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波
(福建教育学院语文研修部,福建 福州 350025)
每一个时代转折的时候,文学艺术往往担负着提出时代问题的任务。作为中国现代新文学的开山之作,《狂人日记》以雷霆之势向旧时代吹响宣战的号角,发出强势而直达心底的声音。它的思想主题是振聋发聩的,人物形象是高度凝练的,创作手法是创新有效的。《狂人日记》浓厚的创作思想在其后的鲁迅小说中慢慢化开来,它们单篇可以各自翻江倒海,合起来则是一片深邃汪洋,而每当我们抬起头,就会看见在《狂人日记》这座高峰上有它的源头。
《狂人日记》讲述了一个被害妄想症病人对他周围的人和事的敏感多疑和紊乱推想。他怀疑周围的人联合要吃掉自己,又惊恐地发现从古到今人人都吃人。这里的“吃人”,是肉体上的吃人,在《药》中就是革命者的血被做成人血馒头吃掉,这只是“吃人”的第一个层次。当狂人从历史满纸“仁义道德”的字缝里看出“吃人”两个字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小说的主题不止于此,“吃人”就进入了第二个层次——精神上的吃人,这也是鲁迅《呐喊》《彷徨》小说中的普遍性主题。有了这个层次,《药》中被吃掉的还有革命者救国救民的思想和自我牺牲的精神,他们要救民众,却被民众所害所食,这是极大的讽刺和悲哀,揭示的是民众的愚昧和革命者的孤独以及二者之间的坚冷壁障。
“吃人”主题的实质是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肉体的吃人,数目还是有限,看了不免让人厌恶和痛心;精神的枯灭却是普遍而无觉。小说意在启蒙,而启蒙就必然要批判,由批判吃人肉,到批判“礼教吃人”,最后呼唤新人,充满了战斗的深意。
同时,在狂人的精神世界中,“吃人”是一张无法可逃的罗网。“直捷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所以他们大家联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而现实的封建礼教也是支起一副天罗地网,让人无法逃脱。这张网在《祝福》中注定了人物的悲剧命运,在夫权、族权和神权交织的网络中,祥林嫂一直试图寻找存身的空隙,但周围从上到下的冷漠和残忍将这张网补成了一张绝命网,她是断没有活路的。这是习俗,是“从来如此的”,是渗透到生活每个细节的,杀人诛心,让人无从辩驳和反抗,只能引颈受戮。如果这张网有一个样子,那就应该是《在酒楼上》结尾处的黄昏中,密雪在屋宇和街道上织起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昏暗、冰冷,满天遍地。祥林嫂不能活,孔乙己、阿Q 不能活,他们陨灭了肉体;吕纬甫、魏连殳们也不能真正地活,他们死灭了灵魂。眼见或人死,或心灭,鲁迅压抑着他深沉的悲愤,借狂人的口追问一句:“从来如此,便对吗?”
鲁迅笔下的人物鲜明生动、性格丰富,在他们身上体现了深广的社会历史内容。《狂人日记》中,有狂人和他以外的“吃人者”两类形象,他们围绕“吃人”主题组成了典型的形象体系,在鲁迅小说中这些形象时常现身。
第一,狂人是受过启蒙思想教育的知识分子,在他身上,鲁迅投射了强烈的思想光芒。狂人是来自地主阶级的知识分子,看透了黑暗的真相,是第一批觉醒者,明白这个世界“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鲁迅正是在狂人的身上探索着革命的力量,瞿秋白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中说鲁迅“是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是封建宗法社会的逆子,是绅士阶层的贰臣”。狂人踹了“古九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敢于“伸出两个拳头”“放声大笑”,充满了“义勇和正气”。面对众人的不解和压迫,他虽“万分沉重,动弹不得”却不放弃,偏要从胸中发出劝诫的呐喊:“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
第二,狂人是一个有一定经济能力的知识分子,他身后有生存的余地和空间。小说一开头就已经做了说明,狂人的病“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作为迫害妄想症病人,他的病好了,那作为知识分子,他是无可奈何地妥协了?还是像鲁迅那样带着一颗“狼心”开启自己的战斗?鲁迅在这个人物身上留下这个问题让我们思考。曾经“敏捷精悍”,眼睛闪出“射人的光来”的吕纬甫,变得“敷敷衍衍,模模糊糊”,无聊”地生活;曾经特立独行、慷慨仗义的魏连殳,最后同流合污、复仇地活。也有另外一种人物,《长明灯》中的“他”,在人物身份、性格上与狂人有着很大的同质性,并不是鲁迅写了两篇重复的小说,而是刻画的重点不同。《狂人日记》刻画的是狂人的心理,《长明灯》刻画的是围绕“他”要熄灭长明灯众人的反应。但同为疯子,他们的身上都散发着战斗的光芒。“他”的声息是“微细沉实”的,语气是“低声,温和”的,两眼“发出闪闪的光”,但他也是勇敢而坚定的,他“嘲笑似的微笑”,“又现出阴鸷的笑容”,熄灯被阻,他决定烧掉整个庙,被关后,他“一只手搬着木栅,一只手撕着木皮”,仍旧瞪着闪闪发亮的双眼大喊一声:“我放火!”还有《铸剑》中的黑色人,有着高超的剑术和过人的智慧,他声如鸱鸮,眼似磷火,冷峻和热烈在黑瘦如铁的乞丐似的身体里共存。他无惧无求,不讲道义和渊源,理由只有一个:“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他是完美的复仇者、革命的行动派,是鲁迅倾力赞颂的英雄,鲁迅甚至把自己的笔名“宴之敖者”赋予他,他是鲁迅理想的战斗化身。
第三,“吃人者”群像的精神里,包含着鲁迅最为关注的国民性。数量最庞大的,是一群缺乏阶级意识,被害而无觉,恶而不自知的底层民众:“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在《孔乙己》《祝福》《长明灯》《示众》等小说中,这些“吃人者”还有一个名字——看客,他们自己是受害者的同时也有意无意地成为旧社会制度和礼教的帮凶。鲁迅对此“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认为“中国人所蕴蓄的怨愤已经够多了,自然是受强者的蹂躏所致的。但她们却不很向强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发泄”。[1]87
人人都是“吃人者”,但“心思很不一样,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应该吃的;一种是知道不该吃,可是仍然要吃的”,于是这些人物又形成了个人的形象系列。赵贵翁,是鲁迅小说老爷形象的源头,他对“踹了古家的簿子”的“我”没有直接的暴力,他只是眼色怪,脸色铁青,“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在“我”与封建礼教正面交锋的时刻,他也只是带着他的狗立在人群中,“探头探脑地挨进来”。他是封建制礼教的坚守者,是一个强大的“吃人者”,是一个站在高处的看客,他本质上是保守的、反动的,而外在表现却是一点儿都不激烈。同样,《祝福》中的鲁四老爷也没有打骂祥林嫂,他是“讲理学”的,甚至是温和的,但是祥林嫂却死了。《阿Q 正传》中的赵太爷也不残暴,他与阿Q 之间的互动都是日常性的,就像穷富乡邻之间搞心机和闹别扭,但正是他们赵家报官把阿Q 向含冤被杀的结局推了一把。赵贵翁等老爷在小说中没有样貌,也不需要样貌,他们都是构成主人公生活的重要社会背景,影响着甚至左右了主人公的命运。
相应地,《狂人日记》中其他人物形象也都各有延续。代表礼教正统思想的大哥,在《弟兄》里再次演绎“兄友弟恭”;出身于旧社会、遵从旧道德的慈爱的母亲,在《故乡》中依旧慈爱可亲,也依旧与我之间横着思想的隔阂;和我无冤无仇、被娘老子教坏的“恶狠狠地看我”的小孩子,在《孔乙己》中的小伙计、《长明灯》中以苇子作枪瞄准疯子射击的赤膊孩子等身上都有着他们的影子;《社戏》中纯真无私、热情勇敢的小伙伴们以及《故乡》中结下纯真友谊的水生和宏儿也许就是“我”寄寓希望的还“没有吃过人的孩子”。
宏大的时代主题,厚重的人物形象,短篇小说有限的文字容量,都要求《狂人日记》必须采用不同于以往的创作手法,为此,鲁迅真正做到了“拿来主义”,他不刻意模仿哪种风格,而是根据内容的需要,选择最适合的手法、体式,“旧的被新的东西渐渐取代,是新里有旧,旧中带新”,[2]这也成就了鲁迅小说的独特魅力。
第一,现实主义与象征主义结合,思想与形象实现统一。“小说的物质部分必须附依在小说的精神经验上”。[3]对狂人发病情态的刻画,不是出自艺术想象,在这里,鲁迅仰仗“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1]463运用现实主义手法将生活进行提炼和高度典型化,使得狂人的心理活动和语言行为都呈现出一种真实状态,避免主题思想的抽象化、概念化。但小说的最终用意不在于让人听疯话,开头的文言小序中就已经说明,本文“多荒唐之言……记中语误,一字不易;惟人名虽皆村人,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不复改也”,大有《红楼梦》“假语村言,真事隐去”的意味。鲁迅运用象征主义手法揭露和批判封建礼教对人的戕害,使得人物形象有了深度。人物的刻画是现实主义的,思想寓意是象征主义的,虚实结合,解决了同时代作家作品中思想大于形象的问题,实现了二者的统一。此后,鲁迅在很多小说中都采用这种方法,比如《故乡》,鲁迅的“故乡”从他的记忆深处走来,印刻着他的现实经历,但是,那是没有闲情逸致和离别愁绪的“故乡”,因此,它不只是“故乡”,它是鲁迅胸怀的那个家国。
第二,改变传统小说按时间顺序讲述故事的方法,以人物现实视角展开叙述。《狂人日记》一改传统小说按情节发生的先后顺序讲故事的方法,叙述是打乱情节链条的,除了可以表现狂人时间感的错乱和思想的奔逸之外,以狂人的现实视角展开叙述,将狂人拿来作为“吃人”关键证据的情节以回忆的形式插入到其发病后的整体活动之中,随着他对现实感知的不断错位和不正常推理再逐一呈现。所以,《狂人日记》的阅读可以从两个层面展开,一个是狂人在现实中的所听、所看、所感,这是小说的叙述层面,另外一个是狂人发病后由现实刺激所引发的作为证据的回忆,这是小说的辅助层面。辅助层面的内容根据主体叙述的需要随时取用,节省了大量的铺垫语言,这样,《狂人日记》就以不到七千字的短小篇幅承载起了一个宏大的主题。《孔乙己》选择小伙计视角、《祝福》采用叙述者“我”的独特视角,也都在叙述主体之外将决定主人公命运的关键情节放到辅助层面,大大节省了笔墨,拓展了叙述的空间。
第三,抓住关键细节特征,寥寥数笔刻画人物。《狂人日记》没有细腻的外貌描写,但它仍然成功地塑造了人物形象,虽无法看到人物的清晰面容,但却让人从未如此透彻地感触过人物的灵魂。鲁迅采用中国传统的“白描”技法,抓住人物关键特征,寥寥数笔,勾勒点化出人物的神韵。鲁迅借狂人的眼睛,描述“吃人者”那令人脊背发凉的形象:“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睛看我”。鲁迅在众多“吃人者”的众多形象中提炼出两个关键细节,一个是笑,一个是眼睛,各自表现又相互配合。眼睛怪就怪在“满眼凶光”“暗暗看我”;而那笑“也不像真笑”,是带着“青面獠牙”的笑,是“张着嘴”笑,是“哄笑”,是“抿着嘴笑”,是“抿着嘴冷笑”。这样的笑和眼睛在鲁迅小说中大量出现,每当他们出现的时候,就是主人公命运的关键和揭示主题的时候。《孔乙己》中每次伴着孔乙己出场的是欢快的笑声,即使在他被打断腿用两手走来酒店也免不了旁人的调笑,最后在一片说笑声中,黯淡退场。《祝福》中,当祥林嫂的悲惨故事被人们反复咀嚼成为厌弃的渣滓而唾弃后,人们的表情是“似笑非笑”。而在这冰冷的笑影后面,柳妈那“蹙缩得像一个核桃”的打皱的笑脸和盯着祥林嫂额角的干枯的小眼睛又渐渐透出纸面。
“吃人者”的眼睛刻画得最精彩的要属《阿Q 正传》结尾处,阿Q 在被枪毙前遭到“马蚁似的”人群的围观,四年前一只尾随他的饿狼的眼睛从他的记忆中浮现出来和那些喝彩人们的眼睛会合了,鲁迅对此做了骇人而尖冷的描述:“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这正是一双“吃人者”该有的“吃人”的眼睛的样子,它从他人的死亡中猎奇,因他人的不幸而兴奋无比,以他人的鲜血来滋养空洞无聊,而不会有因为杀人而受到道德谴责和获罪的风险。
总之,《狂人日记》从一开始就是一座高峰,它是鲁迅思想和创作的深厚积累和集中体现,是鲁迅小说的总纲。这之后的鲁迅小说也许会在创作技法上更加成熟,或者因作家对现实的观察和理解的进一步深切而塑造出更为光彩夺目的形象,但都可依稀辨得与这座高峰之间的些许渊源,是其思想创作的某种延续。