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左人
“叮咚、叮咚……”苏扬听见门铃响,打开房门,一位中等个头的女士站在面前。
她摘下茶色太阳镜,开口问:“苏扬老师,还认得我不?”
来人穿一件长款黑色风衣,勾勒出纤瘦的身材,皮肤是晒出来的那种小麦色。一头长发在右侧扎了一个打结式马尾辫,活泼俏皮,新颖别致。这种马尾扎法给人的感觉是随意洒脱,又略显装小扮嫩,透露出几分对青春的留恋。
苏扬想不起她是谁,摇摇头。
“省社科院慕容雨柔。”她一字一顿地说,“10 年前我们见过面……”
苏扬有些诧异:“请问,我们在什么场合见过?”
“不记得我了?”她有点沮丧,“苏大主任,能进屋谈吗?”
苏扬觉得失礼,抱歉一笑:“请进!”
慕容雨柔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放下黑色挎包,说:“真不记得我了?”
“能不能小小提示一下?”苏扬和她的眼神对撞了一下。
“西南师范学院覃先生,你总不会忘记!”
“哦——” 苏扬记起来了,“10 年前,对对对,陪覃先生来我家那位学生。”
认出慕容雨柔花了两分钟,两分钟和10 年相比,时间不算长。她显然不如当年年轻,却多了一种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女人味和不可捉摸的神秘。
“什么学生!同出覃先生门下,你是学长,我是师妹!”她戴上太阳镜。
苏扬提起温水瓶给她沏茶,说:“对,说得对!”也在沙发上坐下来。
“当时,你穿一件天蓝色绸衫、白色牛仔裤,玉树临风,帅得一塌糊涂。你一点没变,还是那样风流蕴藉,英俊潇洒!”她语速很快,跟倒豆子似的。
苏扬哈哈一笑,回应道:“女大十八变,你越来越漂亮了!”
“是吗?谢谢!男人成功显年轻,女人恋爱就美丽——这是普遍规律。”她揭开茶杯盖,吹吹里面浮着的茶叶,“那年覃先生从西安开会路过锦城回渝州,恰好我请假回家准备报考硕士,他想见你们夫妻俩,让我陪同,就一起来了!”她打开挎包取出一本书,双手捧到苏扬面前。“昨天逛书店,碰巧看到你这本《小说写作技巧》,就买了,今天特来请你签名题词。”
“买什么呀,你来我送你就是了!”苏扬满心欢喜,起身去找笔。
慕容说:“这是你说的哈,下次我就等着你送我书了。”
苏扬还找出一本诗集 《梦非梦》,重新坐下,翻开《小说写作技巧:人物·故事·细节》,问:“请问大名,是玉柔还是雨柔?”
“复姓慕容,名雨柔,下雨的雨,柔和的柔。你也可以叫我雨儿。”
“好美的名字!”苏扬在扉页上题字:雨柔方家雅正/苏扬/1994.5.19。
“名字虽美却名不符实,不合我的性格,生生把一个温婉秀美的名字给糟蹋了。”她接过书,取下太阳镜,翻开扉页,看上面的题字,“亲爱的,太落套了!你是作家,来点有个性带感情的题词好不好?”两眼直勾勾盯着他。
苏扬愣怔了一下,被她的 “亲爱的”吓了一跳。
慕容也一愣,突然醒悟,立即解释:“‘亲爱的’是我和朋友说话的口头禅,说顺嘴了,你别在意!”
苏扬感觉她开朗豁达,一颦一笑明媚得四季如春,是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阳光女人。“白纸黑字,落地生根,没法改了。”
慕容翻到《梦非梦》的扉页,递过去:“那么诗集就请来点儿个性的!”
苏扬沉思片刻,提笔写道:
赠雨柔——
以最本色的姿态
轻舞斑斓的翅膀
一纸庄周梦,翩然若蝶
化作一缕馨香
慕容接过看了,夸道:“写得真好,笔尖流韵,文采飞扬,极有灵气!以后我就夜夜读你的诗,枕‘一缕馨香’做我的梦!”她把书放在茶几上,又戴上茶色镜。
苏扬问:“你硕士毕业就到社科院了?”
慕容双手捧起茶杯,吹了吹,呷了一口,说:“三更灯火,十年寒窗。民院毕业留校,半年后我去省社科院应聘,就到藏学研究所了。”
“为啥不愿意教书?”
“社科院不坐班,拿公家的钱干自己想干的事,每年只按指标考核科研任务。在大学里讲基础课,尽是些人云亦云的陈言套话。”慕容放下茶杯,往沙发背上靠了靠。
“社科院好,专心专意搞研究,排除了许多杂事干扰,很羡慕你!”
“我最腻烦日复一日因循守旧的生活!当学生时就厌恶死记硬背,每次考试边做题边算分,够60 分立马交卷,绝不多做,然后去泡图书馆。”
“好呀,有个性!”苏扬欣赏她率性而为的脾性,活出了真性情。自己上大学时追求要比她高一点点,每门功课4分,不争满分也不要3 分,课余时间便到图书馆抄《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卷》,什么徐志摩、闻一多、朱湘、刘梦苇、陈梦家的诗作,抄了满满一册笔记本。
苏扬见慕容雨柔还戴着太阳镜,随口问了一句:“在屋里还戴墨镜?”
“我又不丑,没必要让你看那么清楚吧?再说,我是否让你想起杰奎琳·肯尼迪的风度,或者奥黛丽·赫本的优雅呢?”她取下眼镜放到茶几上。
苏扬这才认真端详起她来。素面本色,清爽淡雅,显得真实而自信。眼睛不大却灼然有光,眼角添了鱼尾纹带点沧桑感。穿着随意,黑色风衣里面穿着蓝白条纹海魂衫,下身穿着一条刚流行的破洞牛仔裤,酷酷的,透出几分叛逆和不羁。不知为啥她左手腕系一条红手绢,让苏扬颇感诧异。实在说来,她的长相不如她的扮相。老天爷是公平的,一不留神给了她一副很平凡的相貌,立即付予性感火辣的身材作为补偿,眉眼间再点缀些许娇媚,便平添了许多风韵。
“我们相距仅两站路,算是近邻,以后免不了常来向苏扬老师请教。”她挺胸端坐,一手斜搭在沙发扶手上,笑眯眯侧脸望着他说,“你会不会烦我哦?”
“说哪里去了。请问你的研究方向?”
“我主要研究藏族婚姻家庭文化,目前的课题叫《扎巴藏族走婚与四川藏区‘爬墙文化’研究》。”
“扎巴藏族?”苏扬没听说过这个族群。
“扎巴藏族是居住在扎坝的一群扎巴人。扎坝位于甘孜州鲜水河下游道孚和雅江两县交界处,是一条长约160 多里的大峡谷,至今仍保留着母系氏族社会的传统,实行男不娶、女不嫁、夜合晨离的走婚。”
他像发现新大陆,问他们跟川滇交界处的泸沽湖摩梭人走婚是一样的吗?
慕容说,不完全相同。扎巴人走婚比摩梭人更奇特,小伙子必须徒手爬碉房翻进姑娘的窗户,所以把走婚叫做“爬房子”,被誉为飞檐走壁的浪漫爱情。
苏扬感叹:“你做少数民族田野调查,风里来雨里去,太辛苦太不容易啦!”
“没啥,自己开车,挺方便的。”
去年,她去扎坝调查时,母亲不慎摔折了腿,母亲打电话给甘孜州人民医院的老同学陈姐,几经辗转才找到慕容。扎坝不通班车,她困在大峡谷出不来。回到锦城,便决定买一辆越野车以解决到甘、阿、凉民族地区的出行问题,便开口向父亲借钱,老爸正想讨好她,甩给她十万。
慕容道:“我对扎坝真有感情,朋友说我可能某一天去了就不会回来了。”
“当压寨夫人了?”
“我的大作家,你想象真丰富——除非你是寨主!”
苏扬赶快调换话头:“我去过泸沽湖,对走婚文化很感兴趣,有机会也去扎坝看看。”
“好呀,以后我带上你,请你当随行顾问。”
“不敢。我对扎巴一无所知,顾什么问!”苏扬说,“我们系科研力量比较弱,特别在少数民族妇女研究方面是个空白。我正在申报一个少数民族新农村建设的课题,等院里批下来就请慕容女士加盟!”
“嗨呀太好了!”
他俩天南海北东拉西扯越聊越投契,很快从陌生走向熟悉,感觉越来越好。
慕容感叹:“《增广贤文》说,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莫与谈。好多年没这样酣畅淋漓地交谈了!留个电话吧!”
“好。”苏扬掏出电话本,“先说传呼机。”
慕容报了号码,说:“我的传呼号只给了几个至爱亲朋。”
“这么说,我应当受宠若惊了?”苏扬调侃。
“感觉是自己的事。”慕容双腿交叠,不动声色。
“座机号是7769884,上月才到邮电局申请安装的。这个尾数带4 的号不吉利,但便宜100 块钱,我不忌讳‘爸爸死’,就要了它,哈哈哈哈!”她嘴巴不大,但从她那性感的小嘴蹦出的笑声,像受到挤压的泉水,喷涌更有力度更加灿烂。
苏扬欣赏她的洒脱、百无禁忌,问:“住址?”
“你猜!”
“社科院宿舍?”
“你翻开《山海经》就会找到我。”慕容笑笑。
“是吗?”苏扬饶有兴味地盯着她。
“我住在1203 页——世上最后一个妖精,敢来见我吗?”
“原来你是《山海经》美女!有什么不敢的,是仙山楼阁,还是海市蜃楼?”
“不开玩笑了。”她将身子靠在沙发上,“我住在浣花路左岸雅庐A 座1203,欢迎来作客!”
“哟,别墅区!富二代吧?”
“什么富二代,我是个自食其力的职业女性!老爸是个暴发户,养小蜜被老妈发现一脚蹬了。离婚时,他给了左岸雅庐一套精装房作补偿。我妈不要,看都不看一眼!我觉得不要白不要,为啥要留给那个比我还小一岁的女人!雅庐离社科院近,我到单位报了到就去拿了钥匙。”话头一转,她又说,“把你的传呼号给我!”
苏扬报出号码,慕容说:“我会call 你!”语气透出一丝俏皮。
Call 是 “喊叫”“召唤”“打电话给……”的意思,音译作“拷”或“叩”。
“座机是77……”
没等苏扬报完,慕容便抢着说:“7769791 转568。”
“你知道?”苏扬有些吃惊。
“当然。”
她把书收进挎包,拿起太阳镜。“亲爱的,该吃晚饭了,走,我请你!”走出单元门,又戴上墨镜。
苏扬问:“有必要从早到晚都戴着太阳镜吗?”
她竖起风衣衣领,说:“上街嘛我得把自己遮掩起来,避免艳遇和骚扰。”
苏扬心想,她装酷扮帅,用太阳镜、高领半遮面,玩的就是欲盖弥彰的诱惑,让满世界都专注她。
两人来到花雨街溢香巷,走进七里香火锅店找空桌位坐下。
老板问:“二位要鸳鸯锅还是红锅?”
苏扬道:“微辣吧。”
慕容吩咐:“老板,十瓶雪花!”言语间透出一股豪气。
苏扬惊问:“这么多呀?”
“多什么多,必须开怀畅饮,喝他个一醉方休!”她把肩上挎着的皮包顺到胸前。“今天是我生日!”
“怎么不早说呀?”
“这不告诉你了吗,以后年年都记住哇!”她一边在菜单上划勾一边说。
老板拎出一箱啤酒,两只啤酒杯,用启子打开两瓶。
慕容斟满两只杯子,做出很有兴味的样子问:“要是早一点告诉你,你会咋样?不会给我惊喜送钻戒吧?”两眼透过茶色镜片盯着他的眼睛,炯炯的。
火锅里红浪翻滚,腾起浓浓的麻辣香味,十分诱人。
苏扬被她问懵了,一时语塞,便举起酒杯:“祝你生日快乐!”
慕容雨柔同他碰杯,抿了一口酒,紧盯不放:“或者,送玫瑰?”
“生日蛋糕!”苏扬回过神,放下杯子,“那么,该插几支蜡烛?”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问我年龄?”慕容雨柔取下太阳镜,放进包里,突然抬起眼睑,乌黑的眼仁一转,放出勾魂摄魄的亮光。
苏扬微微点头。
老板亲自送来菜肴,慕容雨柔边往锅里下菜,边说:“插3、6 两个数字蜡烛。”
“哦,属狗,本命年。”苏扬瞥了一下她手腕系着的红手绢,猜想是为了挂红辟邪,便再次举杯,“祝福星高照,万事如意!”
“记住,亲爱的,下次一定买蛋糕!”
“不会忘。”苏扬欣赏这种另类的个性人物。
“遇到你是我的缘,碰上我是你的命!你撞大运了!”慕容眼睛灼灼逼人。
苏扬灿然一笑,道:“呵,碰到你这只‘狗’,我算交狗屎运了!”
“下次的生日礼物有了,今晚你怎么表示?”
他灵机一动,说:“送一首诗。”
“好呀!”她双手抚掌欢叫。
苏扬沉吟一会儿,拈起一支竹筷,打着节拍念道:
这一天,一声哭喊
你宣布——发现了这个世界
慕容雨柔大叫一声:“好,一鸣惊人!”引得邻座的两位姑娘侧目相看。
这一天,世界
也惊喜地发现了你
“好!出语不凡,继续!”
苏扬略加思索,吟诵道:
当你睁开眼睛,每一瞬
都是一帧光彩的记忆
慕容叫道:“哎呦,才华横溢,让我生出高山仰止般的钦佩!”
祝愿这一天,永远成为
你和你朋友们欢乐的节日
她点评道:“前面的句子非常棒!遗憾的是最后两句平淡了,没个性——不怕你怄气,有‘狗尾续貂’之嫌。”
“江郎才尽,献丑献丑!”苏扬放下筷子,又补了一句,“‘貂不足,狗尾续’,谁叫你属狗呢让我就地取材!”
她眼圈湿润,双手端起啤酒杯:“我真的好感动,这辈子第一次有人为我慕容雨柔写诗,而且是祝贺生日,谢谢了!苏扬老师,敬你!”
苏扬举杯相碰说:“干!”喝了一大口。
慕容一口气喝完,责怪道:“怎么喝一口就放下了?不行,得干!”
苏扬只好老老实实干了。
“没想到,做学问的人还擅长形象思维,由抽象而形象,又由形象转抽象,能随时随地切换大脑模式,真不容易哈!”
苏扬笑道:“据说,做彩色梦的人善于形象思维,做黑白梦的人擅长理论思考。我留意过,我的梦有时是彩色的,有时是黑白的。”
“我好像做好梦时五彩缤纷,做恶梦就是黑白的。”慕容往两个杯子里斟满酒。“我俩连梦的频谱颜色都是一样的,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苏扬说:“我一直认为,搞文学艺术必须有天分有才气,天分加勤奋加机遇,等于成功。”
慕容点头:“说得好,不是那块料再努力再勤奋也只能学成匠人。”
苏扬一杯酒下肚,酒劲上来,融化了陌生感。用筷子在锅里捞了捞,夹起一块鱼,放到她油碟里。慕容拈起鱼吹了吹,放进嘴里吧唧吧唧嚼着,辣得嘶哈嘶哈直吐气,又从挎包里掏出一包软盒中华、一个精致的打火机。
“你是个乖娃娃不抽烟!”她点燃烟,吸了一口,把打火机放到小桌上。
苏扬将一碟碟红黄黑白各色菜蔬倒进锅里,问:“你怎么知道我不抽烟?”
“多年前,我来行干院听过你讲课,你连课间休息都没有抽烟。你家茶几上没放烟灰缸,你右手食指中指上没有烟熏的印迹,说明你一直不抽,对吗?”
苏扬点头,问:“你本科毕业后,工作了一段时间才去考的民院研究生?”
“是的。”她解开左手腕上的红手绢,露出一块浅浅的凹凸不平的疤痕。
苏扬问:“这里面应该封存着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吧?”
“想听?”她用右手和嘴重新系好手绢。
“当然。”
“搜集写小说的素材?”她又把两只杯子斟满。
“说实话,这种题材我感兴趣,但太陌生,还真没法写。”
“原来刻着他的名字。”慕容雨柔说得很平静,只微微皱了皱眉。
苏扬想起台湾诗人纪弦的诗句:“刻你的名字在树上。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树上。”她的手臂就是不凋的生命之树。
“这个名字,这个人,改变了我的人生。”她翘着兰花指夹着香烟,深吸一口,吐了个烟圈,讲起自己的故事。
慕容从西师毕业,分配到康定炉城中学教书,和同事康巴汉子格桑多吉相恋,爱得纯真,爱得任性,爱得狂野,爱得不要命。父母坚决反对她嫁给藏人,她用小刀在左腕上刻下爱人名字的藏文字母,表明非他不嫁。那小刀是格桑多吉送给她的定情物,刀尖划进皮肤里,她咝咝地吸着气,一刀又一刀,将繁复的藏文笔画刻进肉里,再把蓝黑墨水浸在伤口,她感到一股忧伤的甜蜜。“格桑”雕凿在腕上,格桑镌刻在心里。她对他说,我们五一节结婚吧!他说,先去将军桥头的安觉寺,请活佛打卦求签选吉日。一连三天格桑都推说不空,第四天就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有人说他带着一个美女学生,和几个铁哥们儿通过特殊渠道去了印度。她被抛弃了,割腕自杀,还是用那把小藏刀,幸好被及时发现送到医院抢救。伤口长好后,她请医生“洗”掉了刺青。字迹没有了,留下一块浅浅的疤痕。她在左腕上系一条小手绢,或戴一串紫檀手链。伤疤可以遮掩,这一场刻骨铭心的伤痛却永远留在心底。第二年考入西南民族学院攻读硕士,离开康定,同时丢掉了一切会引起不快记忆的物品。
慕容抽了一口烟,轻轻掸掸烟灰,姿态很是潇洒。苦笑一下,继续往下说。
回到锦城,她才知道父母离婚了。下海经商发了财的老爸,把女秘书肚子搞大了,对方要挟,若不堂堂正正娶她,就状告老爸重婚。老爸求母亲放他一马,母亲二话没说,立即签字,喊了一声:“滚!”
慕容用夹着香烟的纤纤手指端起啤酒杯,咕咕咕一气喝干,又吃了一条五六寸长的小鱼,咧着嘴咝咝地吐气。
苏扬把酒给她添上,慕容把食指和中指合并,在酒杯旁轻轻敲了三下。
她乐于把自己的私密往事竹筒倒豆子般毫无顾忌地对他倾述,开心见胆,而他对她的经历非常感兴趣,对她奇奇怪怪的想法、选择都能理解,无需点透也能心领神会——这种心心相印的感觉很美妙。
慕容鼻头冒出汗珠,舔了舔嘴唇,连呼“过瘾”,又举杯相邀:“为我们的相聚,干杯!”待苏扬碰了杯喝了酒,她接着说:“我向你坦白吧,我不是来找你签名的,是林阿姨——就是你们医务室的林医生,介绍我跟你耍朋友。”
“你跟她很熟?”
“她是我妈的同班同学,上下铺室友,她管我比我妈还管得紧!”
苏扬想起昨晚那个奇怪的电话。家里两部话机突然响铃,把他吓了一跳。他拿起听筒:“喂!”没人应声。“哪位?请讲!”还是没吭声,便挂了。
苏扬想,这个神秘电话原来是她打的。
慕容雨柔的母亲是省医院的主治医师,行干院医务室校医林玉茹是她特别要好的同学。苏扬妻子去世时,慕容正在和台湾老公闹离婚。后来林医生听说苏扬结交了一个银行柜员,最近知道他们分手了,才给雨柔介绍。林医生说:“苏扬年龄虽然大了些,但人不错,又知根知底……”慕容说:“谢谢林阿姨,我自己去见他,你帮我查一下他的分机号就行了。”她当晚给苏扬打电话,验证号码无误,人也在家,今天一下班便直接登门。
苏扬说:“我有女朋友了。”给她讲了认识柳婷的经过。
慕容打断他:“我也是你的女朋友,林阿姨正儿八经介绍的!”
“我和柳婷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苏扬强调。
她笑问:“不想换一个吗?”
他说:“目前不考虑。”
“那么总不会在乎多一个吧?”
苏扬笑了:“行哦,不过只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
“为啥?”
“女朋友只能一个,她比你先到!”
“我知道,这是流行歌曲《迟到》的歌词。”她唱道:“‘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哦,她比你先到……’”接着说,“但你该记得,还有一个意思恰好相反的成语?”
“啥成语?”
“‘后来居上’!所以呀我急急忙忙大半夜给你打电话,就是想见你,不想失去见到我想见的人的机会。我不介意你有女朋友,不会捻酸吃醋,我和她公平竞争,或者和平共处,满意了吧?”
这句话正撞在苏扬心坎上,他与柳婷只约会过一次,那就不妨跟慕容也接触接触,柳婷不是同时在和老胡交往么。
“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你想我,招之即来;你有事,挥之即去!”她把烟头摁灭,扔掉,用一支筷子熟练地撬开啤酒瓶盖,把两人的酒杯斟满。
二人对酌,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不亦乐乎。
慕容五瓶啤酒下肚,喝通了,去上了一趟厕所,回转来又继续讲她的经历。
狗年出生的人忠诚可靠,人傻命贱。她说,我长相像我妈,性格也像妈,人说男孩要像妈女孩像爸命才好,我既属狗又像妈,只好认命。不过真像了父亲,不仅又黑又矮,还冷漠自私缺乏人情味,即使能挣钱我也会痛苦一辈子。
硕士毕业那年她29 岁。不少人喜欢在即将跨入一个新的十年时,反思以往,规划未来,做出某种决断。慕容雨柔的规划纯粹是事业的,她想专心专意从事藏学康巴文化研究。但来自亲戚、朋友的压力山大,危言耸听,说岁月不饶人,30 岁是个坎儿,再不抓紧,这辈子就要老死闺中了。一种空前的恐怖感随着吹灭2 和9 两支数字蜡烛,如黑旋风般袭来,天地一片漆黑。当彩灯重亮,朋友们惊奇地发现雨柔泪流满面。她做出决定:今年,就在今年,铆足劲脱单,像不曾受过伤一样去寻找爱,抓住青春的小尾巴把自己嫁出去!
慕容吃兴正浓,边吃边说,嘴一直没停。又吃了一条一拤长的小鱼,辣得鼻头冒热汗,伸了伸舌头,大有荡气回肠志得意满之状。苏扬担心她喝急了会醉,就叫她慢慢来。她看了看杯里的酒,把一口小半杯改为一次一大口。
有人给她介绍市政府办公厅秘书处副处长刘楠,35 岁,文质彬彬,谦和有礼,算得上仕途上的钻石王老五。他们在一家咖啡馆见面,第一印象不错,说嫁就嫁了。婚后发现他性情乖戾,脾气暴躁,还是个性虐狂。为满足变态的性癖好,她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死去活来,逃回母亲家躲避,冷战两年才离脱了。
慕容一边把玩着镶金的铁壳打火机,一边说:“一年后,经人介绍同一台商认识,他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一派正人君子相,说结就把婚结了。婚后,第一次去台湾,游日月潭那天晚上,我一时兴起,跟他亲热,从额头吻到脚板心,惹得他发狂发癫。行事后,他得意洋洋地讲起他和女人做爱的细枝末节。我一听,不像他前妻干的事。他讲过,原配是一个比较死板的大家闺秀,不会那么风骚。后来,从他的小舅子那里得知,除了台北,他在厦门、深圳都置有别墅,养着情妇、二奶、小蜜……”
苏扬讥讽道:“真是,人一得意就忘形,一忘形就露馅。你就跟他拜拜了?”
“当然啦,我起诉离婚,纠缠三年才得以摆脱!”
曾经渴望与一个人长相厮守,被欺骗;曾经希望结婚营造一个安全的窝,却一次再次陷进牢笼。从参加工作跟格桑多吉相识到和台商离婚,十年间经历了初恋和两次离婚,体重从106斤减到85 斤,剩一把骨头。夜夜靠安眠药入睡,每晚两粒三粒不断加量,有一次把瓶子里剩下的三十来粒全吃了,想就此了结,睡了一天一夜竟然又醒来了。调养两年,身心才渐渐恢复。
她说,离了婚找回了自己,却很难找到能携手共度人生的男人。
“故事讲完了,这一页翻过去了。从今天起开启我的下半场,换个活法!”慕容又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仰着头,微张小嘴吐出袅袅青烟,神色安详。
苏扬笑道:“古人说,凡人成仙,定然先将俗肌凡骨消尽,换为仙体。你已经脱胎换骨、得道成精了!”
“是呀,经过这么多磨难,赴汤蹈火,千锤百炼,换成一身仙风鹤骨,从此大彻大悟。”
苏扬问:“从此畏惧婚姻,不想再进‘围城’了?”
慕容笑笑:“我在感情上很失败,你想我还会往那坑里跳吗?”
苏扬问,既然如此,你为啥来找我?慕容道,我也没想跟你结婚。我有自知之明,虽桃花命有男人缘,却只能做朋友无夫妻命,决心一辈子单身。他说,明白了,你是单身不独身。她说,Yes,性权利是每个人最基本的人身权利,我有自由选择性伴侣的自主权。苏扬应道,别人也有拒绝你的权利呀!慕容说,事实上,只要我看上的,没有我不能搞定的。苏扬两手一摊,那得两相情愿呀!慕容一副顽皮桀骜的神情,说,你不爱我或者装作不爱我,没关系,我软磨硬泡、胡搅蛮缠、穷追猛打、没完没了,终会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苏扬道,太恐怖了,你哪是一身仙风鹤骨呀,分明修炼成一只九尾狐妖了!
“哈哈,逗你耍的,看把你吓得!”慕容偏着头,眯起眼睛坏笑,“我的意思是,未来的日子,可以没有婚姻,却不能没有爱情。”
苏扬小心翼翼在锅里捞鸭血,终于捞起一块放进油碟。
“今天我满36 了,中年情怀淡淡秋,一点没有29 岁时的忧虑和焦灼。”慕容手指夹着香烟,烟头上一点红火明灭闪烁,“一个死过一次的人,会比一生风平浪静的人更懂得爱,会更珍惜自己。我喜欢现在的自己和现在的生活状态,快乐地单着身,无牵无挂,无拘无束,随遇而安,活得有滋有味。亲爱的,人到中年正是黄金时期,这日子我们得慢慢品尝着过,过好每一天,你说是不是?”她扔掉半截香烟,抚住他的手背,两眼火辣辣地盯着他。
女人都是水做的,她的小手很软很柔。苏扬没缩回手,心里微微一荡,漾起一阵莫名的激动,很兴奋,说:“慕容小姐,你喝多了。”
“没事,花不迷人人自迷,酒不醉人人自醉。酒后吐真言,说的都是实话!”她酒酣耳热,漾着七八分酒意,说话滔滔不绝,“你既谦和儒雅很绅士,又坦荡率性不做作。表面文静,不动声色,却由里向外透着聪慧和魅力。你嗓音饱满圆润,柔和而撩人;你的微笑很灿烂很优雅,极具诱惑力。那种源自骨子里的温柔,往往在不经意的刹那释放出来,让人动容!你鼻梁挺拔笔直,富有阳刚之气,有经典的美感;嘴唇轮廓分明,柔软丰满,散发着荷尔蒙的气息;胸脯健硕宽厚,给人温暖和安全感。10 年前,你还要瘦一点,喉结还突出些,一说话就上下滚动。苏扬,当时我好想伸手摸一下啊!”
她省去了“老师”二字,直呼其名。“我是奔四的人了,还被你弄得魂不守舍,有一种初恋的感觉。”
“这么严重呀!”
“怎么不是?”慕容雨柔轻蹙柳眉睨了他一眼,嗔道,“亲爱的,看着我的眼睛回答,你喜不喜欢我?”慕容亢奋起来,说话无所顾忌。
苏扬没避让,正眼相对,说:“喜欢。”
她端起杯喝一大口啤酒,说:“我不过是条牛仔裤,经得起折磨,没想到穿起破洞洞了还有人看得起。”
“我就喜欢牛仔裤,特别是——”苏扬笑着瞥了一眼她穿的破洞牛仔裤,“经过岁月磨砺很有沧桑感却历久弥新的牛仔裤。”
“我爱你!你爱我吗?”慕容两眼迷离,直盯着他,捅破了窗户纸。
邻座两个小女子,看了她一眼,相视而笑。
苏扬不表态,实际上是默认,抱着不主动不抵抗的态度,听之任之,乐得坐享其成。
“不敢开腔了吧?我不要你承诺什么,顺其自然吧!”慕容见他装矜持,不再追逼,心照不宣就行,“苏扬,我想对你说,你是我最爱的人!”
他压低嗓音半开玩笑地说:“冲动是魔鬼,激情是迷药,你是借酒壮胆还是借酒装疯呢?”
“错,我既不胆怯也没冲动丧失理智。我跟你扺掌而谈,感觉甚是投缘,加之有酒助兴,十分畅快惬意!”她用力地挥动着手臂,仿佛诗兴大发,“‘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你我算是知心朋友了!”她举起啤酒杯:“干!”
苏扬也举杯相碰,将满杯酒全喝了,算是认可她的这番表白。
两人边吃边说,大快朵颐,十分开心。十瓶啤酒,慕容喝了七瓶多,苏扬喝了将近三瓶。喝到此时,正好三分清醒七分醉,到了情朦朦意恍恍的地步。
苏扬说:“我也很高兴交上你这个朋友,但我得告诉你,我是要结婚的!”
慕容眼神迷离,媚态撩人,说:“放心,我不会赖着嫁给你,我也不反对你结婚!我们不说未来,只谈今天。我不要承诺,不要结果,只要爱,有爱就足够了!”
情人话语只有现在时,不用将来时。她用指头点着他的鼻子说:“你也醉了,但醉玉颓山,更显得性格爽朗风姿洒脱,是更真实更自然的苏扬!正如‘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苏扬感觉她是有意搬出 《世说新语》来挑战自己的学识和智力,见她桃腮微晕楚楚动人,便回敬一句宋玉的《招魂》:“你则是‘美人既醉,朱颜酡些’。”
她睁大眼,情不自禁地说:“哇!真是满腹经纶应对自如,我有点崇拜你了!”话头一转,拍拍膝盖头问:“我平时就是穿这种漏肉的破洞牛仔裤,怕把你吓倒,特别穿了一件风衣罩在外面……”
苏扬笑笑:“我胆子大,妖魔鬼怪白骨精蜘蛛精我都不怕!”
慕容雨柔卟哧一声笑了,嗔道:“去你的!”
他仗着酒意,说话便有些放肆,脱口道:“更何况,你这妖精那么时尚那么妖娆,挺逗人喜欢。”
“真的呀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我!”慕容目酣神醉,笑得一脸阳光,举起右手张开五指,朝着柜台喊:“老板,再来5 瓶!”
苏扬急忙招呼:“不要不要,够了够了!”
老板迟疑了一下,笑了笑。
“怕啥?‘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喝!”
慕容雨柔身子发飘,突然想吐,往街边冲去,还没到街沿便哇地吐了出来。苏扬扯了几张餐巾纸,端起茶杯跟过去,让她漱了口,擦了嘴,扶她回到桌边坐下。看看手表,差5 分12 点,结了账,给她披上风衣,扶她走出巷口。
来到花雨街,正巧一辆出租车候在路边,苏扬对司机说:“左岸雅庐!”
他将烂醉如泥的慕容抱上车,不到十分钟抵达雅庐。
小区大门已锁,苏扬扶着她,摁响门铃,门卫站在铁栅栏里问:“干啥?”
“慕容老师喝醉了,我送她回家。”
门卫用手电照照苏扬和慕容,她勾着头,看不到脸,诘问:“她住几号楼?”
慕容有气无力地说:“刘师傅,是我。”
门卫打开铁栅门的小门,放他们进去。
苏扬搀着慕容往里走。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个嗝,憋不住哇地一声又吐了,吐到自己的衣衫裤子上。接着又一阵恶心发呕,却吐不出来,痛苦不堪。苏扬轻轻捶她的背,等她喘过气,便扶着她朝A 座走去。
乘电梯来到12 层3 号门口,苏扬从她的挎包里找到钥匙,打开门进去就闻到一股香烟味儿。扭亮壁灯,把她弄到沙发上躺下,脑后垫个靠枕,脱掉高跟鞋,然后到卫生间扯了张毛巾用热水搓了,给她洗脸揩脖子。见衣裤上沾满秽物,一股馊味,犹豫了一下便解开纽扣拉下拉链,脱了脏衣物,拿到卫生间堆在洗衣机上,再用热帕帮她擦拭身子。慕容两眼微闭,慵懒困倦,醉意醺浓,红色的蕾丝乳罩将双峰托起,柔软薄透的小裤衩透着诱惑,纤纤美腿随意地交叠着,似乎很惬意。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让苏扬既窘迫拘谨,又惶惑慌乱。
一切收拾妥当,在卧室找出薄被给她搭上。然后打开冰箱,看有没有蜂蜜可以解酒,只找到一盒酸奶,拿出来插上吸管,扶着她喝。慕容昏昏沉沉喝完,小嘴咂了一下,脑袋在靠枕上蹭了蹭又睡着了。苏扬关了灯,轻轻带上房门。
新月如钩,繁星满天。苏扬来到小区大门,请门卫开门,一再为打扰说对不起。门卫刘师傅打了个哈欠,说:“没事。你是慕容的同事吧?”
苏扬含糊应道:“哦,耽搁你休息了,谢谢!”
第二天上午10 点过,苏扬的寻呼机响了,屏幕显示的是慕容雨柔的座机号。打回去,对方立即接起:“喂,咋回事哦,昨晚我家里究竟是出了一个田螺姑娘还是来了一位青蛙王子?”
苏扬笑问:“醒了?”
“哦,肯定是你!没对我非礼吧?坦白!”
“我冤不冤哦!你衣服吐脏了总得换下来吧,我做了好事还横遭诬蔑!”
“你冤?古人说非礼勿视,我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待字闺中,将来怎么嫁人哦!”
苏扬申辩:“我初来乍到,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不知哪是哪。找洗脸帕、热水、酸奶、毛巾被,手忙脚乱……”
“骗人,你就没有一点点私心杂念?”慕容雨柔立即反驳。
“对不起,昨晚,其实,我真的没,哪有那心思……”
她仗着电话上说话不照面越发张狂:“哈哈,越抹越黑。我赖定你了,你得对我负责!”
他万般无奈:“姑奶奶,我没把你咋个,生米还是生米,要我负什么责哦!”
慕容暗笑,却道:“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就是要你负责,只好把你招赘了!”
“你不是说一辈子不嫁人吗?”
“嘿嘿,我一不小心就变卦了。”慕容突然改变调侃口吻,说:“哈哈,不跟你瞎掰胡扯了,正儿八经的,谢谢你!不好意思,说好我请你吃火锅,倒让你破费了。下次我补请!”
“天哪,你终于恢复神智了——有你这句话,我彻底放心了!”
“还有,把你为我写的‘狗尾续貂’诗抄好,抄在生日卡上,送给我!”
“行!”
电话里传来一声轻笑,随即便是嘟嘟嘟的忙音,苏扬搁下听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