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琳·卡齐
鞋子、衣服、包包、意大利面、醬料、起泡酒…… 列昂蒂娜一年到头都在为非洲的亲戚们寻觅打折好货。
两个庞大的纸箱已经满得再也装不下了。列昂蒂娜的高仿包里塞着练习册、20多条蜡染布、成堆的牙刷、润肤霜、女儿穿小了的溜冰鞋、意大利面、番茄酱、耳机还有垃圾袋。此刻,列昂蒂娜又往箱子上放了两个大枕头,她说:“这是给我妈妈的,老人家84岁了。”第二天,快运公司会上门把她收拾了几个月的大箱子搬走,寄回她的出生地科特迪瓦。列昂蒂娜的家里是做木工的,她于2000年初来到法国。
法图玛塔的老公站在容量超过200升的塑料桶顶端,脚踩着桶里的衣服,费力地腾出了一点空间,最后往桶里塞进了两件衬衫、三四件T恤和一条裤子。这个大桶会经由水路,一个月后到达科特迪瓦的经济首都阿比让。
打包好邮寄的包裹后,列昂蒂娜和法图玛塔就能进入这项大工程的第二阶段:把夏天回家时要“人肉”带回去的所有东西塞进两个大行李箱和一个行李包中。这些行李里,除了几件个人用品外,全是给家人的礼物。在这些礼物上,她们投入了极大的精力与全年绝大部分的储蓄。每年回家,她们都得这么做。
这些“在外务工”的非洲妇女大多来自西非和马格里布。对她们来说,准备礼物是件非常累人的事。给亲戚带礼物,是为了“让他们开心”,其中还夹杂着一种“道德义务”或是“身不由己的压力”。她们的国内亲戚对欧洲生活抱有许多美好幻想,像等待救世主一样等待着从欧洲返乡的姐妹。
在亲戚眼中,她们住在巴黎,成天与白人打交道,有自己的银行账户,极其有钱。但实际上,她们只是领着最低工资的保姆、化妆品柜员、打饭阿姨、单亲妈妈。她们甚至一天要打四份工才能养活自己,还要省下钱来给国内亲戚买礼物。
这些非洲妇女往往会在每年秋天作出回国的决定,来年年初分三至四期支付机票费用。但回国与否,就要看礼物是否准备妥当。她们还有一个黄金法则:回国的消息,不要告诉任何人。在巴黎做保姆的列昂蒂娜、法图玛塔和丽塔都是这么说的,她们三人都从以往的经历中吸取了教训。
“总有弟弟妹妹嚷着要苹果手机或平板电脑。我自己都没钱买呢。”法图玛塔说,“要是他们知道了你要回去,就会不停地给你打电话。”丽塔接着说:“回国当天,他们会在你的住处一直等你,有的人甚至会叫上一帮人去机场接你!”从那以后,丽塔只把回国的消息告诉她的表妹。而法图玛塔除了妈妈,谁也不说。
大大的纸箱和塑料桶里,没有什么高端商品,大多是没有商标的二手衣服与廉价日用品。列昂蒂娜在准备礼物时,首先想到的是妈妈。“她是唯一让我愿意为她摘下月亮的人。”她说,然后是与她关系亲密的人,“其余的人,如果他们开口了,我就说:‘尽量吧。’但你要是给我扔个购物清单过来,我肯定不会接受。”侄子考取医学博士学位时,列昂蒂娜曾给他寄过两瓶起泡酒。除此之外,剩下的礼物多是为了满足国内亲戚的日常需求。“在非洲当然也能买到厕纸,但在这里,这么一大包才五欧元。”列昂蒂娜说。
法图玛塔说:“我们在法国赚的钱,都给了非洲亲戚。回到非洲,又得委屈自己,供亲戚吃好喝好。”
若把采购预算分摊到12个月中,每个月要为此存下80至100欧元——这三名非洲女性都采取了这样的策略。丽塔表示:“一年两次的打折季我是不会错过的。在跳蚤市场上也能买到不少东西。”丽塔以前在阿比让当过小学老师。23年前,为了与做会计的老公团聚,她来到了法国,随后,像许多外来的非洲妇女一样做起了保姆工作,拥有了合法身份。
在丽塔的箱子里,有崭新的商品,也有二手货。她觉得不能送给在阿比让做法官的哥哥太寒酸的礼物:“给我哥送一堆C&A的便宜衬衫,还不如趁打折季在老佛爷买一件好的呢。”丽塔还给嫂子买了一双好看的鞋子。“我阿姨想要辣椒、胡椒粉、锡纸和垃圾袋。这些东西在非洲都可贵了。”她说。
倘若食品重量太重,上不了飞机,就要提前两个月经由水路寄出。冬末开始,法图玛塔就会到超市里寻觅打折货品,总有“买二赠一”“买一赠一”的活动,好囤些肉酱、饼干、麦片、奶粉、果酱和调味品。“在巴黎多采购些,回国才不用愁。”法图玛塔说。生了四个女儿的丽塔说:“在亲戚家借宿,不能只给自家孩子做饭,还得给弟弟的十个孩子做。得多买点儿。”
每个纸箱运费约90欧元,每个塑料桶约150至180欧元。一张机票,可以托运两个23公斤的行李箱和一个12公斤的随身行李包。每一公斤都要好好利用,丽塔早已经是这方面的专家了。人类学家让–皮埃尔·多宗认为:“带着礼物回国,首先就是想告诉父老乡亲,我混得很好,移民不是个失败的选择。而且,她们也害怕会遭报应。别忘了,巫术在非洲是很盛行的。她们觉得即使远离非洲,也逃不掉巫术的制裁,如果不为生你养你的父母以及亲戚、村民做些事,总会有一天受到惩罚。”丽塔也说:“道德也好,传统文化也罢,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都得赡养爸爸妈妈。不寄钱回去,别人就会指指点点,说你是个不孝的恶人。”
养育之债,子女永远偿还不清。科特迪瓦的移民研究学者基娅拉·布洛克表示:“从离开国土的那一刻起,她们就背负上了道德债务。”丽塔补充道:“我总担心会被指责忘恩负义。带这些礼物就是想表示:‘我虽然人在欧洲,但我还惦记着你们。’”当然,男人也没能逃过背负道德债务的命运,但他们为家乡作贡献的方式与女人不同。男人会资助家乡建设医院,修造饮水系统,也会给家里人买点东西,但通常是汽车配件、拖拉机配件一类的商品。
丽塔说:“我总担心会被指责忘恩负义。带这些礼物就是想表示:‘我虽然人在欧洲,但我还惦记着你们。’”
热纳维耶芙是带着五个孩子的单亲妈妈。2018年秋天,她的丈夫去世了,妈妈年事已高,妹妹又刚结婚。2019年,她第一次重返20年前就离开的科特迪瓦。热纳维耶芙准备了两个大箱子,里面装着巴黎北郊批发市场20欧元一瓶的香水、网上半价购入的名牌球鞋、孩子的衣服等等。但她知道,这些东西远远不够大家分的,她甚至一看到收银台就胆战心惊。
在巴黎每月工资1900欧元(每周工作50小时),也只勉强够自己小家的开支。但国内的亲戚是不会理解的。“我要付租金、交税、吃饭、供小孩上学……但对他们来说,1900欧元就是120万西非法郎。在非洲做保姆,一个月也就挣8万到10万西非法郎,差不多是120到150欧元。”热纳维耶芙有四个兄弟姐妹,她是唯一一个生活在法国的。“他们都指望着我呢……”没办法,热纳维耶芙只能动用自己的唐提式养老金采购礼物。
唐提式养老金是一种民间自发的储蓄形式,每个成员每月存入一定金额,再轮流取用。热纳维耶芙在申请提取后,赶在暑假来临前收到了4500欧元。“还好有这笔钱。我给两个哥哥买了手机,给妹妹买了结婚礼服,还给村里资助了一些。”她说。如果兄弟想做生意,比如开个小卖部、小餐館什么的,她也会资助他们。“只要他们能赚到钱就行。这样我就不用给他们寄钱了……”热纳维耶芙说。
偷偷回国,还能有几天喘息的时间。列昂蒂娜回国休息了一周,才开始分发礼物。平时负责照顾妈妈的小姨可以第一个挑选蜡染布料。虽然这种布料在非洲当地市场上也能买到,但从欧洲带回去的就像镀了层金似的大受欢迎。“表姐妹们都喜欢从欧洲买的,她们认为质量不一样。”列昂蒂娜说。
花了那么大力气,带回了那么多礼物,是否就能免掉一切麻烦了?当然不是。“去餐厅吃饭,肯定要我们掏钱结账。如果不结账,就会有人大喊:‘喂,巴黎人,你们有的是钱,快把欧元掏出来!’”法图玛塔说,“我们在法国赚的钱,都给了非洲亲戚。回到非洲,又得委屈自己,供亲戚吃好喝好。他们觉得在法国赚钱很容易。他们根本不知道这边的生活有多难。”
每逢八月末,返乡的非洲妇女们就会陆续回到巴黎,她们两手空空,银行账户即将见底。然而她们又会开始考虑:来年夏天回国时该带些什么?
部分非洲女性,尤其是年轻女性,往往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一开始,我会准备好几箱衣服鞋子,还要给超重的行李多付150欧元。”出生在喀麦隆的埃莉斯说。她在巴黎是一名化妆品柜员。“我坚持了三年。但现在,每次回国时,我都不住在亲戚家,什么也不带了。就给他们5万西非法郎(75欧元),爱买什么买什么。反正就是要钱嘛。”她说。
法图玛塔的老公也受够了。他来到欧洲22年。曾经,他一心只想着让父老乡亲过上好生活。但这几年,他也失望了。“我之前给一个朋友买了一条裤子和两件POLO衫,结果他质问我为什么没买鞋。他竟然就是这么感谢我的。”他气愤地说。没过多久他又发现,他在家乡投资的两栋房子其实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对非洲抱任何希望了。他甚至对法图玛塔说:“别人怎么想,和我们没关系。为了这些不知感恩的人,让自己生活得那么辛苦,不值得。”
回科特迪瓦前,列昂蒂娜会先将衣服等日用品经水路寄出。这些都是她积攒了好几个月的礼物。
每逢八月末,返乡的非洲妇女们就会陆续回到巴黎,她们两手空空,银行账户即将见底。然而她们又会开始考虑:来年夏天回国时该带些什么?要不后年再回去,好让自己喘口气?不管怎样,只要心中生出了回乡的想法后,列昂蒂娜和热纳维耶芙就会收拾出几个大箱子,法图玛塔家中的杂物间里也会多出一个大大的塑料桶。从那一刻起,她们又开始了新一轮漫长的礼物准备工作。
[编译自法国《世界报》]
编辑:侯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