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江堰工程的历史价值及现代启示

2022-03-09 10:53涂建华
文史杂志 2022年2期
关键词:成都平原都江堰农业

涂建华

关键词:都江堰;成都平原;农业;农业文化

作为举世闻名的世界文化遗产,都江堰水利工程的历史文化价值已多有揭示;但以其对成都平原农业影响为切入点的文字,却未必充分。作为长期从事农业工作的研究者,笔者将自己的浅见贡献出来,以就教方家。

一、变“除水害”为“兴水利”:都江堰塑造了成都平原农业的产业文化功能

传说时代,世界各民族似乎大都经历了与洪水灾害斗争的历史,古蜀人也不例外。[1]《华阳国志·蜀志》言:“……有王曰杜宇,教民务农,一号杜主。时朱提有梁氏女利游江源,宇悦之,纳以为妃。移治郫邑,或治瞿上。七国称王,杜宇称帝,号曰望帝,更名蒲卑。自以功德高诸王,乃以褒斜为前门,熊耳、灵关为后户,玉垒、峨眉为城郭,江、潜、绵、洛为池泽,以汶山为畜牧,南中为园苑。会有水灾,其相开明决玉垒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尧、舜禅授之义,遂禅位于开明,帝升西山隐焉。时适二月,子鹃鸟鸣,故蜀人悲子鹃鸟鸣也。巴亦化其教而力农务,迄今巴、蜀民农时先祀杜主君。”[2]可见“会有水灾”是古蜀治水的背景现实,“以除水害”乃古蜀治水之动机与初心,其避祸去灾的目的十分明显。这固然是人类社会生产力发展到特定阶段需要面对的共通问题,实则也是古代社会如何迎接农业文明的契机。四川文史专家谭继和就指出,传说中蚕丛、柏灌、鱼凫三代蜀王的名称,正好是“同由原始采集经济发展到渔猎经济,再发展到初级农业与产牧相结合的时代演进序列相契合,这是巴蜀特有的文化现象”,而“第四代蜀王杜宇,是巴蜀农祖,第一个开垦成都平原至富庶的人,教蜀亦教巴务农,被称为‘土(杜)主”。[3]因年代久远,蜀地农业是否肇端于杜宇“教民务农”,学术界尚存争议。[4]不过,古蜀治水在客观上促进了成都平原农业的发展,这确为事实。在此基础上,有学者坚持认为是杜宇从朱提(今云南昭通)将稻作农业带到了蜀地。[5]

在宏观层面上看,人类社会产业形态历经了自畜牧、到农业再到工业的更替。而人类社会第一次产业分工就是畜牧业与农业的分工。[6]近代以降,论及中华文化,多有言华夏文化早熟者(钱穆先生等大致均在此列);以产业观点申言之,所谓早熟,即中华文明在世界范围内较早进入了当时代表先进生产力的农业阶段,这也为古代中国长期领先世界奠定了产业基础。如前所述,虽然学术界对古蜀王杜宇是否因其治水而促使蜀国大规模进入稻作农业尚存争议,但毋庸置疑的是,抓住历史契机,开启“除水害”为“兴水利”历史进程的人物,是秦国蜀郡太守李冰。《华阳国志·蜀志》:“(李)冰乃壅江作堋,穿都江、检江,别支流双过郡下,以行舟船。……又溉灌三郡,开稻田。于是蜀沃野千里,号为陆海,旱则引水浸润,雨则杜塞水门。故记曰: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7]正是都江堰工程实现了“旱则引水浸润,雨则杜塞水门”,才为“开稻田”实现大规模稻作农业形态奠定了水利基础,之前水灾频仍的成都平原才“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成为太白诗中感慨的“九天开出一成都”的“天府之国”。

二、在“少不入蜀”与“诗人从此蜀中多”之间:都江堰丰富了成都平原农业的文化维度

罗马非一日建成,天府亦是在李冰后的历代经营之中才蔚成大观。李冰之后蜀郡太守文翁“穿湔江口,灌溉繁田千七百顷”,使蜀郡“世平道治,民物阜康”[8];至西汉末年,都江堰灌区内就已然呈现“江水沃野”“民食稻鱼,亡凶年忧”[9]之富庶景象。三国时期,诸葛亮也极其重视发挥都江堰工程的作用,史载“诸葛亮北征,以此堰农本,国之所资,以征丁千二百人主护之。有堰官”[10]。足见诸葛亮对都江堰工程战略作用的重视,不仅视之为农业之本,更是北伐兴汉的战略依凭,因之还专置官员与兵丁守护。降至近世,日寇侵华,川省遂为抗战大后方,盖因各种因缘际会所致,然都江堰工程所发挥之独特作用亦不可不察;溯其渊源,三国蜀汉诸葛武侯时,已极重视。

盛唐时代,在都江堰工程基础上,成都平原农业生产日益稳定,灌溉面积亦日益增大。如唐太宗时,益州大都督长史高俭“于故渠外,别更疏决,蜀中大获其利”[11]。唐高宗龙朔年间,“有侍郎堰(即都江堰),其东百丈堰,引江水以溉彭、益田,龙朔中筑。”[12]到武则天时代,都江堰灌区已扩大至成都平原西北。[13]至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新津开远济渠增灌溉面积十六万亩;章仇兼琼在成都北郊重开张仪所建万岁池,“筑堤积水溉田”,更是灌区实行引、蓄相结合的先声。[14]《宋史·河渠志》记载:“岷江水发源处古导江,今为永康军。《汉史》所谓秦蜀守李冰始凿离堆,辟沫水之害,是也。沫水出蜀西徼外,今阳山江、大皂江皆为沫水,入于西川。始,嘉、眉、蜀、益间,夏潦洋溢,必有溃暴冲决可畏之患。自凿离堆以分其势,一派南流于成都以合岷江,一派由永康至泸州以合大江,一派入东川,而后西川沫水之害减,而耕桑之利博矣。”[15]在都江堰工程灌溉下,成都平原农业形态已由旱作变为稻作,水稻种植面积不断扩大,逐渐形成了以稻作耕种为主、稻鱼养殖[16]、林盘生活方式[17]为辅的耕作体系。这种因地制宜、符合地方特色的耕作体系,奠定了“天府之国”的物质基础,为唐代形成“扬一益二”(司马光语)的商业格局提供了水利托底。富庶的生活,不知饥馑的安逸,让成都平原被誤会为闲散、不思进取的象征。一些论者认为其日常生活方式都透露出某种“小农意识”,以致有“少不入蜀”的说法行世。据著名史学家王笛描述,茶馆文化和麻将文化一直到近现代都深刻表征着成都平原的文化特征。[18]

物质的丰裕,并无天然的过错;闲散的生活孕育出的,恰是一方独特的文化。诚如亚里士多德所言,闲暇生智慧。蜀中蒙顶的茶叶,不仅仅是普罗大众酒足饭饱后氤氲的时光,亦影响到文人雅客乃至方外高人。在宋代,成都昭觉寺禅门宗师圆悟克勤就因四川“夹山出茶”而“圆悟嗜茶”,最终“以茶入禅”,孕育了“茶禅一味”的思想。圆悟克勤手书“茶禅一味”的墨迹,辗转传至东瀛,遂成“日本代代相传的国宝”[19]。可以说,成都平原的文化独特性由此展开。古人其实很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如汉赋大家扬雄认为“蜀”字就是“独(獨)”。封闭的自然环境,成就了历史上变乱时刻蜀地偏居一隅的安定,这种安定让文脉得以传承;安闲的生活,给文人雅士的心灵以慰藉,使得多少颠沛流离的灵魂,在这里得以安顿。诗圣杜甫存世诗歌一千四百余,竟有八百余首创作于四川,以至现代川籍文学巨匠郭沫若有诗云:“文翁治蜀文教敷,爰产扬雄与相如。诗人从此蜀中多,唐有李白宋有苏。”(《蜀道奇》)

如果說“少不入蜀”是一种善意的提醒,那是蜀地物质上的富庶可能带来的闲散;那么“诗人从此蜀中多”,则是这一方独特自然人文环境中的真实状态。在这种对立统一现象的背后,笔者认为至少有两点与都江堰工程有直接或间接的关联:一则,都江堰工程所孕育的农业文化,在当时代表世界领先的生产力水平,彼时如果有所谓“小农意识”,在其特定历史文化背景下并非落后,前述诗文成就,即为佐证;二来,蜀人往往一手抓物质文明,一手抓精神文化,李冰之后太守文翁续修都江堰又造石室官学即是明证。

三、从“因势利导”到“无为而无不为”:都江堰工程所蕴含现代农业发展启示

如顾颉刚先生所言,“中国古史”是“层累”造成的;都江堰工程的工程修筑经验和人文价值,亦复如是。在历代不断的修缮和总结中,都江堰工程被赋予新的内涵。此处仅举清代部分史料,以示其荦荦大端:康熙元年(1662年),四川巡抚佟凤采规定“用水州县照粮派夫,每岁淘凿”[20];乾隆元年(1736年),双流知县“令民开塘浚沟,储水待耕,得田二万亩有奇”;[21]道光七年至二十四年(1827—1844年),强望泰先后八次任成都府水利同知,坚守“深淘滩,低作堰”六字准则,特将之刻于宝瓶口北岸岩壁之上;[22]至同治年间,灌县知县胡圻所编《治水三字经》总结云:“深淘滩,低作堰,六字旨,千秋鉴,挖河沙,堆堤岸,砌鱼嘴,安羊圈,立湃阙,凿漏罐,笼编密,石装健,分四六,平潦旱,水画符,铁椿见,岁勤修,预防患,遵旧制,勿擅变。”此可视为历代治水经验之集大成。需要指出的是,纵然是治水经验得到高度总结,清代光绪年间川督丁宝桢仍“改笼为石”,根据时代要求不断革故鼎新,创造性地发展先人治水经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党和政府一直重视都江堰,其灌区面积已达千万余亩,远超任何历史阶段。面对这一世界文化遗产,笔者以为有其独特的现代启示可供参考:

一者,都江堰工程至今仍发挥作用,得益于其无坝引水的技术路线,与现代社会倡导的生态工程模式在某种程度上高度契合。客观地讲,如果说自李冰开始,无坝引水是古蜀人在特定生产力条件下驯服汹涌岷江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那么今天,尤其是在强调生态农业、循环农业,以及实现“碳中和”的目标背景下,它所蕴含的“无为而无不为”的可持续发展内涵,就应该得到更多的阐释和重视,以及更多主动的选择和应用。

二者,都江堰水利系统形成了成都平原两千余年的优良耕作系统。以稻作为主的水田湿地系统,对保护整个成都平原的生态,实现循环农业,已经产生并将持续产生积极的生态示范作用和产业引领作用。今天,我们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基础上正去逐步实现乡村振兴。这一伟大的目标让我们不仅要埋头苦干,也需要我们在前人的智慧面前认真思索,积极汲取,进而守正创新,笃行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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