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波
云南的边陲小城瑞丽,一直让我念念不忘。为什么呢?一是因为我曾经在几十年前,在瑞丽一带有过将近一百天的采访活动,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二是我原来所在的炮兵团,在十几年前整建制地变成驻防瑞丽的边防团,这对我来说好比一个娘家整体搬家,所以瑞丽带给我诸多的牵挂。
瑞丽,非常美丽的名字,那里有一条长长的瑞丽江,有茂盛的大榕树,有一座又一座美丽的傣家村寨。无论是翠绿的原野、流经村子的潺潺小河、茂盛的凤尾竹林、醇香的米酒,还是当地各种各样的风俗,都给我留下非常美好的印象。最难忘的是震撼人心的象脚鼓和孔雀舞。
而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赭黑色的水罐。这是一个陶土烧制的水罐,古朴、笨拙。无数次搬家,这水罐一直是我的珍藏,不为别的,就因为这里面盛满了一位傣家老妈妈的情意,并且像米酒一样,时间愈久愈醇厚。
记得上世纪70年代中期,告别云南边陲的瑞丽县、途经怒江大吊桥时,由于是边防站,乘客要下车接受检查。我当时别的什么东西也没带,只是抱着这只水罐。边防站的战友们感到奇怪,过去一看,哦,是一罐大叶炒青茶,再端详一下这古朴的水罐,便微笑着递给了我。
我與傣家老妈妈的相识,是在边陲的一座傣家寨子里。当时我以现役军人的身份陪同两位云南作家深入生活,办创作讲习班。
在瑞丽,我首先结识的是老妈妈的女儿,一位有着标准北京口音的县广播站播音员。从这位傣族播音员口中,我才知道她们一家一直在北京生活,几年前才和妈妈一起回到故乡瑞丽。
我是北京人,老妈妈一听我的口音,就有一种“亲不亲,故乡人”之感,十分热情地款待着我,像接待一个远方的亲人。
慢慢熟悉了,才知道老妈妈出生在这里。抗战时期,老妈妈同一位在这里修筑临时机场的青年工程师相恋,机场修完,他们的爱情也趋于成熟。老妈妈跟随这位工程师来到北京,近年才回到阔别许久的故乡。
老妈妈领我穿过长满含羞草的草地,站立在滚滚的瑞丽江畔远眺对岸的异国风光。她在竹楼四周种满鲜花,不无自豪地显示着自己育花的本领。她对房前屋后的花草十分上心,用细细的竹竿编成鸟笼似的篱笆。老妈妈的花大多是本地田野常见的,如夜来香、栀子花、含羞草,以及热带地区常见的蛇皮兰等花草,老妈妈让这些绿色的植物环绕、装点着自己的生活。
临分别时,傣族老妈妈挖出一捆蛇皮兰,又递给我十几棵常青藤,嘱咐道:“这些东西在瑞丽不值几个钱,带到北京可就珍贵了,你一定要保护好。”交割完这些绿色的植物,她转身又抱来一只赭黑色的陶器,说:“这是大妈从缅甸买的,过瑞丽江时累得我好苦,我一直抱着它,生怕在船上跌碎了。”
水罐就这样到了我的手里,以一种古朴的韵味,赠我以绵邈的情思。
以后,我再没有机会返回瑞丽看望这位老人。
然而这位老妈妈却一直记挂着我。我曾收到过当年同行的一位作家的来信,他再一次走访瑞丽的时候,得知老妈妈至今没有忘记多年前造访过她的北京口音的军人。从来信中,我才知道老妈妈的老伴从北京回到瑞丽后不久便去世了,现在她孤身一人,守着那幢竹楼,竹楼四周种植了许多甘蔗,生活得还不错。
友人在信中描述的情景,使我心安,亦为之心动。我多么盼望能在一个明丽的夏日,重新踏上那绿荫遮蔽的乡间小道,寻找边陲甘蔗林中翠绿色的竹楼,向那给予我温暖与母爱的傣家老妈妈一诉衷肠啊!那条小路,想必是鲜花依然艳丽、栀子花的清香依然醉人心脾吧?
选自《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