年头的打工人。

他穿得并不多,深色的立领蓝袄薄薄的,没有鸭绒袄的臃肿。这肯定不是鸭绒的,应该是丝绒的工装,显得很轻便、很利落。他两只胳膊前后一上一下地甩着,背后是一个双肩包。一般打工回来的村民,不应该是这个装束的啊,至少要背一个大一些的包,或者拉着手提箱的。我对他有些猜不透。

突然间,我觉得这个人可能是周大成。我来留安村两年了,一些常年在外打工的人,我也都在春节时见过。只有这个周大成,据说是五年没有回来了。

我曾走访过他的妻子赵慧芳。赵慧芳似乎对他这几年没有回来并不是太在意,只说他在北京送快递,春节时忙,不得闲回来。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平时再忙也是可以回来看一看的;加上,村子里时不时传出关于赵慧芳作风不检点的一些议论。虽然,议论的真假并不清楚,但是,我还是认定周大成几年不回来肯定不正常,赵慧芳可能也是有问题的。

现在,农村留守的妇女很多,大家的思想也开放,风言风语的事传来传去的,也没法当真。她家不是贫困户,她从来没有到村部反映过什么难题,一直与村干部相安无事。这样的放心户,我自然关心得不多。

但是,这会儿,我却觉得周大成和赵慧芳是有问题的。

于是,我就问道,你是周大成吧?

哦,你是谁?

我是下派到咱村的第一书记,姓龚。

哦,龚书记啊!我没听说过。

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我是昨天夜里回来的。大雪把我挡在城里了。

哦,听说你有几年没回来了?

嗯。在外面打工,挣钱像火里掏栗,挣不到多少,也没脸面!

这就不对了,家总归是家。

是的。

再说了,这几年在农村也能挣到钱,上面支持不少呢!

是吗?谁不想在家里呢。

哦。那你先回家吧。过两天,我去找你!

好!好!

周大成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烟,抽出一支“中南海”烟递给我。

我接过烟,就笑着说:回去吧!快回去吧。你家媳妇慧芳正盼着你呢。

周大成猛吸了一口烟,慢慢地吐出,有些不自然地笑着说:嗯!

周大成向村里走时,从他的背影看,明显比刚才向这边来时走得快多了,腳下也轻松了许多。

这时,我坚信了自己以前的推断:周大成两口子都是有故事的人!他们家应该也是村里的工作重点。

我真正对周大成有所了解,是今年中秋节的时候。

中秋节前两天,周大成就到村部来找我。他问我中秋节回不回城。

我说不准备回去了。正是抢种麦子的时候,村里有几户人家的男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得组织互助队,要抢着帮他们把麦种到地里。

周大成就说,那我中秋节晚上请你吃饭。

我笑着说,我吃你的饭不合适。上面有规定的。

周大成不以为然地说,扶贫干部要与群众打成一片是吧?我请你还不行吗?何况,俺在你的指导下,今年养猪发了财,理应请你吃顿饭的。我不管规定不规定,就这样定了。

说着,周大成离开了村部。

八月十五那天晚上,天还没黑透,周大成就骑着电瓶车来到了村部。

进了村部,他从电瓶车踏板上端下一个大钢精锅,径直走进我住的房间。

这是一锅煮好的猪肉,有猪耳朵、猪口条,还有猪肝、猪肺、猪蹄、猪心、猪大肠,猪身上的零碎样样俱全,且肉色红润鲜嫩,酥烂香浓。

接着,他又从电瓶车的车尾箱里,拿出两瓶古井贡酒。

周大成的酒量不错,每次端起酒杯都仰起头,让嘴的方向向上,酒杯的酒是直接倒进嘴里的,而不是慢慢地喝,更没有品的意思。三杯酒后,我就判断他的酒量不小,应该一斤没有问题。于是,我就说自己酒量不行,怕陪不了他,劝他慢慢喝。他却笑着说,没事的,喝酒就图个尽兴,我不逼你,你能喝多少就喝多少。

但是,周大成的酒量并不像我判断的那样,他大约喝了六两酒,话越来越稠,显得有些兴奋了。我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去年回来时的那场大雪,以及他在城里停留一夜的事儿。

他说,其实,那天他本是可以到村里的。但是,他离村子还有三里路的时候,又折回了城里。虽然,他那天酒已喝得不少,很兴奋,但说话还是有些保留的,甚至有一些提防。有时,话到嘴边,就迟疑了,然后话题就发岔,或者转移。

我那天喝得也不少,有些话记不太清。不过,回忆起来,那天酒中谈话的大致轮廓,甚至一些细节,还是记得挺清的。

周大成说,那天下午六点钟,火车就进了高铁站。当时,天没有下雪的迹象,只是灰蒙蒙的,云很低,路边的松树一动也不动,没有一点风,让人感觉很沉闷,好像喘气都有点费劲儿。走出高铁站,他就被一个出租车司机拉上了车。

司机四十多岁的样子,很健谈,也很热情,是那种自来熟的人。他精明,判断我是打工回来的人,问我回哪里去。他说,如果在乡下,可以不打表的,商量个价格,差不多就行。

我本来想直接回留安村的,话到嘴边又有些犹豫,再加上有五年没回来了,想看一看这座城市变成啥样儿了。

我想了想,就说,有好几年没回来了,你先拉我在新城转转,反正时间还早呢。

这个叫孟良的司机先是一愣,然后就高兴地说:好!我拉你转转。

高铁站在新城的东南角,从那里出来,正好路过新城。新城的建设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原先的村庄和田地竟变成了宽阔的大马路,东西南北交错。马路两边是一片片崭新的楼房和工厂。行道树和冬青、石楠、草地,高低错落,绿意葱茏,不时有洒水车来回喷洒着水,還有喷雾车,昂着高炮一样的喷筒,喷洒着水雾。这在北京也并不常见,我们这小城竟有这般阵势。我是有些不解的。

孟良看出来我的疑惑了,就用调侃的语气说,这都是空气污染闹的。现在,环保抓得邪乎,这个搞不懂的PM2.5,可是要了当官人的命,天天通报,搞不好就得摘市长的乌纱帽。唉,据说这也是自找的,二十公里外的邻省就不是这个标准,人家那里不洒水、不喷雾,鞭炮照样放,烧烤照样烤。咱这可不行,在这城区,人死了就不能烧火纸。你说,你说这事弄的!

车子从希夷大道向北走,没有多远就在路东出现一个很大的住宅区。

我有些吃惊,自语道,这个小区这么大啊!孟良把车速放慢,用手一指说,这是“文化城”还原小区,有五百多亩地呢。他笑着说,住的都是拆迁后回迁的农村人。我说,叫“文化城”挺好的,多大气啊。

孟良叹着气说,怪事可没少出呢。他情绪似乎有些激动,不停地摇着头,给我讲起这小区的故事。

这小区的故事可多了,离婚的、赌博败了家的、分房子不均兄弟姐妹上法庭的、打得血头血脸的、老头老太太跳楼自杀的,可闹出来不少事啊。

我有些不解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孟良笑了笑说,这里面有些胆大的人,拆迁前私搭乱建,有还原三五套房的,有还原十几套的,一般情况下也都还原两三套。穷的时候兄弟姐妹老老少少的都亲。钱让人生分,有了钱,家里人自然要均分,分不均那还不争吵、上法院?不少家打打闹闹,老人看了心烦就寻了短。那些还原的房子多的,卖了房子,有了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脖子上吊了大金链子,手里端着个茶杯,不是赌博,就用微信撩别人家的大闺女小媳妇。唉,钱真不是个好东西。

孟良似乎对男男女女的事知道得特别多,也特别感兴趣。

他说,现在的女人也真是,裤带松得很,说解开就解开,随时随地的事。

我插话说,现在的女人,你见还有多少用腰带的?孟良一愣,突然大笑起来。笑过后,他说,兄弟说得对,看来你也是这方面的高手?偷鸡不会叫唤的吧!

我连忙说,俺可是个老实的打工人,哪有这本事?孟良依然笑呵呵地说,那可不一定,我听说现在打工的有不少临时夫妻。老弟出去几年才回来,要么你跟媳妇一起打工,要么你在外面有野食。

你是高看俺了。我一个送外卖的,整天累得臭死,争分夺秒地在路上,哪有那个闲心和精力?我解释道。

他似乎不相信我说的,就笑着说,好事人人有、不露是高手,你也别遮遮掩掩的。

其实,周大成在这一刻还是心虚的。这是他今年春天与我聊天时交代的。

周大成在去年那场大雪后回村的第二天,我就去他家了解情况。

我详细地介绍了乡村振兴的一些政策,鼓励他返乡创业,发展特色养猪。一开始,他是犹豫的,说要想一想。那场雪后没几天,又接连下了两场雪,距离春节也越来越近了。离春天还有十多天的时间,他就没再返城,决定在家里过春节。毕竟有五年没在家过春节了,女儿都上三年级了,也缠着他不让走。

这期间,周大成时不时就到村部来找我聊天。那时,他已经动了要发展养殖的心思,也希望能得到村里的帮助。

正月十六过后,他开始准备养猪了。他养猪以后,我们接触更多,贷款呀,请技术员指导呀,研究行情呀……总之,我俩就经常见面了。时间长了,彼此就信任了,加上我们年龄也差不多,同龄人之间的沟通更放松些。

那是春天的一个下午。

周大成猪圈的西边是一片金黄色的油菜花地,蜜蜂叮在花朵上。油菜花在太阳照耀下闪着点点明亮的光,微风吹动,才能看到有蜜蜂飞起。空气暖洋洋,甜甜的花香让人有点儿沉迷与慵懒。我和周大成站在猪圈外边,就那样望着眼前的油菜花,东一句西一句聊着天。

聊着天,记不清从哪句话开始,周大成聊起了自己在外打工的经历。

最早,他是在福建莆田一家鞋厂打工的。那里鞋厂很多,生产的鞋子各式各样,贴上商标销往世界各地。在鞋厂流水线上打工的人,女性能占百分之八十,那真是一个女多男少的世界。周大成说,他在那里打工的第二年春节前,就与一个湖南的女子好上了。女人一天十四五个小时在流水线上,十分劳累,也孤独得很。不少人选择在厂外合租房子,一是为了互相有个照应,二是在难得的休息时间能结伴一起转转。周大成就与一个叫田梅子的女子,以夫妻的名义合租了一间房。

周大成说,梅子个头不高,但很懂他,两个人在一起是一种互相关心。两年后,这个叫田梅子的女人被她的丈夫带回湖南了。

那时,不知什么原因,莆田鞋厂的出口一下子减少一半,厂里开始裁人,他就跟另一个河南人去了北京。这位河南人在北京送外卖,说只要肯下力,能挣到钱。周大成便跟着他去了北京的通州送外卖。

在通州送外卖的那年腊月初的一天,夜里突然下起了雪。北京的腊月天是很冷的,到了夜里十一点,白雪就把整个城罩起来了。周大成送完最后一个单,往住处返回的时候,在路旁竟看到一个躺倒的人。他停下车子,见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这人怎么了?他掏出手机,正要打120,这个女人摇了摇头上的雪,右手支撑着地,艰难地坐了起来。

你怎么了?

这女人喘着气说,没啥事的,我可能太累了,歇一会就会好的。

那可不行。你有病得去看啊。

没啥的。乡下人命硬,歇一会就能走了。

那天晚上,周大成把这个叫刘玲的女人送回了她租住的房子。

她是一家酒店的洗碗工。那天酒店的生意太好,她有些劳累。周大成说,她肯定是有些毛病的,到现在他也没搞清楚是啥病根。虽然,后来他们在一起住了一段时间,她不说,他也是搞不清的。

那晚,他们互留了电话。周大成说有什么事可以找他帮忙,都是安徽老乡。刘玲也没有客气,后来两人常联系。离春节没几天了,刘玲问周大成过年回不回。周大成想趁春节单子多,多挣点钱,就说不回去了。刘玲也说自己被老板留下了,春节回去的人多,她再走,酒店就开不成了。

就是在这个除夕晚上,他们两个人住在了一起。

那天下午,听到周大成说的这些事,我真是有些吃惊。以前听说在外打工的人里有临时夫妻,只觉得是极少数现象。现在看来,可能这也是农村离婚率高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插话问周大成,后来跟这个叫刘玲的女人怎么样了?为什么突然回来?回来就决定不去了,难道真是我动员你养猪,留住了你的心?

周大成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笑,停了好几分钟,才苦着长脸,开口说话。

他说这种情况,是特定时间、特定地点的事儿,大家心里都明白,就是个互相照应。说没有一点感情也不对,说是难分难舍也不可能,在一起就图个临时安稳。露水夫妻哪能见得了太阳,长久不了。

这个叫刘玲的女人是离了婚的。周大成说,他看过她的离婚证。离过婚的女人与没离婚的女人不一样,刘玲是铁了心地想跟周大成一起过。周大成也是动心了,去年回来,其实是想着离婚的。但就是那场雪,突然间改变了他的想法。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长时间。太阳就要落在油菜地里的时候,他依然没有和我说,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想法。从他欲言又止的吞吞吐吐中,我感觉到了一定不会那么简单。别人不愿说私事,我也就没有往深里再问。

时至今日,我依然搞不太清楚情况。不过,把这一年多发生的事连起来想想,包括八月十五那天晚上,他酒醉后说的那场大雪中的经历,似乎能理出一些头绪来。

现在,我继续回忆八月十五那天晚上,周大成醉酒后说的事儿。

他说,出租车从“文化城”小区驶过,天就越来越暗了。

我开了一下车门,想看看外面,风便吹过来,有一种刺骨的凉了。我赶紧关了车窗。

孟良可能是感觉我有些急,就说,这雪一时半刻下不了的,我看咱俩怪对脾气的,再拉你转转。我想了想,就说好吧。

出租车从希夷大道向庄子大道转弯时,正赶上红绿灯。

在两条道交叉的左首,是一座大理石外立面的六层大楼,高高的一层大门上方,挂着“歌非公馆”的牌子。这楼的外形和气势在北京也不算差。孟良见我两眼盯着这座楼,就介绍说,“这是咱这地方的娱乐天堂,不比北京的差!”

孟良带点神秘的神情,让我有点不解。

孟良肯定是看出我的疑惑,语气里就有点看不起的味道,摇着头笑着说,这里面的“公主”可都是大学生呢,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的。

啊,我明白了这是个什么地方。

孟良突然兴奋起来。他说,现在咱这里也有网约车平台了,我们出租车的生意被顶跑了不少,我夜里只好经常在这里等客人。这地方,可有意思了,发生过不少事呢。

路上的车子越来越多,车速明显减慢了许多。

孟良感慨车子增加得太快,他也不问我想不想听,就开始讲起了发生在歌非公馆的一些事。

他说有一年冬天,好像是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凌晨一点多了,他来到歌非公馆门前等客。他坐在车里吸着烟,刷着抖音,猛然看到一个年轻人坐在冬青带前,也一明一暗地吸着烟。这个人怎么了?从这公馆里才出来,还是在等人?孟良等得急了,就从车里下来,走过去,想问一问是不是需要车送。他想,如果这个人走,拉了这一单就回去休息。

走近了,才看清这是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这个男孩显然是喝了不少酒,一身的酒气。

孟良问他走不走,他說还得等会,等他女朋友出来后一道走。孟良说,这么晚了,你打电话啊,该休息了。男孩叹着气说,电话关机了,我得等她出来。你咋不去里面找她啊?男孩子摇着头说,我能去找吗?

从男孩的口音,孟良判断他是外省人,就说,你是职业学院的吧?一个外地的孩子真不容易!男孩警惕地看了看孟良,没有说话,猛地吸了两口烟。

孟良有些无趣,就又回到了自己的车上。他是知道的,来这里的不少女孩,是职业学院和师专的学生。她们为了挣钱,都在校外租了房,白天正常地上课,晚上就来这里上班。唉,现在都怎么了?为了钱,真是啥也不顾了。再说了,这些女孩在这种场合万一被千搂万抱的,将来如何嫁人;即使嫁了人,心里能把这一段经历忘掉吗?

孟良说,那天晚上他是第一次想这个问题。

快凌晨两点的时候,一个女孩摇摇晃晃地出来了。蹲在冬青带旁边的那个男孩迎上去扶她,女孩猛地甩开了他。孟良走下车,劝着说,别闹了,我送你们回去!

两个人又争吵了一会,最终上了车。车子在大学城旁边的一个还原小区停了下来。他们下车后,依然在一句对一句地吵个不停。看着他们拉拉扯扯地进了小区,孟良说他才放心地调转车头,离开。

孟良叹着气说,第二天早上,他就听说这个小区有个女孩从四楼跳下来了;好在落在了绿化带上,只是摔断了腿,人并没有生命危险。孟良告诉我,虽然他没有核实,但他总忍不住想,这个跳楼的女孩,可能就是他凌晨从歌非公馆拉回的那个。

出租车继续前行。

孟良说,有时候昧良心的事可以做点,但这种害年轻人的事,真的是让人下不了手。他说这段话时,我感到很突然,就扭过头瞅他。这时,孟良有些不好意思,就辩解说,我可是个良民啊,你别用这样的眼光瞅我。

我笑了笑说,大哥,你敏感了。我咋能把你当坏人呢?

车子在市里快转悠两个小时了,天完全黑下来,城市被暗影完全覆盖了,与白天是截然两个世界。

这时,我想出城回家,但心里又矛盾和犹豫起来,搞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回家。当然,孟良并没看出我的心事,他也不知道我这次是回来准备离婚的。现在,我与其说不想回家,不如说是对离婚这件事还没真正下决心,或者说不知道见了赵慧芳该如何开口说这件事。

孟良看了看车上的计价器,问了句:哥们,今天还回去吗?

我想了想,便说,不急。反正我家离城就二十公里,也就是车开半个小时的事。

孟良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思,就装作不在意地说,其实啊,今天不回去也行的,我带你找个地方解解乏咋样?说罢,他看着我诡秘地笑了两声。

再转转吧。我并没有接他的话茬。

出租车从庄子大道向左拐入魏武大道。魏武大道向北,就是老城区了。老城区和新城区一点过渡都没有,过了前面的一个红绿灯,原先老城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化。楼房低矮,灰乎乎的,道路两边没有冬青之类的绿化带,只有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树干灰一块白一块,树枝上挂着核桃大小的梧桐球。这些球一刮风就会落下的,落到地上就会碎成一束一束的毛毛,要是飞到人的脖子里,能痒死你。

这条道我是熟悉的。它曾经是这个城市最长最宽的一条南北道路。道路的东边是老汽车站,以前城市没通火车,去外地的人都要从这里出发。这个汽车站的大门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修的,上头大、下面小,有点像棺材的样子,老百姓都说这里是棺材头汽车站。后来,在城里打工时也听人说过,这是很讲究的,为了招财。当时,人们都从这里出门去卖中药材,出门见官见财,也是图个吉利。

我正在胡思乱想着,车子竟快到老汽车站了。

孟良低声说,哥们,拉你到马车社吧?我认识的一家老板,绝对安全!

啊,我没有理解他的话,就问,你这是啥意思?

孟良扭过脸,笑着说,别装好吗?马车社,你没听说过?这可是男人的销魂窝。价格合理,服务周到,吃快餐从五十到一百,任你选。要想过夜,自己谈,也就加个一百块钱。

车子明显放慢了速度。孟良看着我说,哎,我说你是做还是不做,我给你找个店?

我是没有这种想法的,就赶紧说,老哥你看错人了,咱一个打工的,开不起这荤。

见我没有想去的意思,孟良就猛踩了一脚油门,苦笑着说:哥们,你还是早回家吧,我看你也是有心无胆的那种人。家里有,家里的不花钱还放心,也算久别胜新婚。走吧,你说个庄名,我现在就送你出城!

孟良说着,就摸出一支烟点上。其实,我刚才就想抽烟了;见他抽烟,自己就掏出两支烟,递给他一支,自己点着一支。烟雾立刻就弥漫在车厢里。

孟良还是不死心,又说,哥们,我看出来了,你是想去的。

我向车窗外吐了一口,说,走吧,我真不想去这种地方。

孟良把烟蒂扔到车窗外,摇着头说,好吧。这事也不是劝的。走吧。

车子提速,向北驶去。他叹了一口气,又说,唉,咋说呢,不去也好。这地方啊,看着是个销魂窝,其实也是散财的无底洞。

这时,我突然觉得孟良可能不仅仅是个出租车司机,说不定他干着拉皮条的第二职业。要不然,怎么从我坐上车,他就把我往歌非公馆和这里拉呢?我也就这么动了一下念头,并没有深想下去。他干什么的,与自己也没有什么关系。

见我正愣神,孟良大声地说,哥们的家到底在哪里?我看今儿这天保不定下雪,咱赶紧走吧!

嗯,俺家在城西留安村,出城二十公里那样。就在307国道的下面。

留安啊,这个村我知道,常去的!孟良笑着说。

你常去那里送人?我有些不解地问。

有时去送人,有时去接人。有时白天接过来的人,晚上再送回去。孟良有些得意地说着,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这更让我有些不解了,就有意和他聊起来。

孟良是个不藏话的人,从一上车我就看出来了。

出城的红绿灯设置的时间竟有两分钟,坐在车里感覺时间挺漫长的,慢得就像一天甚至一年。过了红绿灯,进入307国道,孟良开始说话了。

他说,现在啊,农村的留守妇女可是很难守住啊,跟同村、邻村的男人离得不远,白天黑夜的在一起,一个干柴一个烈火,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烧起来。

啊,有这样的事?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孟良并没有注意我的异样,继续说着。

他说,听说,一些小伙子,也找这些留守的村妇呢。

孟良这么说着,我心里有些发紧。甚至,突然想到自己的媳妇赵慧芳,会不会也走这条路了?想想这几年她跟自己不热不冷的关系,也没闹着要我回来。这可能有些不正常。

于是,我试着问孟良:你说我们村也有女人进城?

孟良显然是警惕了起来。他瞪着我看了几秒钟,突然笑着说,哥们你紧张啥?我是送过几个女人回你们村,我还有两个女人的微信呢。孟良说过后,就有些后悔了。他连忙解释说,我跟她们可没有啥啊!

我想看看那两个人的微信,但我没有要,心里有些紧张,甚至有了不祥的感觉。于是,就掏出烟,递给孟良,自己也点着,一口接一口地吸起来。

出城没几分钟,天就开始落雪粒子了。

这怎么说下就下了。我关上车窗自语道。

这时,孟良说,今天预报还有大雪呢。

正说话间,天空中开始落雪片了。

起初,雪片并不大,也不密,如杨絮随风轻飘。随着风越吹越紧,雪越下越大,雪花织成了一匝匝向下翻卷的白布,三四米远就看不见前面的路了。

这时,我突然不想回村了。当时是怎么想的,现在也记不清了。反正心里就是不想回去了,是那种很坚定的想法。于是,我就对孟良说,还拉我回城吧?

啊,这雪没事的,半小时就把你送到了。孟良有些诧异地看着我。

我想了想,就说,我想起来啊,明天早上我要在城里见一个老乡,有重要的事办。如果今天下大了,明天进城就难了!

你确定现在就折头回去?孟良停了车,两眼盯着我。

是的!你拉我回去吧。我坚定地说。

孟良又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瞅了我足足有两三分钟。最后说,好吧,用户就是上帝!那咱就掉头了啊。

十几分钟后,车子进了城。我让他把我拉到州前街的静安旅社。这个小旅社开了有几十年了,我第一次在城里住,住的就是这家旅社。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了静安旅社。

我办好入住,走出旅社,冒着大雪在州前街走了有十几分钟,才找到一个卖卤肉的小店。我买了一块猪心、一根猪尾巴,又在旁边的烟酒店买了一瓶老古井酒。这酒二十几年了,一直没有涨价,还是十元一瓶。

回到住宿的房间,我打开空调,一个人喝了起来。

关于那场大雪的故事,周大成只跟我讲了这些。

至于,那天晚上他在静安旅社喝醉没有,有没有再发生什么事,他一直没有讲。他只说,那天真是一个大雪喝醉的夜晚啊。

不过,我猜想,这个晚上对于周大成的一生来说,一定是个十分重要的关口。

现在,大雪正纷纷地下着。看样子,并不会比去年周大成经历的那场雪小。此时,我不担心周大成,我只担心他养的那圈黑毛土猪,怕这样的天气把猪冻死了。

今天这场雪何尝不是沉醉呢。大雪过后,春天就不远了。我真的觉得,周大成今天的心情与去年完全不同。

他是不是这样想,我不知道。于是,我便想到给他打個电话,问一问他那圈黑毛土猪,在此刻大雪纷飞中怎么样了,他此时的心情又如何?

电话通了。让我意外的是,周大成的情绪却很低落。

他说,猪在圈里倒没有什么。

那你为什么低落呢?

他停了很长时间,才说,刚才他在抖音上刷到一条通报:前天市区某出租房内一个女性被害,嫌疑人今天被抓,是一位出租车司机。

这个司机我认识,就是我和你讲的,一年前那场大雪中送我的孟良!

啊,我想起了周大成和我讲过的那些事。是那个人!我也有些吃惊。

又停了几秒钟,周大成有些庆幸地说,我真感谢去年那场大雪啊,不然,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放下电话,我陷入了沉思。

难道这个叫孟良的人,以前与周大成的妻子赵慧芳认识?想到这里,我的心也咯噔了一下。也许,是我多想了吧。

外面的雪越来越大,雪花如玉色的蝴蝶,似舞如醉,飘飘洒洒,忽聚忽散,轻轻盈盈,在空中舞动着各种姿势,或盘旋,或飞翔,或快速扑落在地上。

天与地,与房屋与树与村庄沉醉一体,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好干净。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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