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故乡

2022-03-07 09:56朱斌峰
海燕 2022年3期
关键词:刺青绿皮马戏团

文 朱斌峰

马戏团不是坐着绿皮火车来的。

绿皮火车早就停开了。以前机车厂火红时,那辆小火车上人来人往,被厂里的工人和附近的村民挤满。工人穿着蓝色涤纶工装粗声大气地说话,村民捉鸡提鸭就跟逃荒似的,仿佛藏着一个欣欣向荣的春天。那时,绿皮火车是901通往山外的主要交通工具。901是机车厂对外的代号,那座生产火车的三线工厂建在离银城25公里的大山里。当年,我们的父辈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来到这里开山凿路,建起工厂,于是工人俱乐部、邮电所、大商店、卫生所、子弟学校生长出来,就跟浮起珊瑚岛似的。可现在机车厂倒闭了,那辆绿皮火车被银白色的高铁抛弃在大山里开不动了。

没有火车汽笛鸣叫的901很冷清。这天,马戏团轰响着喇叭游过来时,街上顿时热闹起来。那是由一辆卡车改装的大篷车,车身贴着花花绿绿的招贴画,车里传出轰轰隆隆的流行乐,反反复复地播放着一个来自异乡的喊声:观众朋友们,侯家马戏团初来宝地,即将为你们带来一场精彩的马戏表演——那声音就像寂静的午后传来的黑猫叫声,一声紧似一声,把家属楼里的老人和孩子吸了出来。人越聚越多,跟着车跑,仿佛赶赴一场久违的盛会。大篷车在小火车站前停下来后,孩子们围上去,就有些失望了。驾驶室里坐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光头男孩,显然是父子俩,后车厢里只有一只猴子,根本没有想象中的狮子和老虎。可孩子们转眼又开心起来,毕竟头一回见到马戏团,毕竟还有猴子嘛。

我冷眼旁观着:这种马戏团没什么稀奇的,可没想到早已破败的901还有那么多老人和孩子。我在南方扑腾多年,听到的都是厂里旧日同事游走他乡的消息。工厂倒闭后,昔日同事纷纷走出901。有的办起小铸造厂,有的成了私营工厂的座上宾,有的南来北往地寻找生路——他们是我失散的兄弟。我曾回来过几次,都是因为亲近的老师傅去世,仿佛每次返乡都是为了告别。这次我回来已有些日子了,只见人去楼空的家属楼上爬山虎的藤蔓更茂密了,那这些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

马戏团喇叭声终于停了,男人从车上跳下来,裸着胳膊上的虎纹刺青,向围观的人拱拱手,虎纹随着肌肉窜动着。光头男孩跳下车,拉起猴子,跟着男人走进绿皮火车车厢里。父子俩把车厢里的光线撞乱了,变得异样起来。

一群孩子跟过去向车厢里探看,他们真是太好奇了。

我紧紧抓住乐乐的手,不让他跟着猴子蹿进车厢。我清楚地记得乐乐是在十二年前的冬日出生的,可他又瘦又小,看上去还不到十岁。他的手像一尾鱼般在我手掌里挣扎着,比我想象得有力气。

我沉声:乐乐,别跑!那有什么好看的?

乐乐立住身仰起小脸看我,也许是头发太长太黑了,他的头显得很重,眼睛显得很亮。他跳着脚喊:猴子!猴子!

我笑了笑:等猴子表演时再看吧。

乐乐眨巴眼睛:猴子为什么不坐绿皮火车来呢?

绿皮火车?它不是早就停开了吗?猴子怎么坐它来呀?

乐乐摇摇头:不是这样的!绿皮火车会开起来的……猴子是不敢坐火车。只要火车哦哦一叫,那些猴子啊兔子啊狮子啊,就会害怕逃跑的。

我摸摸他的头,不明白那个小脑瓜里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恍惚觉得自己牵着一只猴。

乐乐不是我儿子。

我从南方回到901后,常去街上的大商店避暑。夏日的阳光跟以前一样灼人,但比南方的日头温柔多了。我常常叼着烟沿着铁轨溜达,热出一身汗后就向街上走去。街上灰扑扑的,好多房子已经更换了门脸,邮电所变成了手机销售店,圆鼓鼓的邮筒仍锈迹斑斑地立在门前。职工大食堂成了液化气站,里面排放着炸弹式的气罐,就跟头戴钢盔的危险分子似的。厂机关大楼里驻扎着夕阳红护厂队,那是由老工人自愿组成的队伍,日夜巡逻,防止有人偷盗厂房里的机器铁轨,与蜂拥而来的拾荒人周旋着。我对那些没有兴趣,会径直走进大商店里。那是长条形的大平房,门楼上还残留着“百货商场门市部”的字样,里面是光线幽暗的甬道,两旁老式柜台平行地向前延伸,就像是时光的轨道。柜台上分门别类地摆放着油盐酱醋、糖果烟酒等日杂用品,那些货物仿佛已在那儿摆放好多年了——那就是乐乐的家。

乐乐妈原本是大商店的售货员,自打国营门市部关闭后,她就鸠占鹊巢,把家搬进来开成自己的日杂店了。我认识她时,她还是个少女,穿着白裙子、戴着蓝袖套在大商店里飘着,一会儿把算盘拨得滴溜溜转,一会儿跳在柜台前跟顾客有说有笑。她心思细,一见人进来就能估摸出来要买什么。比如那个爱穿白衬衫的青工只吸红梅香烟,那个秃顶的老工人爱喝尖庄白酒,那个戴眼镜的子弟学校老师买煤油是用来烧菜的。这样的姑娘当然是惹人爱的。于是,小火车司机力克群雄追上了她,并成功晋级为乐乐的爸爸。当时,机车厂已陷入长期停产的泥沼,我与小火车司机竞争“乐乐爸”这一职位败北,就黯然神伤地奔向了传说中遍地黄金的南方。

插图:李金舜

那一年冬天,我偷偷携着某护肤品公司的货款潜回901、装作衣锦还乡时,一个叫乐乐的男孩刚刚出生。新上任的乐乐爸在家里请我喝酒,已经没有火车可开的他酒量变小了,几杯酒下肚竟然醉了。他说我贼精,一看风向不对就出外发达了。我不赞同他的话:当时整个901的人都晓得机车厂不行了,可谁舍得抛弃自己的身份寻路他乡呢?“901——制造火车的人”,那是父辈留给我们的光荣徽记啊!他哪知道我是与他竞争失败才铩羽而去的啊!哪知我外表光鲜却是从南方潜逃回来的啊!我虚张声势地说着南方的游历,以酒遮面说起曾经的工厂往事,真诚地安慰他就像安慰自己。幸好,大商店售货员抱着刚出生的乐乐走了出来。那个刚分娩不久的女人更好看了,她怀里的婴儿忽然睁开眼笑了,我和乐乐爸也跟着笑了。绿皮火车停开后不久,乐乐爸就出外打工了,有人说他在西边的城市儿童公园开过山车,有人说他在东边的煤矿开大货车。那些都是猜测,我不知道一个前小火车司机在外能做什么,但肯定不会去开飞机的。

我一走进大商店,就会坐上很久。屋里空荡荡的,我坐在椅上抽烟,一根接一根。乐乐妈坐在柜台后,捧着用罐头瓶假冒的茶杯不时咕咚喝上一口。她身子胖了三圈,找不到旧日的痕迹了。进店买东西的人稀稀拉拉,我们很少说话,在暗淡的光线里,就跟模糊的皮影似的。乐乐妈反反复复地问我:你已经在家待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走呀?我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又不好开口问她送给她的八音盒还在不在,就只好闭着嘴。幸好屋里有个大彩电总在播报新闻,什么银城进入高铁时代了、银城一民企进入全省企业百强了、银城经济开发区又一项目开工了,那些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却驱开了尴尬的沉默。

乐乐放暑假了,整天埋头在用轴承和木板做滑轮车,不时朝我翻翻白眼,就像嘴里藏着气泡的小鱼。我小时候也做过滑轮车,就指出乐乐的制作方法不对:前后不应该都有两个轴承,四个滑轮不利于滑行,而且轴承之间的间距太宽了。可乐乐说他做的滑轮车是要在铁轨上滑行的。我这才恍然大悟,帮着他做起来,慢慢就消弥了他对我的敌意。他曾热切地盯着我说:他要坐着滑轮车,沿着铁轨去比银城更远的地方。但他没去过大山外,担心会迷路,要是有人能带着他出去就好了。我真想告诉他什么,可嘴还是紧紧闭住了。

我对往事守口如瓶:我在南方做过电子厂流水线上的工人、护肤品公司的业务员,做过传销卖过红酒,遇过女友莫名失踪,见过同伴从高空坠落,太多的经历和意外事件让我觉得自己活在一个又一个梦里。我记不清太多不期而遇的人,却忘不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跟我同居过,那时的我应该是在玩具厂给玩具们安装电动内脏,她在给玩具们缝补毛绒绒的外皮,我俩合作得非常好。她说她在老家是驯兽的,说她家养了黑熊,黑熊刚抱回来时要喝奶粉,她那时还小,闻到奶粉特别香就偷着喝,被父亲发现后用驯猴的鞭子打了一顿。她说得情深意切,仿佛又变成了当年贪嘴的小女孩。我怀疑她来自某个动物园,问她为什么不在老家驯养动物而来南方打工,她眼神黯淡下去没有说话。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有着不愿让人触及的秘密,我俩谁也不愿深究对方的底细,仿佛担心阳光会把露水照得无影无踪。可她还是走了,拎着她的特大号行李箱走了,那行李箱里恍惚装着一只毛色斑斓的老虎。

回到901后,我试图忘掉外面的人和事,努力把过往当作一场场梦游。奇怪的是:我在南方时总梦见自己坐在绿皮火车上。在咣当咣当声中稳稳当当地坐着,毫无悬念地驶向远处。那种感觉就像睡在摇篮里。可我一回到901却总做一个梦,梦见自己悬挂在南方城市的高楼大厦上。那是从天空倾斜而下的玻璃幕墙,又陡又滑,一排排窗户和空调机让大楼成了长着无数复眼的怪兽。我没有乌贼的吸盘,在上面滑上滑下,幸好有绳索拴在腰上才没有失足坠下。月亮在天上,街道在脚下,我分不清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灯火哪个离我更近。我也许是清理楼宇外墙的“蜘蛛人”,也许是为楼宇安装线缆的安装工,也许是别的什么人。我会心惊肉跳地从梦中醒来,回到大山里的901。

说实话,我宁愿901来的是警察,而不是马戏团。

马戏团的演出在夜晚开始了,演出地点就在小火车站前的广场上。那里矗立着一座由废弃的火车头改造的雕塑,顶部形如号志灯的大灯投下白蒙蒙的光。猴子敲响三声锣后,托着锣绕场一圈,接过围观的人扔下的散碎钞票。男人裸着上身,露出胳膊上的虎纹刺青,表演起钢筋锁喉的硬气功。他蹲着马步运气,用刀拍打着肚皮,用力在脖子上缠起钢筋,把钢筋当作一条蛇了。男人表演结束,猴子骑着儿童自行车,绕场转起圈来。它穿着马褂,故意左摇右晃,透出顽皮的劲儿。

我对这样的演出没有兴趣,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铁轨。那儿,几束手电筒光在摇摇晃晃,护厂队的老师傅们又在巡逻了。他们能让厂房里的机器轰鸣起来,却未必是偷盗者的对手,他们的护厂只是虚张声势而已。那些铁轨完好无损地锈在山岭间,两侧高坡上林深草茂,看上去像是长长的隧道。那里不仅奔驶过绿皮火车,而且播撒过901青年男女的爱情,不知有多少青工成双捉对地走着走着就结婚生子了。他们原以为可以沿着铁轨天荒地老地走下去,子子孙孙会一直走下去,可现在那儿却荒芜得只有几个老头的身影了。

我记起父辈们说过的一件事:铁轨刚刚建成时,附近山村的牛常在那儿吃草,用稳重的蹄子敲敲锃亮的铁轨,根本不知道那铁家伙意味着什么。可有一天早晨,雾气在山岭间漫起,绿皮火车亮起雪白的灯光从银城方向开了过来。一头牯牛正在铁轨上翘着尾巴拉着热气腾腾的牛粪,被火车撞得飞了起来。等人们在山坡上找到那头牛时,它已经变薄了,泊在一摊血里,牛眼瞪得更大,眼珠像是要从眼眶里飞出来了。自那以后,没有牛再敢在铁轨旁边吃草,就算拽着牛鼻子拖拉,牛都不敢迈过铁轨了。据说牛能闻到同伴死亡的气息,能把那种恐惧传给子孙后代,于是铁轨就成了牛们的禁忌。有些动物胆子更小,据说孔雀听到巨响,自己都会吓死自己的。乐乐说动物害怕火车,未必是奇怪的想法。

我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觉得手被抓得痛起来,低下头看见乐乐骇得发白的脸。他一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一手紧紧地抓我的手。广场上,光头小男孩躺在海绵垫上,胸前压着一块大石头,刺青男人正举着铁锤作势要向石头砸去,那是在表演“胸口碎大石”的戏法。大石头盖住了光头男孩小小的身子,只露出一张恐慌的小脸,就像甲壳动物。我看不出男孩是真的恐惧还是佯装害怕,只看到他光光的头顶充血地红了。刺青男人胳膊上的肌肉窜动着,大铁锤在空中晃悠着,把围观人的眼睛都晃起来了。我脑瓜里一个念头闪过:难道光头小男孩不是刺青男人的儿子,而是他拐骗来的流浪儿?我听说过有人把健康的流浪儿致残,逼他们在街头乞讨的事情。我心里一紧,把发抖的乐乐紧紧地拥住了。

围观的人群静了,空气似乎也晃荡起来。

乐乐忽地尖叫起来:不要!不要!

猴子闻声跳起,伸手攀住刺青男人的手,把铁锤夺了下来,又上前推开光头小男孩身上的大石头,把小男孩扶了起来。

乐乐挣脱开我的手,对着猴子大喊:你是孙悟空派来的救兵吗?你是孙悟空派来的救兵吗?

猴子上前伸出前爪,摸摸乐乐的头,乐乐笑了。

我不知道如若没有乐乐的喊声,没有猴子的阻拦,刺青男人的铁锤会不会砸向光头小男孩胸前的大石头。

马戏表演结束后,我回到家里不安地睡去。忽而,我在浅梦中看见街上的路灯被重重的脚步声扑打得明明暗暗起来,接着就听见了敲门声。我慌得坐起想跑,以为门前来了一头大象。接着,我听见乐乐妈在急急地喊着我的名字。我这才打开门,发现门外只有她一个人。她扶着楼梯气喘地说:乐乐不见了,乐乐在看完马戏后就回家了,可睡到半夜床上却空了。我醒过神来,想了想,领着她向小火车站走去,那儿刚刚举行过一场马戏演出,乐乐的魂也许还丢在那儿。

这是夜晚的901,山坳里囤积着月光和夜气。路灯比我梦中的灯火还昏暗,高高低低的家属楼投下黑幽幽的影子。灯光球场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师傅迎面走来,将手电筒光朝我和乐乐妈妈晃了晃,表情变幻丰富,疑惑后恍然大悟,又不屑地摇摇头叹了口气,显然是把我和乐乐妈当作一对偷情的人了。我认出他以前是铣工师傅,有开双刀大刨的绝活儿。

我有些生气,笑:师傅,这么晚了,您老干什么呢?

他用手电筒照照胳膊上的“护厂队”袖章,冷淡地“嗯”了一声。

乐乐妈问:师傅,看见我家乐乐了吗?

老头愣了愣,摇摇头,语气急切起来:怎么?乐乐不见了?还不快跟我去找!

我知道厂里老人过于多虑,他们一辈子活得衣食无忧,只对安全事故绷着一根弦。他们对工艺的精确度要求很高,不容许出现分毫之差。我笑笑:师傅,不用那么慌,乐乐说不定就在马戏团那儿。

老头“哦”了一声。

我被乐乐妈拉了一下:快去找人啊!

她那么着急,仿佛马戏团大篷车里有狮子老虎,会把乐乐吃掉似的。我心一揪,倏地念头一闪:乐乐会不会被刺青男人拐走呢?

我们走过街道,向小火车站扑去。901的道路是随着山丘蜿蜒分叉、峰回路转的,还有穿来穿去的铁轨,陌生人夜间进来往往会迷路的。我们盘来绕去,走到了小火车站。马戏团大篷车在栅栏旁停着。我安下心来,走近绿皮火车,听见刺青男人的呼噜声从车厢里传来,正想敲门又听见滑轮声从前面铁轨传来。我飞快地走过去,看见铁轨上一个大滑轮车在滑动,车上站着猴子,两个孩子正一左一右地推着滑轮车奔跑,正是乐乐和光头小男孩。猴子仍穿着马褂,身子扭动。孩子撅着屁股,跳在枕木上。乐乐妈跟过来,刚想张嘴喊,被我的嘘声制止了。乐乐妈狐疑地看着我,不敢出声。那个铣工师傅关掉手电筒,看着看着就笑了。我们不想打搅了孩子的梦。

两个孩子停住推滑轮车,说起话来:

你们从哪儿来的呀?

不知道……我们走过好多地方呢。

那你认识外面城市的路吗?

不认识……外面的那些城市其实一模一样。

那猴子认识外面的路吗?

也许认的,猴子可聪明了……你想出去?

是啊,我做滑轮车,就是想坐着它去大山外面。

你的滑轮车真好玩,可这是铁轨路,怎么没有火车开来开去呀?

我爸就是小火车司机,他走了,绿皮火车就停了。

这样啊……那你爸为什么不回来呢?开火车多好玩啊。

乐乐不说话了。

滑轮车上的猴子吱吱地叫着,小男孩摸摸头:我们再推车吧。

月光亮了亮,两个孩子又推起滑轮车奔跑起来。猴子站在车上,龇牙咧嘴做起鬼脸。滑轮车的轴承滑得磕磕碰碰,显然不合适铁轨。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人打断他们,他们会不会把这个游戏一直进行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刺青男人站在了我们的身后。他紧皱眉头,吹了声口哨,猴子和光头男孩惊了惊,飞快地逃回火车车厢里。乐乐愣住了,站在枕木上不知所措。乐乐妈唤了声,走过去抱住乐乐。我上前提起滑轮车转了回来,被刺青男人挡住了去路。

刺青男人狠狠地盯着我,瓮声瓮气地说:你要看管好你的孩子!

我仰仰头,笑:是吗?

刺青男人沉着脸转身走回车厢,嘭地关上门。

铣工师傅打开手电筒,照照大篷车,摇着白发而去。

乐乐妈牵着乐乐向前走,我提着滑轮车跟在后面,那个滑轮车与乐乐的小身子相比过于庞大了。我没走多远,就听见光头小男孩的哭声从车厢里传出,在夜晚显得过于响亮了。我想我是不是该跟刺青男人聊聊了,也许是因为我这个中年男人站在由老人孩子组成的人群里显得过于突兀,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似乎有什么话要跟我说说。当然,也有可能他一直开着大篷车东游西荡,一路上很孤单,想找个合适的人聊聊天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踱到小火车站前广场上,站在火车头雕塑下喷着烟圈,目光飘向马戏团大篷车。那儿,光头男孩和猴子在吃香蕉,刺青男人在运气练功。淡淡的晨雾散去,901又露出旧日的模样,仿佛昨日的时光又倒流回来了。

我在抽起第三支烟时,刺青男人终于走向了我。

他手指夹着香烟:那个谁,借个火。

我掏出塑料打火机,喷出一朵火来:怎么?还没走?还要再演一场?

他摇摇头:我从不在一个地方演两场。

哦,那你跑过很多地方吧?

那是,我就是靠游街串巷演马戏为生的嘛。

我笑:你们这样的乡村马戏团,买票看的人不多了吧?

他吐了一口烟:是的。现在的马戏团生存艰难呢,一年到头挣不到几个钱。可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不能丢啊。

我的目光扫过他的虎纹刺青:或许你可以边演马戏边做些别的营生。

他瞪大眼睛:还能做啥营生?

我哈哈大笑:比如顺便拐卖儿童……小孩子是很喜欢看马戏的哦。

他嘿嘿地笑了:你这人挺爱开玩笑的嘛!不过你说得也有点对,我是边演马戏边在找人。

找人?找什么人?

不怕你笑话,我老婆不知跑哪儿去了。

你是说,你在找你老婆?

他的脸陷入烟雾中:是哦,我找她好多年了……当年她嫌马戏团清苦,就出外打工了,先是逢年过节回家,后来就没她的消息了。

我长长地叹了一声:这样啊。

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过来:这就是我老婆,你看看有没有在这一带见过。

我手一抖接过照片,佯装随意地看了看,摇摇头。我心里放松了,那照片上的女人跟南方玩具厂的驯兽女长相差异太多,显然不是同一个人。世界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啊。我昨天的担忧多余了。

我眼神游移:你这样能找到你老婆吗?

他笑了:找到找不到都无所谓,我就是顺便找找。我总得给我儿子一个出来的理由吧。

我点点头。

他盯着我:我看这儿是个废弃的工厂,没什么年轻人,你还待在这山窝里做什么?

我脱口而出:哦,我刚从南方回来不久。

他看我的眼神更深了:你回来不是为了逃债避仇吧?

我脸色一变:你怎么这么说?

他嘿嘿笑:不是逃债不是避仇,年轻人谁能在这里待得住?

我牵着嘴角笑:我是对外面的生活有些厌倦了,回来休整一段日子。

他点点头:看得出来你很累……还总做噩梦吧?

是的,我总做一个梦……

什么梦?说来听听?

你是玩马戏的,难道会解梦?

说来听听,也无妨嘛。

也许是自己闷得太久了,我对那个异乡人竟然有了倾诉的欲望,忍不住说起自己的“蜘蛛人”梦。

他笑了:在梦里,你跟高空走钢丝一样提心吊胆吧?其实,你是在高楼大厦上玩马戏的。

我喜欢他的这个说法,我说:其实,那个梦是这样留下来的……有个夜晚,我从一个叫银座的大厦楼顶,腰系绳子沿着玻璃幕墙而下,打开一扇窗户钻了进去。我不是不想坐电梯上去,可那样会惊动大厦保安,会在摄像头留下身影的。

他大笑:这么说你是飞天大盗喽,你这家伙真爱开玩笑。

我也笑了,笑得很舒坦,笑出了眼泪。

他收住笑,环顾街道:这地方荒废了,真可惜啊。听说这里以前是造火车的?

我也收住笑:是啊,能造火车未必了不起。

他一脸向往:当然了不起啊。我小时候在麦田里看见火车奔过,就想要是能坐上火车那多美啊!

我不想跟他聊火车那些事,就递给他一支烟,转身往回走。走了数步,听见刺青男人在身后喊:你要把你的孩子看管好哦。我想他的话有些道理,我得带乐乐去银城动物园看看动物了,总不能让孩子对一只猴子那么好奇吧。

在夜晚再次来临之前,一个消息鼓噪起来。

901又热闹起来,年老的阿婆们走在街面上,绘声绘色地说刺青男人在厂房里偷东西,被护厂队的老师傅们抓住了。刺青男人误入的是轧钢车间,那儿的机器在空旷的车间里生锈了,荒草爬上房顶了,他去那儿干什么呢?他身体那么强健,怎么会被年老的师傅们抓住呢?阿婆们也许就像银城电视台一样善于夸大其词,也许总算找到一个让寂寞的生活丰富多彩的话题了吧。

暮色漫上小火车站时,两个戴着护厂队袖章的老头,一左一右挟着刺青男人走来,受到阿婆们夹道欢迎。老头身形瘦弱,褪色的蓝工装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刺青男人身材高大,胸肌一窜一窜的,看上去像是他把两个老头拎了回来。

那个铣工师傅像喝了酒似的,兴奋地喊:抓住了!抓住了!我们把偷铁贼抓住了!

刺青男人一脸无奈地笑:我不是小偷!我只是好奇,去那儿看看火车是怎么造出来的。

铣工师傅强烈反驳:你骗谁呢?那你抱着火车轮做什么?你不就是想把火车轮搬到你的大篷车上吗?

刺青男人挣脱开缠在身上的两条枯藤般的手臂:火车轮又不是猴子狮子,我要那玩意儿做什么?

铣工师傅跳起来:那可是上好的钢啊!就算当作废铜烂铁卖,也值不少钱啊,银城还有人偷窨井盖卖呢。

人群中有阿婆喊:把他赶走!什么马戏团,不就是耍猴的嘛!

就是就是!我们901不欢迎人来!

人群顿时哄闹起来。

银城人都知道,901很排外,虽说厂里有上海来的工程师、北方来的老工人、各地来的退伍军人,口音相杂,可他们团结在一起,从不跟附近村镇的人来往。也许因为他们不属于银城管辖,又具有保密性质,才形成这种风气的吧。

就在这时,光头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哭喊:爸爸,猴子不见了!

刺青男人脸色一变:啊,猴子去哪儿了?

光头小男孩抹着泪花:猴子……被乐乐带跑了……他说要带猴子去山外的城市。

人群静了片刻,乐乐妈的哭声传了出来。她胖胖的身子就像大白鹅一样箕坐在地上,扯着哭腔骂开了:你这没良心的,出去打工不回家,你让我母子怎么过啊?你说你以前是风光的火车司机,不混出名堂就不回来,你就那么要面子?你有本事就死在外头,永远别回来啊……她的哭诉声让我轻松起来,我至少知道那个流落在外的小火车司机还没有失踪,还有音讯,我期待他早日载誉归来。

数个阿婆去扶乐乐妈,可她仍以手拍地哭骂着。

刺青男人大喝一声:哭个球!还不去找猴子和孩子去!

人群这才醒过来,在那位铣工师傅的吆喝下,分成数股细流分头寻去,呼唤声此起彼落,转眼被夜色吸去。也许空寂的901好久没有响起那么多人声,仿佛饿了许久的人把声音吸去了。

我和乐乐妈、刺青男人、光头小男孩沿着铁轨向前寻。那辆早已停开的小火车绿皮斑驳,露出褐斑来。我们钻进车厢找了一遍,没找着人。我知道乐乐爸和乐乐妈的爱情,甚至乐乐的胚胎就是在某个车厢里孕育的。当年他俩常常在夜晚,在我伤感的目光中,钻进车厢制造着生机盎然的春天。可那里面已落下鸟兽的排泄物,应该成了小动物的天堂了。

我们跳下车,踏着枕木向前走,越走暮色越浓。两旁高坡上草木长势良好,我们就像钻进山沟里,仿佛铁轨的前方不是银城,而是大山深处幽深的山洞。乐乐妈喊声越来越嘶哑,刺青男人不时吹响口哨,他俩把夜气都唤出来了。光头小男孩竟然在枕木旁捡到一块完整的手表,只是指针不动了,时间停驻在不知是哪年哪月哪日的八点三十一分上。

忽而,光头小男孩仰起脸问我:叔叔,我们这么喊,会不会把火车喊来呀?

我一愣:怎么会?这条铁道上早就没火车了。

光头小男孩不信任地看着我:可乐乐说,火车是能喊来的……他每天都朝着铁轨喊,说那样就能把火车喊回来的。

我说不出话来,夜色漫上了我的眼睛。

我们终于在那个叫枫香墩的小站找到了乐乐。那时,星星刚冒出头,在远远近近地偷窥着黑漆漆的山野。小站离901约有三里路,左边是河右边是山,铁轨穿崖而过。一辆滑轮车停在铁轨上,乐乐显然累了,仰躺在车上望着星空。猴子在推着车,却推不动,急得抓耳挠腮,有几分像《西游记》中的美猴王。乐乐妈急跑上前,喊了声乐乐,双膝一软跪在枕木上。乐乐闻声坐起,愣了愣奔过来扑到妈妈的怀里,呜呜地哭了。猴子回过头,惊得一跳,却被光头小男孩抱住了,就跟久别重逢的兄弟似的。

我看向刺青男人,刺青男人也看向我,我俩各自掏出烟吸了起来。

刺青男人眼睛发亮:你说,为什么人总想逃呢?

我抬头看向夜空,被星星点亮了眼睛:是啊!谁不在逃呢?有人是想逃出一个地方,有人是想逃往一个地方。

刺青男人盯着我:那你也在逃?

我笑了笑:难道你不在逃?

那你为什么要逃呢?

我在夏天的夜晚打了个寒战,摸出打火机,扑打了好几下才把烟点着了。我知道自己不得不逃:因为在南方城市有个入室作案的惯贼,看着自己的同伴从玻璃幕墙滑下摔扁了。

我看着刺青男人:我说说我的朋友吧……我有个朋友在南方总是梦见被狮子追,他就逃了,逃回老家山村了。还有个朋友,不知怎么就吸上毒了,就逃回老家的戒毒所了。我还有个朋友,他在南方赚了一大笔钱,受不了南方的天气,就逃回家开了个超市。

刺青男人盯着我:哦,这些朋友哪个是你呢?

我扔下烟屁股,用尖尖的眼神刺他:那你为什么逃呢?

呵呵,我从小就跟父亲东奔西走表演马戏,习惯了……我喜欢去陌生的地方。其实,就算我老婆没跑,我也会到处走走找找的。

我没有应声,刺青男人也沉默了。从远处山村传来的狗吠声听起来并不真切,铁轨旁的河水没有声响却在流,山野静极了,静得仿佛能听见星星的坠落。我喃喃道:猴子会不会逃呢?可那声音没有人能听见,只回响在我心里。我就曾问过驯兽女这句话,可她没有回话,却在第二天就拎着硕大的行李箱走了,只给我留下一盒治失眠的药片。

我恍惚起来,听见母子对话声飘来:

妈妈,我错了。

那你告诉妈妈,你错在哪儿了?

我不该偷偷跑。

那你为什么要跑呀?

我想找爸爸去……猴子肯定晓得我爸在哪儿。

乐乐妈叹了口气:乐乐,你不要跑,你跑了妈妈会伤心的……你爸会回来的。

乐乐抬起潮湿的眼睛看向我:叔叔,我爸真的会开绿皮火车回来吗?

我点点头:会的,肯定会的。

刺青男人吹了吹口哨,猴子跟光头小男孩在哨声中跟着男人走去。乐乐妈抱起乐乐,胖胖的身子在枕木上摇晃起来。我拿起滑轮车扛在背上,被月光弄花了眼。我们就这样沿着铁轨往回走,走回了绿皮火车的故乡。

我想我应该去四面高墙的地方,那是罪与罚的忏悔地。自从回到901后,我一直睡不踏实,一有动静就会惊醒,神经都快崩溃了。我知道自己也许能逃避入狱四年的刑期,却逃不开那个梦。我可以想象,自己逃到四面高墙里,就不会再做“蜘蛛人”梦,不会再一宿一宿地睡不好觉。我甚至想到:有一天,乐乐前来看望我,他拿出我以前送给他妈妈的八音盒转送给我。那个扇形的八音盒上站着一只铜制的猴子,在攀着树枝摘桃。我把发条扭紧,猴子绕着桃树旋转起来,发出叮叮当当的音乐声,反反复复地唱着一首儿歌:小火车,呜呜叫,过山洞,过铁桥。七恰七恰,一直跑,到站喽——到站的小火车,回到的是绿色故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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