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咏
再好的他乡,也是他乡,既不会让你无时无刻魂牵梦萦,也不会让你偶然回忆童年时代。他乡和故乡的最大区别,就是他乡没有亲人—虽然可能有你的好朋友。或许朋友一壶酒,温暖两相知,却会依旧在一轮明月时,仰望青冥,油然而想起的是故乡。
“亲不亲,故乡人”,在过去那个年代的守望相助,能够给他乡流落的人带来无尽的温暖。如果了解中国文化,你就不难理解“古道热肠”“倾囊而助”这样的成语。古人的这种行为不光是为了帮助和扶持他人,其实也是在为自己。萍水相逢,患难相交,生死与共,一个侧面就把中国文化彻底发扬光大。
一个人出门在外,形影相吊,总不免遇到各種各样的困难。就算是不知愁滋味的少年,羁愁踏旅,也会历练和沉淀得慢慢识得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此刻,我身在累西腓的福建会馆,虽然是远隔千山万水的故乡人,说着不同的方言,但因为同属中华民族,把异国的雕栏玉砌,变成了欢乐而温情的会场。
飞檐斗拱,花团锦簇的会馆,不仅有灯火,还有遮风挡雨的房舍,更有殷切热情的笑容。就算没有酒,只是一盏来自武夷山的岩茶,就足以令人百转柔肠。在这个热带风情、海阔天空的地方,我独自漂泊了一年的时光,满怀着期盼和眷恋,等待着重回故乡。
想到即将离开这个咖啡香飘的国度,忽然觉得所有压抑的情愫,心情都被这一盏清香的茶熨帖得无比舒畅。
故乡,是心灵的天堂,不然怎会每个日夜里都潜入心房,晕染出一派春花秋月。
记得那年春节,我在比巴西更加遥远的阿根廷里瓦达维亚海军准将城。因为山川异域,日月也不同天。
故乡的春节,爆竹连天的交子之夜,我还在南纬46°的大西洋西岸被春天里明媚的阳光沐浴照耀。我们几个飘零在异国他乡的中国人,虽然只是萍水相逢,却围坐在一起举杯共祝祖国万岁,家人安康。不知道谁的一句话,竟然勾得大家蒙眬了双眼。几声叹息之后,便是不约而同地仰天长笑。英雄自古万里路,沧海横流亦何妨。
走遍世界,浪迹天涯,到处有我们华夏后裔。相逢在歧路,彼此泯然一笑,酸甜苦辣,尽在不言中。
世界之大,地域辽阔,芸芸众生中,故乡人相逢在异国他乡一隅,乡音、乡情、乡人,百感交集,万端感慨,不由得同有了一个梦想。
想到19世纪初期文人的他乡,他们的思念不仅流淌在皎如明月的文字里,还飞扬在荡气回肠的剑气中。
倘若有酒,再有两三个下酒菜,又有朋友陪你同饮,在秋风飒飒、寒雨潇潇的夜晚,大约就可以抵住一半的乡愁,一半的思念。一门忠烈的郁达夫兄弟,把乡愁端在手中,就算面对屠刀,也含笑慷慨,唱一首家乡的曲歌。闽南奇女林徽因,把乡愁缝在孩子们的衣袖里,哪怕是颠沛流离,也要把一碗家乡茶,品得意犹未尽。
如果说故乡的月是圆满而又温情的,那么在这个温馨的异乡,你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虽然身如飘萍辗转在人间起伏行走,不过是凭空生出来的一份物是人非、镜花水月、人生如梦的忧伤感慨。那个多情多义的林徽因,把他乡的明月画在心里,折成一把芬芳的檀木折扇。
想到古人,冯异月夜弹剑的希冀,李白对影成三人的把酒激情,杜牧二十四桥明月夜的潇逸,苏东坡千山动鳞甲的天地豪迈,这些文化先贤在故乡之外的踟蹰和徘徊,往往平添了无限的动人故事,慢慢渗进了中国人的骨子里,成为一种精神和寄托。
因为在他乡,才会有乡愁,才会想到那个梦里唏嘘的故乡。走遍了风尘仆仆的他乡,才知故乡最伤情。我半生浪迹天涯,异国他乡,都只是为了积攒一张回到故乡的船票—等待归航,守望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