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工厂”调查实录

法拉·斯托克曼　卡洛斯·穆雷伊蒂

又该交学费了，房租也快到期了。对还在读大学的玛丽·姆布瓜来说，这意味着她必须尽快找到一份工作。她尝试去卖保险，但这一行的收入只有佣金，而她一单都没卖出去。接着，她又找了份酒店前台的差事，没料到酒店很快又遇到了财务危机。

折腾一圈后，朋友帮姆布瓜介绍了一份名为“学术写作”的工作，即利用网络为美国、英国和澳大利亚的大学生代写作业。虽然报酬颇丰，但姆布瓜还是有些纠结。“感觉这是在帮别人作弊，”她说，“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要赚钱，要生存下去。”

论文代写业务十几年前就有了，但互联网将这种供求关系升级成了跨国产业。通过Ace-MyHomework或EssayShark这类网站，发展中国家的写手完全可以在线替美国学生完成课堂作业。近年来，提供此类服务的网站越来越完善，它们开设客户服务热线，提供退款保障。购买论文的需求也随之增长起来，并逐渐发展为一项利润巨大的产业。每年，这种交易都会产生几百万份代写论文。对论文写手来说，他们因此获得了可靠的收入保障，甚至完全可以将代写作为全职工作。

代写服务在肯尼亚、印度和乌克兰这些发展中国家尤为集中。这里会说英语的学生多，网络基础设施有保障，就业岗位又严重不足。在肯尼亚，一个聚集了学术论文写手的脸书小组，如今已经拥有5万余名成员。

接受了一个月的培训后，姆布瓜开始替别人写论文。她的涉猎范围很广，从是否应当殖民太空到关于安乐死的探讨，这些主题的论文她都写过。姆布瓜随身携带笔记本，记下她在电影和小说中看到的单词和句法，提升自己的写作水平。她的报酬是每页4美元。效益好的时候，她一个月能赚320美元，这对肯尼亚的学生来说无疑是笔巨资。

姆布瓜今年28岁。2001年母亲因糖尿病过世时，她才刚上二年级。她曾发誓要好好读书，将来抚养自己的弟弟妹妹。虽然有政府贷款和亲朋好友的帮助，但姆布瓜依然要勤工俭学。她说自己热爱学习，经常梦想自己就是那个正在美国高校就读、找她代写论文的学生。一次，她接到任务，替申请密歇根州立大学布罗德商学院的学生写入学论文，而那是她梦寐以求的学校。

后来，姆布瓜决定给自己打工，从UvoCorp网站一位知名写手那儿买了账号。但网站禁止此类转让，还封禁了她的账号。姆布瓜似乎又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道下一步该何去何从。2018年大学毕业后，她投递过不少简历，现在的工作是厨房用品销售员。

代写论文终究是不对的。“我对此一直有负罪感。”姆布瓜说，“人们老说，英美的教育水平一流，但我不认为那里的学生比我们强。”停顿少许，她补充道：“我们和他们一样学习了，还完成了学校要求的作业。”

28岁的罗伊诺里斯·恩迪里图是土木工程专业的毕业生。他热爱自己的专业，但多次求职未果后，也不得不开始全职替别人写论文。他说，肯尼亚的人均年收入只有1700美元，但专业写手做得好的话，一个月就能赚2000美元。眼下，他赚的钱已经足够买一辆车和一块地了。

很难判断究竟有多少人使用了论文代写网站（高校称之为“合同作弊”）。2005年，一份以北美学生为研究对象的报告表明，7%的本科生承认提交过他人代写的论文，3%的学生承认找过专业代写机构，即所谓的“论文工厂”。“形势可谓相当严峻，”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学术诚信办公室主任特里西亞·加兰特说，“再不采取有效措施进行管控，大学就会变成文凭制造厂。”

加兰特还是美国国际学术诚信中心的董事会成员。在她看来，十多年前，代写网站刚萌芽时，一般都会打着“学术辅导”“协助修改”这类较为隐晦的名号遮遮掩掩;现如今，论文代写早已是大张旗鼓、彻底公开的产业了。

“我们的专家级写手可为您提供高质量的原创论文，让您有更多的时间去享受大学生活。”Academized网站的广告语如是说。通常，需要两周内提交的论文每页收费15美元，如果是三小时内就要的加急论文，费用则高达42美元。“无论您需要何种学术论文，找我们都是便捷、靠谱、高性价比的选择，”这是EssayShark网站的承诺，“何不为自己省些时间呢？”

代写服务通常包括学科作业和开卷考试的论文，这些都是直接同学分挂钩的。留学生往往是重点客户。学术软件能检测抄袭，但对专门定制的代写论文却无能为力。

为深入调查“论文工厂”的运作模式，《金融时报》记者假借剑桥大学学生的身份，向三家论文网站购买了代写服务，需求均为一篇简要介绍英国教育史的论文。剑桥大学教育史教授彼得·曼德勒同意为这三篇论文评分。

肯尼亚大学生姆布瓜靠代写论文赚钱。

第一家网站是Peachy Essay。英国高等教育质量保障局的高级官员称，该网站是目前“规模最大的‘论文工厂’之一”。Peachy Essay所有权及员工配置尚不为人知。网站自称由伦敦大学学院的学生创立，注册地却是美国怀俄明州。

记者联系上了一位自称“凯文”的网站员工，但他拒绝回答关于自己身份和公司组织架构的问题。网上资料显示，这位员工以“凯文·麦凯布”的名义在多个网站开设了个人主页。简介中，他说自己是“资深学术作家、论文/研究报告顾问、大学讲师、博客作者，现居伦敦”。领英网站上的资料还提到他在牛津大学获得了“商业、管理、营销相关的博士学位”。对于页面上的信息，凯文表示无可奉告，还告知记者不要再联系他。

凯文的头像是爱尔兰作家多米尼克·霍夫的照片。对此，霍夫称该照片的使用未经许可，并表示将采取必要措施要求网站删除。“我是克莱尔郡的历史老师，从未参与过什么‘论文工厂’的业务”。他说。

沟通过程中，Peachy Essay告知记者，论文将交由一位名叫“帕特里克”的英国高校学者亲自操刀。为证实这一说法，《金融时报》记者向网站发送了一条嵌入式跟踪脚本的链接，点击后就能显示操作者的位置。结果显示，链接是在肯尼亚打开的。Peachy Essay否认论文出自肯尼亚作者之手，但表示自己的员工可能当时正在肯尼亚度假。

第二家论文代写网站是EduBirdie。该网站称其高水平写手遍布全球。网站显示的联络地址位于保加利亚，但通过相同的跟踪脚本，记者发现点击链接的人依然位于肯尼亚。对此，EduBirdie拒绝作出回应。事实上，该网站唯一的回应就是从用户数据中删掉了这一订单。

不可否认，肯尼亚已经成为“论文工厂”的聚集点。那里代写业务合法，还有一大批会讲英语的大学毕业生。一位毕业于乔莫·肯尼亚塔农业与技术大学工程系的学生说，他为不少远在欧洲、美国和日本的学生写过论文。“做这行主要是为了赚钱，但我也希望能通过代写学到更多的知识。”他说。

要想逐一击破这些“论文工厂”，简直就跟玩打地鼠游戏一样费劲。

该生称，网站给他的报酬一般为每页250肯尼亚先令，折合 1.64英镑。他拿过的最高稿酬是每页500肯尼亚先令，约等于3.3英镑。EduBirdie向《金融时报》记者索要了199英镑，Peachy Essay的收费则为146英镑——按页数算，这两家网站的单页收费分别为28和21英镑。

遗憾的是，这两篇买来的论文质量均不佳：“英国历史可以追溯到多年以前”，Edubirdie的文章开篇如是说;而Peachy Essay提供的论文，结尾居然扯到了印度历史。“这两篇论文都不能算合格。相比之下，Peachy Essay那篇更接近及格线一些，毕竟从中还能看出作者读过至少一本和主题相关的书。”曼德勒说。

第三篇论文购自UK Essays平台，售价高达244英镑。这家平台在英国注册，知名度颇高。在平台看来，他们只是为学生提供参考答案，与作弊无关。公司首席运营官丹尼尔·登尼希表示：“UK Essays不是什么‘论文工厂’。我们只是为客户提供学术参考，帮他们更好地理解论文主题而已。”

登尼希还提到，平台会尽可能确认用户购买论文的意图，一旦发现其计划作弊，便会拒绝提供服务。然而，记者购买论文时，除了被要求同意平台的“合理使用”规则外，并没有遇到其他任何审查。

在曼德勒看来，这篇论文比前两篇略胜一筹，大约能得62分，算是勉强低分通过。“文中没有涉及太多历史知识，可见作者并未阅读多少资料。”他说，“我是按照日常练习的宽松标准给这三篇文章评分的，如果正式考评中有学生提交这种水平的论文，我是不会让他通过的。”

各国都在积极打击由“论文工厂”构成的全球性学术欺诈网络。英国高等教育和继续教育部长米歇尔·多内兰表示，他很难接受一家公司成立的目标只是为作弊和欺诈提供便利。此外，也有监管机构认为，一些论文代写网站已涉嫌犯罪。按质量保障局官员的说法，“收到论文后，有些学生会遭到网站的勒索。”2018年，考文垂大学学生会透露，有学生被“论文工厂”敲诈，金额高达5000英镑。对方表示，如不支付相应费用，就要曝光其作弊行为。

在一份英国和澳大利亚官员提供的名单上，涉嫌“合同作弊”的网站足足有2000余家。美国17个州和澳大利亚、南非、爱尔兰的政府均已开始行动。英国即将出台法律，禁止代写公司在本国运营和宣传。不过，要想逐一击破这些“论文工厂”，简直就跟玩打地鼠游戏一样費劲。

[编译自美国《纽约时报》、英国《金融时报》]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